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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夹边沟记事-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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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方位了,是应该往西走?还是往南走?还是往西南方向走?他
很清楚,在10月中旬的荒滩上乱走一夜,会有什么下场!还有,他
听见了凄厉的狼嚎。他犹豫了一会儿,又开始走。他想,应该往西
走,住处在西边。他看了看天空的三星,判断出哪边是西。他是农
村长大的,他知道这个季节三星的方向朝南,他朝着与三星垂直的
方向走是正确的。
    他很快地走了一截,思想却又被另一种思考所困惑:住处大致
是在西边,但如果自己和住处擦肩而过呢?这是可能的,因为夜太
黑了,看不见周围的景物。可是很快的他的心又被更紧迫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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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骨头
攫紧了:狼的嚎叫声更近了,更清晰了!不是一只狼,而是两只。
如果是一只狼,还可以周旋,而两只狼同时发起攻击的话,自己赤
手空拳就无法抵抗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认为目前最大的威胁是狼,他必须首先躲
开狼。他想了想,就加快脚步朝南走。小时候听父亲讲过,狼在一
里之外就能够闻到食物的气味。现在狼是从西边走过来的,他必
须往南走出一里远才能躲开狼。
    他加快速度往南走,越走越快。他的心跳得厉害,神经绷得越
来越紧。他已经忘记大胯的疼痛了。
    后来,他几乎是跑着前进了。他清楚地听见狼的恐怖的嚎叫
声更近了,似乎是狼已经闻到了他的气味,正在向他逼近!近在咫
尺!他已经累了,身体发热,胸腔被大口吸进的冷空气刺激得像是
撒进了辣椒末,肺又辣又痛,腿软得几乎要跪下来。脖子里的汗水
向后背流下去,把衣裳浸湿了。不行了,再也跑不动了,再跑就要
累死了!干脆停下吧,休息休息吧,听天由命吧!最后,这样绝望
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产生了,双脚放慢了速度。可就在这时,他突
然听到狼的嚎叫声已经转移到他的身后去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
上。他的心一下子松弛下来,瘫了。他明白,狼已经往东去了,西
北风再也不能把他的气味刮到狼那儿去了!。
    他很高兴自己没被狼吃掉,坐了一会儿,叫心跳得匀称一些,
然后就爬起来往西走。不能坐得太久,因为湿了汗的衣裳冰凉,冷
得他受不了啦。快乐是双重的:走了没几步,他发现身旁不远的地
方有几个土堆,走过去辨认一下,他差点快乐得叫出声来——天
呀,他的身旁就是那条大干渠!顺着大干渠走下去不就是那片破
泥房吗?真应该感谢那两只狼,他想。要不是狼逼得跑这一段路,
今晚可能还要在荒滩上瞎走多少冤枉路。
    但是,顺着大渠走了好长一段路,却仍然看不见住处。他糊涂
了:莫不是已经错过了住处?跑了半夜,以他的判断该是走到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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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回头往东走吧,他又下不了决心——要是住处还在西边的话,
不就背道而驰了吗?后来他还是接着往西走,他想再走一截试试,
若是还找不到就往回折。结果还没走上半里路,就被一个什么东
西绊了一跤。坐起来观察,是个小小的土堆。他更糊涂了:这是怎
么回事,谁会在这种地方垒起个土堆来?在土堆旁转来转去,察
看,思考。良久,他猛地恍然大悟:这不是那个烫死的右派墓吗?
    又走了几分钟就到了住处进了泥房。段组长醒着,问了一声:
回来啦?怎么这么长时间?他回答:迷路了,在野地里转了半夜。
段组长问,搞到什么没有?他没说话,掏了六个苞谷棒子塞进段组
长的被窝,然后摸到墙角上自己的铺位,摸着黑开了木箱,把苞谷
一个个放进去。锁好。总共是四十二个棒子,段组长六个,锁起来
三十二个,留下四个在外头,他钻进被窝,盖住头,慢慢地享用。苞
谷的湿润的奶汁在他的咀嚼下渗了出来,甜丝丝的,那个香呀!
    翌日晨起床,吃完了半盆末糊汤,俞兆远想好好睡一天,他大
胯处的骨头昨晚上扭了一下,疼得厉害。可是罗股长吹哨子把人
都集合起来训话,说,供应的粮食就是那几嘴,就是啥活也不于,也
搪不住俄呀。你们躺下不动能行吗?今天都进山去,都跟我进山
去,找吃的!我跟这里的老百姓打问过,他们说山沟里有一种黄药
子是能当饭吃的。今天我们挖黄药子去。听说进山,俞兆远飞快
地进屋,从木箱里拿出四个苞谷棒子塞进怀里,然后提着铁锨上
路。他走得飞快,翻过铁路走进山谷的时候,已经把其他人甩开了
二里多路。他是有意走这么快的,他想跑到大家前头,挤出时间,
躲开人们的眼睛,烧几个苞谷吃。他一路走一路拾柴,进了山谷就
拐进一道山沟点着火烧苞谷。他用大火烧,把苞谷皮烧焦了,然后
剥掉皮啃苞谷。烧熟了的苞谷更香,啃完一个又啃一个,不一会儿
就把四个苞谷吃完了。吃完了苞谷他又想苞谷芯子怎么办,——
可不能叫罗股长看见,那是个严厉的家伙,知道了他偷苞谷,非扇
他嘴巴不可——想来想去,就在离火堆不远处挖了个坑,把芯子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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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骨头
了,并在上边撒了泡尿。这时后边的人走过来了,蹲在火堆旁烤
火。有的人也在他埋苞谷芯子的地方撒尿,还问,你挖着黄药子了
吗?他回答,挖着个球!
    不过,后来他专心挖黄药子还真挖到了两个。点上火烧熟,掰
开,里面是黄面面子,像烧熟了的红薯。大家掰着尝了尝,有点苦
味。
    过两天他又去了一次小泥房,且是白天去的。他的目的是踏
勘一下,看还有什么可偷的东西。可是去了一看,苞谷不见了,那
两个二劳改也不见了,房门上了锁。他扒着窗户往里看看,空荡荡
只有一面土炕。这一趟也没白来,找到了一块没有成熟的落花生。
他没见过落花生,但他看见了小小的秧子,挖出来又看见根上带着
几个白蛋蛋,放进嘴里一咬,是甜丝丝的水泡泡。他读过一位作家
写落花生的文章,因此他断定,这是二劳改们试种的落花生,没有
成熟。他大嚼了一通水泡泡。回住处时还抱了一捆花生秧子,煮
着吃叶子。有人问他吃的什么,他回答菜叶子。
    经过侦察,他知道这附近的确没什么吃食可偷,于是就很节约
地吃那些偷来的苞谷,一天吃一个棒子,细水长流。实在饿得招架
不住了,就去那块地挖些落花生秧子回来煮着吃。
    他们这些人在林泽的荒滩上又住了一个多月,时值十一月中
旬,祁连山下的这片荒滩已是滴水成冰的季节,并且饿死了十几个
人。再住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场领导就派拖拉机拉他们回农场去
了。
    在挖渠工地他们听到消息,夹边沟的人差不多都挪到明水来
了,他们也都急着想回去,心想场部的条件会好一些。不料回到明
水下了拖车,他们的心刷的一下就掉进了冰窟窿。
    明水农场比夹边沟相差甚远!
    夹边沟农场虽然地处巴丹吉林沙漠,但是有农业大队的大杂
院,有基建大队的四合院,还有场部的办公室和机关干部们的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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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还有农田还有水渠!这里却是光秃秃的一片旱滩,一千多名右
派穴居在山洪冲出的两道山水沟里的地窝子和窑洞里。站在沟沿
上往下看,地窝子大小不一,窑洞口挂着草帘子或是破棉絮遮挡风
寒,景致如同50万年前黄河流域一处猿人部落的聚居地。惟一体
现现代人类文明的标志是东边一条山水沟南端的高地上有几块长
着糜谷的庄稼地,两间附近农民种撞田①住的土屋,三四间新搭
的芨芨草房。有人告知,那是场部和伙房。伙房旁有一口新挖的
井。
    此处被称为明水农场,是因为在东边二三里处有一条百多公
尺宽的明水河。明水河徒有虚名:河道干涸了,只有下游的河坝里
积蓄了一些雨季流下来的洪水。
    更叫人心寒的是迁来这里的人们十之二三已经饿死,山水沟
两边的荒滩和北边的河坝里到处是新起的坟冢。活着的人们也都
苟延残喘,奄奄一息。半数人已经躺倒,能活动的人们在中午时分
挪出洞穴在阳洼地上或坐或卧晒太阳。人们去伙房打饭的力量都
没有了,开饭时炊事员提着桶往地窝子和窑洞送饭,给每个人抖抖
索索举起的饭盒里舀上半马勺末糊汤。每天的定量是半斤豆面。
    从工地上下来的一百多人被安置在西沟的十几孔窑洞里。西
沟比东沟深,窑洞也大一些,一窑住四五个人,大的几孔能住十几
二十人。据人们讲,在他们到来之前,领导把这些窑洞的人合并到
减员较多的其他窑洞去了。那些窑洞的不少人此时在沟外的荒滩
上长眠不醒。
    右派分子们静静地生活着。他们平静地等候着最后时刻的到
来。只有极少数不安宁分子采取了特殊的生存之道:逃跑。
    俞兆远没有逃跑。父母在他的少年时代就把全家赖以生存的
土地典出去,送他去上学,指望他给家庭带来荣耀。他跑回去父亲
    ①河西走廊干旱少雨,耕地均为水田,在没有水源的地方开垦的土地叫撞田,因
为天下雨才有收获,无雨则无收成,有撞大运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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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会背过气去。至于回兰州的家,他想都没敢想:五尺汉子,如
何藏身?他想,不逃跑,但要活下去!
    于是,当大家躺在窑洞里喝末糊汤时,他拖着疲惫的双腿把明
水农场的沟沟坎坎丈量了一遍。他的“丈量”是卓有成效的。东西
两条沟之间有一块收获过的萝卜地,地边上有间类似瓜棚的小屋,
门口堆着许多萝卜缨子。这是伙房的财产,——可能是农场花钱
把全部萝卜买下来了——有时候劳教分子吃的末糊汤里放一些萝
卜缨子。瓜棚里住着一个姓周的二劳改,负责看守这堆萝卜缨子。
白天偷萝卜缨子是不可能的,瓜棚的门开着,那个二劳改就坐在门
口晒太阳,打盹。夜里,有一盏风灯放在窗台上,窗子没有窗户扇,
灯光正好投在萝卜缨子上。二劳改穿着厚厚的衣裳在炕上坐着,
眼睛从窗户往外看,过上十分八分钟还走出来转一圈,手里拿个木
棍。经过多次的侦察,俞兆远决定夜里去偷。他从很远的地方绕
过去,贴山墙站着。等二劳改巡逻完进屋,他就四肢着地爬到窗户
跟前。窗台把灯光挡住了一部分,窗外有一片短短的黑影;有一截
黑影正好落在萝卜缨子上。他借着影子的掩护,很快地装了一袋
子萝卜樱子。就三两分钟的时间,他已从黑影子下边退了出来,抱
着口袋跑回窑洞去。他们窑洞住四个人,四个人搜集些茅草点火,
煮着吃了三天。
    三天后他又去偷,刚刚装了半袋子,姓周的二劳改从他身旁的
田埂后边扑上来,狠狠打了他两棍子。二劳改说,狗日的,我等你
三天喽!
    他拖着一条被打瘸了的腿回到窑洞。他再也不去偷萝卜缨子
了。他知道,二劳改谋到一个好差事也不容易,他们对工作尽心尽
力是很正常的。等腿好点了,他就把目标转向了糜子地。在他们
住的山水沟南端,也就是场部的南边,有一大片糜子地。他也不知
道为什么,已近十一月下旬,那片糜子还长在地里,是种地的农民
被征集去搞水利了?还是种撞田的生产队不看重这片糜子?但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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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的是有几个妇女看守着庄稼地,住在一间“瓜棚”里,时不时出来
巡视。俞兆远和扬乃康合伙来偷糜子,到了糜子地附近,在田野上
趴着。由俞兆远学狼嚎,一声扯一声的“狼”嚎声中,巡逻的妇女们
都回到“瓜棚”去了。这时,他和扬乃康钻进糜子地,把糜子捋进口
袋。俞兆远捋上几把糜子,停下来学两声狼嚎,然后再捋。捋满r
口袋,两个人仍然学着狼嚎跑走了。糜子可是好东西,他们舍不得
给别人吃,回去后把糜子埋在窑洞附近的崖坎下边。但是,第二天
夜晚他们去吃糜子,发现埋下的糜子不翼而飞了。他们判断糜子
被人偷了。——有些右派专门在窑洞附近或者崖坎下边寻找别人
埋藏的食品。于是,他们第二次偷来糜子以后就往北走,走到山水
沟北边的河坝里,埋在死者的坟头上,做好记号。每天夜里,他和
扬乃康来这儿炒着糜子吃,或者生吃。生糜子嚼起来也很香,还有
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只是嚼碎了的糜子皮爱粘舌头,粘在嗓子里
很不易吐出来,容易带来剧烈的咳嗽。
    好景不长,十一月底,来了一群农民,风卷残云把那片糜子割
走了。然而就在此时,俞兆远发现了一件奇特的事情,离他们窑洞
不远的地方,山水沟的一个拐弯处,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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