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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用力呼吸-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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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睡觉、吃饭都方便。我们洗了澡,阿列格他们就把用篝火煮熟的鱼汤端进桑那房,让我们在外间边吃边聊。用洋葱土豆炖的鱼汤鲜浓鲜浓的。洋葱土豆是他们自己种的,鱼也是瓦尔代湖里的,不仅没有一点污染,而且,在篝火上炖鱼,颇有自给自足的农耕时代的生活气息。
  我一口气吃了两条鱼,喝了三碗汤。这是我的胃被切除以来,第一次放任地吃东西。想到这是用篝火熬成的鱼汤,鱼和水又都是瓦尔代湖里的,那是最活跃、最清洁的东西,我受损的生命太需要〃清洁〃与〃活跃〃的滋养了。再说,这种机会,这辈子大概只此一回了。
  身上洗得干干净净,肚子里又装进一尘不染的鱼汤,我只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清清亮亮的,身体像玻璃,心也透明了。吃饱喝足,我们去湖边散步。一弯月牙,晶莹的,仿佛用云母片镂成,嵌在晴朗的夜空中,夜色中的湖水,借着依稀的月光,淡淡地映出湖边小树丛参差的倒影。无论仰面看月还是低头看湖,我都有一种恍惚之感,仿佛远离尘世,人在仙境。我沉醉在恍惚中了。突然,走在我前面的沈善增亮开大嗓门,开怀地唱起了调门很高的京剧《沙家浜》。
  〃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白,稻谷香……〃
  在瓦尔代唱京戏,有点亲切又有点奇怪,但我不由地拔开嗓子,努力跟上沈善增的调门,也唱了起来。手术后,明显气短,我好像还没力气大声地说过话,哪有劲道唱歌呢?可在瓦尔代湖光月色的激发下,我放声地唱出了高音,并随着歌声,从丹田舒出了长长的一口气。就是这长长的一口气,突然使我感觉到,一股始终悬在体内的气流畅通了,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仿佛还接通了天和地,头皮和脚底都麻酥酥的,舒服极了。我知道,被堵塞的生命之气终于接通了,在俄罗斯、在瓦尔代、在这片神往的、广袤的大地上。
  沈善增唱得如醉如痴。我也是。我们都陶醉了。



2002年5月15日 彼得堡的伤感



  俄罗斯之行的最后一站是彼得堡这是个让人怦然心动的地方有贯穿这个城市的涅瓦河,还有珍藏着这个城市辉煌历史的冬宫。
  到彼得堡的第二天中午,我们坐上游船,沿涅瓦河支流喷泉河绕过了整个彼得堡城。涅瓦河是彼得堡的血脉,而横跨涅瓦河的一千多座大大小小的木桥、铁桥,又似排列有序的骨架,支撑着彼得堡那一幢幢用巨石筑垒的古老、雄伟的建筑。在彼得堡,几乎不见一幢现代的、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也不见一座高速的高架与立交,你感受不到新兴的、世纪之交的气息。虽然,一个世纪过去了,两个世纪过去了,这些目击着岁月流逝、见证着时代变迁却岿然不动、依然如故的楼群,如同默默的山峦。而这些山石般厚重的建筑,历尽数百年风霜雨雪,经久失修,到处可见沧桑的陈迹,于是,时间和空间仿佛是凝固的,你会感到,从任何一扇斑驳的大门里好像都会走出那个裙裾曳地、最后卧轨离世的安娜。我想,安娜优雅的姿态、如火如荼的内心与这些坚如磐石的建筑,既是对立的,却又是那样地契合,就是这种又对立又契合的困惑与忧伤,构成了安娜的悲剧。
  可来到今天的彼得堡,时时处处我仍能感受到安娜式的忧伤和困惑。虽说,我接触的彼得堡太有限了,只是和一些作家座谈或共进午餐。我知道,是这些作家忧伤和困惑的眼光,感染了我,影响了我。
  和彼得堡作家们粗浅地座谈或交谈,我们了解到,整个俄罗斯作家都在陆续分化,一些倾向于西化的作家,从思想观念到写作方式,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当然,还有相当一部分〃保守〃的作家,就像彼得堡这些陈旧却坚实的老建筑,想固守一些不愿改变的、俄罗斯自己的东西。这样的〃固守〃无疑是悲壮的、困难的,〃固守〃的结果,只能是受穷、受冷落。我们在彼得堡收到一些作家的赠书,他们说,出版这些书,他们基本拿不到稿费。年青的女诗人列娜给我的一本童话诗,就是自费出版的,尽管,她已经很出名了。列娜告诉我,她的工作是律师,她只能用工作挣来的钱给自己出书,但在俄罗斯,当律师也不是个很能挣钱的职业,她又主办民事案,所得有限,她独自还要抚养女儿。我不便打听她的个人生活,但我还是问她:〃为什么不利用职业之便,写一些与案子有关的通俗作品?〃也许,这样的作品不用自费出版。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她热爱诗歌。我哑口,我惭愧。列娜忧伤和困惑的眼光,分明还透着一种轻易不减的沉着与从容。
  这样的忧伤、困惑和这样的沉着、从容,矛盾却又统一地合成一种氛围,如同空气笼罩着彼得堡,只要你用心体会,随时都能感受这种气氛的存在。在彼得堡大学的〃汉语中心〃有个小型见面会,在一间不大的教室里,会场的布置有礼仪又简朴,只是拼拢课桌,但还是讲究地摆上几盘饼干。彼得堡大学来了两三位教汉语的教师和五六个学中文的学生,这是来俄罗斯后第一次不用翻译的活动,但要求我们说话尽量放慢语速。主持会议的是一位中年教师,他主要讲了〃汉语中心〃目前的困难,他们是在无资金的情况下维持着〃汉语中心〃的研究科目。郑教授在发言中介绍说,上海的〃俄语研究中心〃和彼得堡的〃汉语研究中心〃是中俄教育部一项重点的交流项目,合同有约,双方政府每年投资200万,我们教育部承诺的资金,按时到位,可彼得堡的〃汉语中心〃没拿到一分钱,因为财政紧缺,国家无力支付。那位教师倾诉了困难,可他的结束语仍然是那样的沉着与从容:〃我们只有想方设法。我们会坚持的!〃我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位俄罗斯教师,心里充满感慨和尊敬。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大学生,交谈时,她小声对我说,她研究沈从文先生的作品,她曾向几个中国留学生提起沈从文,他们都不知道沈从文是谁,她疑惑地问我:〃沈从文在中国不是很有名、不是一位很重要的作家么?〃我马上鼓励她:〃你不要有任何疑虑,你要坚持自己的选择,沈从文先生是一位很有研究价值的作家!〃可当我脱口说出〃坚持〃两字时,我突然觉得,〃坚持〃两字犹如两块结结实实的砖,猛地压迫我的心。面对没有分文经费的困难,却要坚持治学,研究的是一些中国人都不甚了解、不感兴趣的中国文学、中国作家,说真的,我已掂量不出,这〃坚持〃两字究竟含有多么沉重的分量。
  轮到我发言了,我却不知从何说起,太多的感触好像突然烟消云散,沉淀在心里的,只有一种感觉:伤感。我如实表达,只说了两句话:〃来到向往已久的俄罗斯、彼得堡,我好像只有一种心情:伤感,我真的不知道,我的伤感是因为变还是因为不变。〃彼得堡大学的那位教师很欣赏我的话,认为我的发言充满诗意,很了不起,他说,他没想到中国作家能有这样的体验和理解。我想,中国和俄罗斯有过太多相近的东西。在过去的十年中,我们曾经也有很多的伤感,即使是今天,我们已渐渐适应了很多的改变,但有些时候,我们仍不免伤感,为变与不变。
  离开彼得堡又是傍晚,天空飘起一阵小雨,空气湿漉漉的,大片颇有气势的灰色云团堆砌在天边,远看,仿佛海市蜃楼把彼得堡那些宏伟建筑的奇观显示在天空。我们的车再一次绕过涅瓦河,在乌云的映照下,涅瓦河也是一片深灰。不知为什么,我喜欢傍晚将暗不暗的灰色,会有很多沉静的遐想,不很乐观,也不悲观,而是带着一点伤感的思考,还有一点苍凉的启示。
  在彼得堡两天所收获的,好像就是这样的一点伤感和这样一点苍凉了。



2002年5月19日 有惊无险的返航



  今天要离开莫斯科,起飞时间又是傍晚。
  每到黄昏时刻,我总会莫名地惆怅起来。而在莫斯科机场等待离开的这个黄昏,惆怅的心情像鼓满的风帆,带动了所有的情绪,毕竟,这样的离开,意味着永别,我知道,不会有机会再来俄罗斯、再来莫斯科了。所以,今天我起得特别早,又约沈善增一起去莫斯科大学附近的树林和草地呼吸、踏青。十天来,我在俄罗斯一天比一天健康,俄罗斯的气息好像真是神奇的,同行的伙伴们都惊喜不已,为我能以这样良好的状态、这样饱满的情绪和他们一起顺利完成十天的出访。我们的褚团长每次向上海的作协领导挂长途、报平安时,他的第一句台词是不变的:〃星儿很好啊,放心吧!〃
  尽量不给人添麻烦是我做人的宗旨。尤其这次出访,我是在第二次化疗后的二十天上路的,要经受马不停蹄的长途跋涉,吃饭睡觉都无规律,好人都会觉得疲劳、困顿,何况我呢?我几乎天天在心里祈祷:〃千万千万要争气,千万千万不能出问题。〃我一再鼓励自己:〃你行,一定行!〃当然,出点小问题、小毛病在所难免,大前天,在彼得堡一家中餐馆吃炒面、吃番茄蛋汤,这是我们来俄罗斯一周的第一顿中餐,还是简便得不能再简便的炒面、蛋汤,但炒面蛋汤的亲切与入味,使得处处当心的我,有点忘乎所以了,竟然也狼吞虎咽起来,几大口面下肚,我才猛然感到没经细细咀嚼的面条堵在胸口,喘不过气来了,我立刻站起来,在饭店门外的小路上来回踱步,不停地按摩腹部,可油腻的面条仿佛黏住了食道与胃壁,怎么弄,那几大口面条就是不上不下地鲠着,影响了呼吸的畅通。尽管,沈善增马上给我捶背、发气功,还是无济于事。回到宾馆,洗个澡,稍稍好一些,只是一躺下,仍然胸闷,不能呼吸,我只得推开所有的窗户,让室外清新的空气充分地涌进来,然后,一边在床前走来走去,一边用两只手交替着按摩胸口,不断地做深呼吸。就这样,足足折腾了三个多小时。说实话,在这三个小时里,我是害怕的,我担心一口气上不来,一命呜呼,也担心让这几口面条兴师动众地把我送进医院,就此留下话柄,让支持我来俄罗斯访问的领导、朋友作难。幸好,用力呼吸的力量最终还是感化了那几口面条,凌晨两点多,终于能躺下睡觉了,但我仍然不关窗,让俄罗斯的气息助眠。我心里明白,正是这始终令人兴奋的气息,使我超越疾病,战胜困难,使生命出现奇迹。
  显然,俄罗斯之行对于我的意义,不仅仅是梦想与夙愿的实现。因此,离别之惆怅便情有可原。也许,为增加〃惆怅〃的戏剧性,就在我们即将离开的前夕,冥冥中却发生了一连串惊心的意外事件:在彼得堡返回莫斯科的火车上,乘我们熟睡的时候,一个年轻力壮的小偷,居然拉开我们卧铺车厢的门,顺手牵羊地拎起我放在床后的挎包,可以说,真是上天的意旨,使睡在上铺的李处长,就在小偷拎起我挎包的一刹那,突然睁开眼睛,脱口大叫:〃你,你!〃小偷闻声,才放下挎包,从容地溜出门。我一骨碌醒来,心怦怦乱跳,我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放在这只挎包里,其中,钱是最无所谓的,关键是护照和返程的机票,一旦失窃,不堪设想。一场虚惊,让人想想就后怕。这是事故之一。接着,在去机场赶航班的路上,阿列格借来的面包车突然漏水,中途趴下了,如果找地方修车,非误了班机不可。幸亏,郑教授的朋友来送行,他好像有预感似的,开来使馆的一辆小面包,我们才得以脱险,急忙转移阵地,物摞物、人叠人地塞进面包车,紧巴巴地赶到机场。而在惊险与紧张中,谁也顾不得〃惆怅〃了,手忙脚乱地托运行李、办登机手续。但是,在绿色通道口和阿列格拥抱、道别时,我看到阿列格的眼圈红了……好不容易登机完毕,满以为总算消停,可以松口气,安心地等着起飞了。哪想到,过了起飞时间,飞机却迟迟不动,广播里只说有小故障待排除,让大家耐心等待,结果,左等右等,等到的消息是,让大家下飞机去候机厅接着等。在候机厅一等就是四小时。那是难熬的四个小时,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我们干脆在楼梯旁席地而坐,惟一对自己的安慰是:故障还好发现在起飞前。
  返航所经历的一连串事故虽然都是有惊无险,却也惊得不轻,使俄罗斯之行的结束,有一个不平凡的尾声。当再一次登上飞机,当飞机总算轰然地冲向夜空,我深深地看着什么也看不见的舷窗,心里在默默地对自己说:你的经历常常是有惊无险,而且,常常是〃惊得不轻〃,包括这次得病。我想,只要无险,怎么〃惊〃我都能承受。而生命中又增加了十天的〃俄罗斯气息〃,我相信,我生命的承受力也会更加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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