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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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然而就在此时,俞兆远发现了一件奇特的事情,离他们窑洞
不远的地方,山水沟的一个拐弯处,有一个弯。弯子三面是崖坎,
另一边插着篱笆。这是农场的一个羊圈,里边圈着七八十只绵羊。
羊圈里头有个窑洞,住着两个牧羊人——兰州市的两个右派。这
两个右派和其他右派不一样:他们的身体很健康,面孔红润,红得
都有点发紫了。俞兆远不明白他俩为什么有着那样健康的面孔,
问人。有人告诉他:每过两三天,放牧归来,两个右派就背回一只
半死不活的绵羊来。人们都看见过,那只羊的屁股成了个血窟窿,
肠子还往外耷拉着。牧羊人向队长汇报:羊群在野外遇到了豺狗
子①,豺狗子把羊屁股掏去吃了。讲故事的人说到这里很生气,
说,这样的事出了很多次了,队长们不追究他们,只是叫他们把死
①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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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交上去,照旧还叫他们放羊。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他们两个
人吃肥肠,管教干部吃肉,把骨头给灶上熬汤,还说是给我们宰羊
改善伙食了……
俞兆远听了故事一点儿也不生气,还开导那人:这事你生啥气
呀,现在是啥时局嘛,——饿死人的时局,八仙过海各现其能的时
局——你有本事你也吃肥肠去,吃不上不要妒忌人。接着他又问,
那羊皮哪去了?那人回答,在梁队长的房顶上。
听说是在梁队长的房顶上,俞兆远立即就跑到农业大队办公
室去了。看看梁敬孝不在,他便很敏捷的从房顶拽下两张羊皮,跑
到河坝里去,点上火燎羊毛。羊毛是烧不干净的,燎得狠了羊皮就
烤焦,燎得轻了,皮上剩下两毫米长的一层毛根。他干这种活很有
耐心:慢慢地燎了一整天,将羊皮烤得硬夸夸黄澄澄如同马粪纸一
样,然后撕成小块放嘴里嚼,美美吃了一顿烤羊皮。吃剩的羊皮拿
回窑洞,给其他人一人分一块吃。扬乃康嚼着又脆又香的羊皮说,
老俞,要是能回到兰州,就凭你给我的这块羊皮,我请你到悦宾楼
吃一顿烤鸭。悦宾楼的烤鸭比不上你的烤羊皮的一半香呀!俞兆
远的好日子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因为在明水农场的确没什么东西
可偷了。
但是俞兆远的确不愿坐以待毙,又跑到草滩上去捋草籽。一
天,他过了铁路进山谷挖黄药子,回来的路上看见了几根骨头棒
子,就把它们拣了回来。山谷里有许多这样的骨头,他估计不是人
骨,是兽骨。骨头经风吹雨淋变得光溜溜白花花的,同室的人都说
那东西没法吃也没营养,但他说,没啥营养是对的,可它总归没有
毒性吧,毒不死人吧!这就行!他研究怎么吃骨头,总也想不出好
办法,便放在火上烤着看看。谁知这一烤竟然出现了奇迹:白生生
的骨头棒子被烤黄了,表面爆起了一层小泡泡。他用瓦片把泡泡
刮下来,拿舌头舔一舔刮下的粉末,无异昧,尚有淡淡的咸味。于
是,他把几根骨头棒子都烤了,把泡泡刮在床单上集中起来,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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凑了一捧之多。他像是吃炒面一样把它放进嘴里嚼,咽进肚子。
后来,他们全窑洞的人都去山谷和草滩上搜集兽骨……
吃了两天骨头棒子,十二月上旬,队长就把他调到西沟的病号
房当看护去了。
十一月中旬,死人到了高峰期,每天都有数十人死去。党委书
记蒋洪慌了神,跑到张掖地委汇报情况,说,这样死下去了得吗,请
地委给调点粮吧。地委书记是一位坚定的老革命,他训斥蒋洪:死
几个犯人怕什么?于社会主义哪有不死人的,你尻子松了吗?蒋
洪灰溜溜回到农场,想来想去决定成立病房,想办法少死几个人。
于是,管教干部们亲自动手,把全场饿得爬不起来的几百人集中在
山水沟南端的十几间大地窝子里。每个地窝子盘个炉子取暖,并
且派两个身体好点的人做看护。看护人的任务是开饭时炊事员送
来了饭,他俩把每个人的饭盒收集起来叫炊事员打饭,然后送到每
个人的手里;还要给病号们端屎端尿,叫病号躺着别动,减少热量
消耗。病号们每天夜里十点钟有一顿加餐——场长指示,每天宰
两只羊剁碎了熬汤,再加点胡萝卜、菜叶子,给病号增加点营养。
看护人还有一个任务:把死了的病号用被子卷起来,捆好,拉
到门外放着,再把新病号安置在空出的位置上。俞兆远是个聪明
人,他发现夜半时分病号死亡的多,——他们入睡后再也醒不过来
——于是,每到半夜,他就把所有的病号叫醒,叫他们坐着说说话,
少睡点觉。有些病号烦他这一着,骂他:滚开,烦死人了,连觉都不
叫睡!但他不生气,笑嘻嘻把病号拉起来坐着。他笑着说,你狗日
的要是不起来坐一会儿,死了可不要怪我。
由于他奇特的护理方法,他的病房里死亡率最低。
当看护期间他没偷过什么东西,因为一间病房有三四十个病
号,忙,顾不上偷。结果,仅仅半个月的时间,他的身体迅速地跨下
来,他的脸和腿肿了起来。
也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就在他非常悲观地认为离死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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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步那些死难者的后尘走进酆都之时,西北局兰州会议的精神传
达下来;纠正省委的左倾路线,抢救人命。十二月中旬,明水农场
来了一辆大轿车,把“病情”最严重的人拉到新华劳改农场去休养。
作为护理员,他忙里忙外搀扶病号上车。一辆轿子车,座位和过道
都赛满也只坐了五十个人。车要开了,梁队长叫他也上车,说是到
了新华劳改农场还要他伺候病人。他忙忙地回自己的窑洞去拿行
李,看见扬乃康在窑洞门口晒太阳。他又急急地跑去找粱队长,说
扬乃康不行了,也叫他挤上去把。粱队长同意了,他走回去搀扶着
扬乃康上了大轿车。
这五十一个人到了新华劳改农场,住在两间学校的教室里,地
下铺了许多麦草。在这里他失业了,因为有一批从上海“收容”来
的无业市民、妓女、舞女和旧政权的一些职员正在这里劳动教养,
领导从他们当中抽了十几名姑娘伺候这些病号,端屎倒尿。
在新华镇农场,俞兆远又接着偷。虽然他也享受病号的待遇,
一顿~碗很稠的加了肉末的大米粥,但是他总觉得饥饿难挨,每天
吃过了饭,就到处溜达。一天,他进了一间办公室,看见墙根上立
着两麻袋大米。他就盯上了,坐在办公室门口装成晒太阳的样子,
等待时机。后来,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出去了一下,他立即溜进去把
大衣的口袋装满了大米。还在明水当护理员的时候,他拣了一位
死亡者的灰棉布大衣穿在身上取暖。然后很快地走出来又倚着墙
晒太阳,嗓子里还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这时工作人员回来了,并
且发现大米被盗了,嘴里喊着米叫人偷了米叫人偷了,跑了出来。
工作人员看见了晒太阳的俞兆远,问他,你看见有人进来过吗?他
回答,是有个人进来过,是个穿黄大衣的。问那人往哪边去了?
答,往西走了。那人匆匆往西追了过去。他从容地站起来,大大方
方走回病号房去。他把扬乃康叫起来,扶着他走到外边去,找个没
人的地方,两个人嚼生大米。
也不知道何种原因,过了三四天,一辆大轿车开到新华农场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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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拉到了明水农场西边十五公里处的碱泉子农场,住进一间
库房一样的大房子。在他们到来之前,明水农场的另外几十名体
力衰竭者已先期到达了碱泉子农场。
在这里,他们被告知,休养几天,身体好点后就送回兰州去,可
是情况却进一步恶化:没有肉粥了,粮食供应又回到每天半斤豆
面。死亡继续蔓延!
碱泉子农场也是个劳教农场,这里也在饿死人。
糟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俞兆远也走不动路了。碱泉子农场
也有很多从上海“收容”来的妇女,领导叫她们伺候这些右派,端屎
端尿,但俞兆远不习惯这种服侍还是坚持自己上厕所。谁知有一
天去了厕所,蹲在茅坑上他居然站不起来了。他用双手触地想先
撅起屁股再抬起上身,不料手一软一个跟头栽倒了。他在地上坐
了一会儿,有人进来解手才把他扶起来。这件事把他吓了一大跳:
他想可不能躺着等死了,必须搞到吃的。
人只要不放弃生的追求,就总能绝处逢生。俞兆远多年后讲
到夹边沟的时候这样对我说。他说在厕所摔倒的第二天傍晚,吃
完了糊糊汤,他慢慢地在碱泉子农场的角角落落溜达,想找点能吃
的东西。突然几挂马车驶了进来停在粮仓门口。碱泉子农场的管
教人员叫来一帮劳教分子卸车。车上是一麻袋一麻袋的蚕豆。有
的麻袋破了,卸车时蚕豆洒在地上。他想上前捡几颗蚕豆,被管教
干部喝退了。他想,可不能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就围着马车转呀
转呀,琢磨怎么搞到蚕豆。突然他发现这天的月亮很亮,月亮把库
房的暗影投在院子里,其中一挂马车的拉套马正好有半截身躯站
在暗影里。办法马上就有了:他从很远的地方绕过去,潜入库房的
暗影里,慢慢地接近了拉套的马匹。他跪倒,四肢着地从马的两条
腿之间钻过去,在马肚子的掩护下又进到辕马身下,然后钻到车下
边去。劳教分子们正在卸粮食,管教干部站在一旁监视,但谁也没
看到俞兆远已经爬到车槽下边了,一下一下地划拉地上的蚕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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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大衣的两只口袋都装满了蚕豆,然后又小心地从马腿之间爬
了出来。可惜的是刚刚爬到库房的暗影里,他以为安全了,往起一一
站,突然的一阵头晕目眩,眼前进发出一片耀眼的白光,猝然摔倒
了。他摔倒的声响惊动了一位管教干部。
这个管教干部叫人把他拖到梁敬孝住的房子,说,你看你们的
人干的好事!他把俞兆远口袋里的蚕豆掏出来叫梁敬孝看。梁敬
孝看着他的手说,啊呀呀,人都晕过去了,你还做啥嘛!那位管教
干部愣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俞兆远回到大房子之后,把偷来的蚕豆分给身旁的人吃,一人
几颗。他自己多留了一些,躺在被窝里蒙上头嚼上几颗,再嚼上几
颗。生蚕豆的粮食味竟然香醇无比。
明水农场的右派们在碱泉子农场“休养”身体的时候,省委派
往夹边沟的工作组正忙着联系车皮。1960年1月1日,右派们接
到通知:今天要走一批人。为了保证右派们平安回到兰州,从张掖
地区医院抽来了几个医生,挑选病号中的“健康者”先走。检查到
俞兆远了,一位医生叫他站着,用手捏了一下大腿。俞兆远干瘦的
大腿哪经得他的一捏——扑腾一下倒在地上。他就说,不行,这个
人不能上火车。
过了几天又送一批走,梁敬孝事先通知他:你想走不想走?想
走就精神些。于是,俞兆远把身上的劳教服脱掉换上从家里带来
的三年来一直当枕芯的棉袄,并且洗了洗脸,从粱队长那儿借个剃
须刀刮了脸。当医生检查到他捏大腿的时候,他咬着牙挺住没有
摔倒,连哼都没哼一声。这时候梁敬孝很默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看这小伙子,多精神!医生看了梁敬孝一眼说,叫他上车吧。
这天是张掖地区派来的大轿车把他们拉到高台火车站的。黄
昏时分火车进站,人们蜂拥上车。火车在高台站就停五分钟,人们
都着急,使劲挤,竟把俞兆远挤下站台去了。他从车下边站起来想
爬上站台,但是爬了几次,用尽全身力量也上不了站台。这时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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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车,要发车了,兰州市公安局来接他们的张科长吼他:快上来,
火车要开了!他说,我是想上来,但我上不来!就叫火车轧死算
了!张科长说,你想死呀,我还不能叫你死!他一把将他拉了上
来,推上车去。
车到兰州,几辆大卡车把他们拉到省委组织部招待所。进了
招待所,他立即到处巡视,看有什么东西可偷。他看见招待所餐厅
外的墙上挂了许多一把一把扎好晾干的芹菜,当天夜里就偷了一
把。吃完了招待所供给的大米粥,他和同房的人又煮芹菜吃。招
待所的大米粥很好吃,煮得很软,还加了许多肉丁。只是一顿只给
一碗,吃了饭就跟没吃一样,胃空荡荡的很难受。第二天晚上他又
去偷芹菜,却发现已经被人收起来了。但是他看见了厨房门口的
泔水桶,把手伸进去捞了两把,桶底有许多煮米饭煮糊了的锅巴。
他回客房拿个洗脸盆来捞了半盆,拿到水管子上冲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