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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心灵写作 作者:[美]娜妲莉·高柏-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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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记得高尔威.基尼尔【译注】在他的杰作《梦魇书》(Book of Nightmares) 刚出版时的神采。那是个星期四下午,在安娜堡,我当时尚未听说过他,连他的名字该如何发音都搞不清楚。他吟唱着那些诗;这些诗刚完成不久,他仍为之兴奋,而且有很大的成就感。六年后,我在新墨西哥州圣塔菲(Santa Fe) 的圣若望再次听到他朗读那本诗集。在那六年当中,他不知道已唸过那些诗多少次,他已倒尽胃口。他照本宣科,匆匆唸完之后,放下诗集,说:「酒会在哪儿举行?」对他而言,那些诗已经不再具有任何危险的成分,空气里已不再有电光火花。
  和你的诗作冻结在一起、因某几首诗而大获激赏是件痛苦的事。真正的生命存在于写作当中,而非经年累月一再朗读同样的几首诗。我们不断地需要有新的洞察和观点,我们生活的世界也非一成不变。你无法在一首诗里便挖掘出永恒不灭、一辈子都能让你满意的真理。别太强烈地认同自己的作品,应该在那些白纸黑字的背后保持流动的弹性。那些文字并不是你,而是贯穿你全身的某个伟大片刻,是你趁着脑子够清醒,而得以写下并捕捉到的一个片刻。
  【译注】高尔威.基尼尔(Galway Kinnelle,1927~) ,美国当代诗人。 13。 人吃车 
  数年前报上登了篇文章──我并没读到这篇文章,而是听人转述的在印度有位瑜伽行者吃下了一辆汽车。并不是一下子吃掉一辆车,而是在一年期间,慢慢吃完。说正格的,我挺喜欢这一类故事。他的体重增加了多少?他当时几岁?齿牙俱全,一颗不少吗?连化油器、方向盘和收音机都吃下肚了吗?车子是哪个牌子?他有没有把汽油一并喝下?
  我把这故事讲给明尼苏达州欧瓦托纳(Owatonna)的三年级小学生听。他们席地坐在我跟前的蓝色地毯上,神情迷惘,开口提出那个至为明显的问题:「他为什么要吃车子呀?」接着表示:「好恶!」可是有个发丝刚硬直竖的棕眼学生,却只是盯着我瞧,然后爆笑出声,我也跟着大笑起来。这个小学生将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真是太棒啦!有个家伙吃下了一辆汽车欸!这件事打从头就不讲逻辑,根本就是荒唐。
  就某种程度而言,我们写作就该当如此。不要问「为什么?」不要在糖果堆(或火花塞)中精挑慎选,而应贪得无餍,让我们的心灵吞食一切,然后使出浑身解数将它们吐落在纸上。我们不该心想:「这是个写作的好题材」或「我们不应当谈这个」,而应该百无禁忌,无所羁绊。写作、生活和心灵是一体的,不可分割。如果你的思想空间够巨大,能够任凭别人吃汽车,那么你也能把蚂蚁看成是大象,把男人视为女人。你将能看穿洞悉所有的形体,如此一来,所有的分野都将消失。
  这便是隐喻(metaphor)。隐喻并不是说一只蚂蚁好像一头大象。或许吧,牠们毕竟都是活生生的生命。但不是这样的,隐喻是在讲,蚂蚁就是大象。逻辑上来讲,我自然明白两者是不同的。假如你把大象和蚂蚁放在我面前,我相信每一次我都能正确地指认出大象和蚂蚁。因此,隐喻必定来自和注重逻辑的知性脑袋截然不同的地方;它来自英勇无畏之处,敢于摆脱我们先入为主的成见,充分对外开放,因而看得出蚂蚁和大象之间的相同点。
  不过,别为隐喻担心,别想:「我得写几个隐喻,这样才有文学意味。」首先,别想着要有文学意味,隐喻是无法勉强得来的。要是你在写作时,彻头彻尾都不相信大象和蚂蚁是一样的,那么在你笔下便会显得很虚矫。
  要是你彻头彻尾相信这件事,那么可能有人会以为你是神经病。不过,宁可被当成神经病,也不要流于虚矫。然而,该如何促使你的心相信这件事而写下隐喻呢?
  别「促使」你的心做任何事,只要摆开成见,纪录下你脑中源源不绝的思绪就行了。写作练习会软化感情和理性,有助于我们保持弹性,从而让苹果和牛奶、老虎和芹菜之间泾渭分明的界限消逝无踪;我们可以穿透月光,直接钻进熊的身体里。只要跟着思绪走,便会自然而然地飞跃起来,因为人的思想往往会即兴自然地大步跳跃。这一点你是晓得的。人的脑袋无法长时间只保有一个思绪,一个念头还没消失,另一个又冒出来了。
  你的心在跳跃,你的写作也会跳跃,但这不是人力勉强为之的。写作反映出初始意念的本质,亦即我们不带成见,只重根本原则地观察这世界的方式。我们全都连结在一起了。隐喻明白这一点,因此带有宗教意味。蚂蚁和大象之间并无分野,一切界限都消失了,彷彿我们正凝视着雨丝,或玻а劭醋懦鞘械牡苹稹
  14。 写作不是麦当劳汉堡 
  有时我会碰到一开始便优秀得不得了的学生,这会儿我脑子里就有这么一位。他唸自己的作品时,空气中带着电光火花;他常一边唸,一边发抖。写作的过程将他撕裂开来;他能够叙说十四岁那年在精神病院的经历、服食迷幻药后蹎踬走在明尼亚波里街上的事,还有在旧金山坐在亲生兄弟尸体旁的感受。他说多年来一直想写作,别人也说他是块当作家的料,可是只要他一坐下来要写东西,便无法将心里的感受化为纸上的字句。
  那是因为他在打开稿纸以前,对于想说什么已存有定见。当然啦,你大可坐下,想要讲件事情。可是,你必须从内心深处将这想法表达出来,使它跃然纸上。别抓得太紧,使之应其所需释放出来,而不要试图去控制。诚然那些经验、回忆和感受都蕴藏在我们心里,可是你不能像厨师从烤炉拿出披萨般,要把胸中块垒全部倾注在纸上。
  写作时,把一切都放开,设法用简单的文字起个简单的头,表达内心深处的想法。一开始并不会很顺利,但就算力不从心也无所谓,你正在剥除自己一层层的外衣,正在暴露自己的生命;那并不是你的自我想要呈现于外的形象,却是你作为一个人的真实样貌。正因为如此,我认为写作带有宗教意味;它将你撕裂开来,并软化你对这个尘世的心胸。
  如今,每当我脾气暴躁、心情恶劣、不满、悲观、消极、觉得什么都不对劲时,我会意识到这些都是当下的感觉。我晓得感觉会改变,我晓得那是一股想在这世上找到一个位子、想要朋友的能量。
  然而,你的确会有想写的题材「我想写我在旧金山过世的兄弟」──可是,下笔时不要只带着你的理性和想法,而该用你的全身去写用你的心、胆识和双臂;用如同禽兽在痛苦哀嚎般的笨拙粗糙文笔开始写,你自会找到你的智慧、言语和声音。
  常有人讲:「我独自走在路上(或开车、购物、慢跑),脑子里浮现了一整首诗,可是等我坐下,打算写出来时,却怎么也写不好。」我也一样。伏案写作是另一个活动。把走路、慢跑,还有你脑子里当时想到的那首诗放开。现在是不同的时刻,该写不同的诗。你或可偷偷期望前不久想到的东西会再跑出来,不过你必须放任字句自然浮现,不可勉强。
  前面提到的这位学生,写作兴趣大发,因此马上想试着写本书。我告诉他:「慢慢来,先让自己写一阵子,熟悉一下写作是怎么回事再说。」写作是一辈子的事,并且需要做很多很多练习。我了解他为何迫不及待,我们往往想要让自己以为正在做件有用的事、去某个地方、完成某个目标──「我正在写一本书」。
  决定书写大块文章前,先给自己一些空间。学会信任你自己声音所拥有的力量,自然而然的,它会开展出方向和需要,但这与你想达成某个目标的那种需要来自不同之处。写作并不是麦当劳汉堡,写作必须慢火细炖,而且一开头时,你根本说不准烧出来的会是一顿烤肉、一桌盛宴,或是一块羔羊肉排。
  15。 迷恋 
  每隔一阵子,我便会写张单子列出让我迷恋的事物。有些迷恋改变了,不过老是会有更多让我迷恋的项目,还有此一则幸好已被抛到脑后。
  作家到头来免不了都在写令他们迷恋的事物,是那些他们无法抛开、无法忘怀的事物;是他们藏在身体里面,等着要倾吐的故事。
  我请我的写作班学生列出令他们迷恋的事物,好让他们看出自己在没清醒时候,无意识地(和有意识地)在想些什么。列出单子以后,便可善加利用,这下子你就有张写作素材表了。何况,最让你迷恋的事物是很有力量的,它们是你将一再重复写个不停的东西,你将环绕着它们写出新的故事。因此,你最好向它们屈服吧。你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它们都很可能会接管你的生命,所以你应当让它们为你服务。
  我的犹太家族是令我迷恋的主题之一。每隔一段时日,我便认定对自个儿的家人已经写得够多了,我可不想让别人以为我是个离不开妈妈的小姑娘,世上还有好多素材值得写哪。世上的确还有其他的题材,它们也会自然浮现,可是当我有意识地决定不再写家人时,这种压制的行动似乎也压制了其他所有的东西,这纯粹是因为我正在消耗很大的能量来躲避一样事物。
  这就像决定要节食,一旦下了这个决心,食物便彷彿成为世上唯一真实的东西,不论我是在开车、跑过一条街,还是在写记事本也好,种种行动都变成在逃避我突然之间真正想要的一样东西的方法。对我来说,让食物和铮鲈谏卸颊加幸坏憧占洌尚Щ岜冉虾茫欢豢商悦庾员┳云豢谄滔率鸨伞
  书写家人也是同样的情形。我索性花好几页的篇幅来写他们,这么一来,他们便能在「迷恋会堂」里占有一席之地,从而也让我能挪出空间写其他题材。企图压制他们,他们反而会出现在我写的每首小镇之诗的角落边上──即使是艾荷华州的某位农妇,听来也像马上要去烙犹太煎饼啦。
  有个正在戒酒的人曾告诉我,酒鬼一到了派对上,总晓得酒摆在那儿、有多少酒、他们已经喝了多少,以及下一摊要到哪儿去喝。我一直不怎么爱喝酒,但我知道自己很爱吃巧克力。听过酒鬼的行为模式后,我开始自我观察。第二天我到朋友家,他的室友正在烤巧克力布朗尼。布朗尼还没出炉,我们就得出门去看电影。我察觉到,整场电影从头到尾,我都在想着那些布朗尼;我迫不及待想赶回去吃上一块。电影散场后,碰巧遇到几位朋友,他们建议大伙儿找个地方聊聊。我看见自己变得惊惶失措:我想吃那些布朗尼。我随便编了个藉口,说明我们为何得先赶回朋友家,才能再进行当晚其他活动。
  人往往受不可抗拒的冲动所左右,或许只有我是这样。不过迷恋似乎是很有威力的,要驾驭那股威力。我晓得我大多数的文友都迷恋写作,那股迷恋和巧克力的魔力并无两样,不管手头上正在忙什么,我们总是念念不忘该提笔写作了。这可不好玩。艺术家的日子并不悠哉,除非埋首锻鍊你的艺术,否则你一辈子都不会自由。不过依我看,埋首创作总好过喝一缸子酒或塞下一大堆巧克力吧。我时常在纳闷,所有那些有酗酒问题的作家,之所以贪杯嗜酒,是因为当时他们没在写作呢?还是因为他们写不出东西来?造成他们喝酒的原因并不在于他们是作家,而在于他们是没有在写作的作家。
  做个写作人和提笔写作带给人自由的感受;写作使你得以履行自己的职责。我原本以为自由代表为所欲为。
  由其实意味着知道自己是谁,在这世上应当做些甚么,然后确实地去完成自己的责任;自由并不是叫你转移目标,想着自己不应当再写你的犹太家人。然而,在一切烟飞尘灭前,记录下移居美国的那些第一代高柏家人的历史,记录他们当年在布鲁克林、长岛、迈阿密海滩的往事,就是你该扮演的生命角色。
  片桐老师说道:「可怜的艺术家啊,他们活得很难受。他们完成了一件杰作还不满意,还想继续再做另一件作品。」的确如此,不过,假如你的心蠢蠢欲动,与其开始喝酒,变成酒鬼,或者吃掉一磅可口的奶油软糖,变成大胖子,还是继续创作比较好。
  所以说,不见得所有令人迷恋的事物都不好,执着于谋求和平便是好事。不过,也得保持安宁平和才对,不要光想不做。迷恋写作是好事,不过得动手写才行,不要扭曲了这股欲望而沦落酒乡。迷恋巧克力则不是好事,这一点我明白,它有害健康,而且不像和平与写作,巧克力对这个世界并无助益。
  曾因内容描写萨尔瓦多的《我们之间的国度》(The Country Between Us)一书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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