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间房-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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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好歹的货。春麦一边骂着一边扑到门前去拉门栓,砰地一声,门已经被外面的人踢开了,涌进来的是一股秋夜特有的寒气和几条黑黝黝的人影。我该死,我以为今天来不了啦。春麦刚刚想解释什么,脸上已经挨了一记耳光。春麦没看清楚是谁,但他知道打他的肯定是金豹。他听见金豹他们的衣裳上有水珠滴落下来,每个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春麦猜测他们劫船时都掉到湖里去了,大概这船货劫来不容易。你站着干什么?帮他们把货弄到地窖里去。金豹又推了推春麦,他说,把我冻死了,我该去暖和暖和了。
春麦来到地窖边,已经有人开始把货往地窖里搬了。书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他站在旁边呆呆地看那几匹马,看搬货的那群人。春麦敲了一记儿子的头顶,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回家让你娘煮饭去。
一群人摸黑把一个个货包往地窖搬。春麦干得很卖力,他估计货包里装的是粮食,用手掐一下是软的,也许是面粉袋,掐一下是颗粒状的,不是米就是盐,春麦想不管是什么总有他的一份,他到山上跟着金豹干图的也就是这一份。搬了几袋金豹的副官又让春麦放手,不知是什么意思。春麦想不让我干更好,省点力气更好。
春麦回到屋里,看见山上的兄弟们每人捧着碗围在灶边,有几个靠在柴堆上呼呼地睡了。书来正在烧火,他抬起头望着春麦,又望望里屋的门,表情有点怪异。春麦就去推里屋的门,推不开,里屋的门好像拴上了。春麦回过头环视了一圈,没有看到六娥的人影。春麦的心猛地拎起来,猛地又沉下去了。一个兄弟对他嘻笑着说,金豹冻坏了,金豹钻你的被窝暖和身子去了。该死的货。春麦用肩膀去撞里屋的门板,旧门板嘎吱嘎吱响了几声,里面没有什么动静。春麦用一根木棍去拨袒露的门栓,门栓掉了下去,门就开了,春麦踉跄着撞进去,被窝里的两个人立刻坐了起来。他们在黑暗中互相对视着,床上的两个人赤裸的身子泛出一圈暗红色的光晕。春麦的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呻吟声,春麦竖起手掌挡住了自己的脸。你来干什么?我还没暖和过来呢。金豹在黑暗中说,尿盆在床底下,尿盆快满了,你马上给我倒掉吧。春麦没说话,春麦的牙齿像打摆子一样咯咯地响。你站着干什么?快去把尿盆倒掉吧。金豹在黑暗中说。春麦走过去端起了尿盆,他的双手也像打摆子一样发抖,半盆尿溅翻在地上,这时候他听见床上的女人咬牙切齿的骂声,没出息的货,没出息的货。
春麦走到屋外,突然忘了该把尿盆倒在哪里,他就端着它绕着屋子走,走到屋后猛地发现一个人影伏在后窗窗台上,春麦顺手就把半盆尿往黑影的脚下泼去。
人影惊叫着跳起来,原来是隔壁的寡嫂水枝。深更半夜的你趴在窗上看什么?
看什么?又没有看你。水枝在黑暗中嗤笑了一声,她压低了声音说,不知羞耻的货,你还有脸给他们倒尿盆?眼睁睁地看着那货给你戴绿帽子,你还有脸给他们倒尿盆?六娥在睡觉,深更半夜的,你也回屋睡觉去吧。你要是男人,你要是有点血性就进去砍他们一刀,要不你就往自己脖子上抹一刀吧。
我家的事不用你管,你回屋睡觉去吧。
春麦听见自己的嗓音突然变得喑哑起来,心口像坠了一块石头似的沉重。他端着尿盆走到门边站住了,极目环顾夜雾中的村庄,四周是漆黑一片,偶尔有些细碎的星月之光穿透村庄上空的树荫投泄下来,地上浮起几道银白色的光纹。从湖上吹来的大风摇撼着每一棵树和每一间茅屋,萧萧的风声像鱼一样在村庄里游荡回旋,春麦打了个寒噤,手里的尿盆噗地掉在泥地上。狗日的下流货。春麦哽咽着骂了一句。狗日的下流货欺人太甚了。春麦抱着自己的双肩在柴垛边徘徊,他听见有人从门里出来,站在墙根哗哗地撒尿。春麦,你今天夜里怎么睡?那人用一种嘲谑的语气对他说,你今天夜里就在灶间跟我们挤一挤吧。
春麦没有说什么,他的目光盯着柴垛上的一块闪闪发亮的光晕。那是一把柴刀。春麦上前在柴刀的柄上拨弄了一下,柴刀就从柴垛上滚下来了。狗日的下流货,不砍你砍谁?春麦嘀咕着抓起了那把柴刀。春麦没想到沾了秋露的柴刀是这么凉,刀把上的凉气钻进了他的心里,钻进了他的骨头里。春麦抓着柴刀闯进屋里,他看见油灯昏暗的光照耀着那群人青黄斑驳的脸,他们东倒西歪地睡着了。儿子书来从灶后站了起来,书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春麦和他手里的柴刀。爹,书来发出的声音一半卡在喉咙里,另一半却像一只虫子钻进了春麦的耳朵里,春麦又打了个寒噤,他换了一只手抓那把柴刀,他说,我要砍了那下流货。砍了那下流货。春麦摇摇晃晃地撞进里屋,右手挥举着柴刀朝床边挪过去。床咯吱响了一下,床上的两个人坐了起来,金豹一边在黑暗中摸驳壳枪,一边对春麦的黑影说,春麦,你来干什么?春麦挥举着柴刀朝金豹一步一步地挪过去,他说,当我的面睡我的女人,你金豹欺人太甚了。金豹在枕头下摸着,没有摸到他的枪,金豹就把六娥拉到前面挡住他的脑袋,冷不防高叫道,春麦,倒尿盆去!
春麦的黑影晃了晃,他下意识地朝身后看看,什么也没有,黑暗中响起金豹沙哑的狂笑声,金豹已经从被窝里摸到了他的驳壳枪,与此同时他把六娥推下了床。春麦,我看你再敢往前走一步。金豹扣上扳机,用枪柄敲打着床沿,春麦,走呀,你再往前走呀。
春麦往前走了一步就站住了,春麦抓柴刀的手就像一根树枝被风突然折断,突然垂下来。哐一声,柴刀掉在冰冷的砖地上。捡起刀,春麦,捡起刀来砍我呀。金豹在黑暗中说。
捡就捡,欺负人的下流货。春麦嘟囔着,他的声音已近似于哭泣。当我的面睡我的女人,你金豹欺人太甚了。春麦捡起了柴刀,他说,我豁出去了,我不能让全村人戳我的脊梁骨。油灯就是这时候突然亮了,是六娥点着了窗台上的油灯,六娥的一只手撑着窗台,另一只手捂着她的脸,花布衫草草地遮掩着女人的乳房。春麦揉了揉眼睛,从头到脚看他的女人。春麦说,贱货,你还有脸点灯。六娥放下了捂着的手,她脸上如梦乍醒的神情使春麦愤怒,而她的若无其事的目光则使春麦愤怒得发狂。你看你女人,春麦,她脱得快穿得也快。金豹用驳壳枪对准着春麦,他咧嘴笑着,腾出一只手在私处抓挠了几下,金豹说,春麦,你要是也想尝尝杀人的滋味,不如去砍你女人,她真的是个贱货,去呀,去砍了这个贱货。
畜生。六娥朝金豹啐了一口,然后她伸出脚到床下去勾她的鞋子,六娥一边穿鞋一边瞟了春麦一眼,她说,你还拿着刀干什么!你到底要砍谁呀?没出息的货。砍你,砍你这不要脸的贱货。春麦说。
不敢砍金豹就敢砍我?六娥冷笑了一声,她穿好鞋子,又到桌上去摸梳子,六娥将蓬乱的黑头发梳理了一遍,回过头看看春麦,又看看金豹。砍我?六娥突然呜呜哭了起来,她摔掉梳子把一条手臂伸到春麦面前,边哭边说,畜生,猪狗不如的货,你要砍我,我让你砍,我就让你砍。砍。春麦咬牙切齿地说,就砍你这不要脸的贱货。春麦觉得血往头顶涌去,发出一声轰鸣。春麦吼叫着举起柴刀向女人半掩半露的手臂砍下去,刀卡在那里拔不出来了,他听见六娥的狂叫和骨头断裂的脆响,纷飞的血珠全部溅到春麦的脸上。鸡鸣三遍了,是早晨了。十九间房的天空灰蒙蒙的,由于村庄上空盖满了百年老树的树荫,十九间房早晨的天空总是这样灰蒙蒙的。书来扛着水桶出了屋子,走了一段路他突然想起什么,把水桶往路边一扔,撒开腿就往自家地窖那里跑。书来跑到地窖旁,刚把窖顶拉开,看见水枝站在她家墙下朝他张望着,书来就又把窖顶拉上,他不想让水枝知道他要干的事情。书来,金豹他们走了?水枝说。
走了,天没亮就走了。书来说。
你爹呢?水枝说,你爹又跟金豹上山了?驮着我娘上塔镇了。书来说。
上塔镇干什么?水枝提高了声音说。
找医生。我爹把我娘的手臂砍断了。
水枝站在墙下愣了一会儿,然后又急急地跑过来,她扶着书来的肩膀看了看他的表情。快告诉我,水枝说,你爹怎么就把你娘的手臂砍断了?
砍断了就是砍断了。书来有点厌烦地转过身去,抬脚踩着地上的泥,我不知道,你去问我爹。书来想了想又说,这回你该高兴了,你不是老在村里人面前骂我娘吗?乱嚼舌头的货,以后不准你这么说。水枝在书来的头顶上拍了一巴掌,又替书来拽了拽裤子,水枝叹了口气说,天早凉了,也想不到让孩子穿上件衣裳,她自己倒是穿得又红又绿的。书来没说什么。书来抬头看了看大槐树,槐树叶子已经落尽了,仍然有鸟在枯枝上跳来跳去,仍然有晨露从枝头飒飒地落下来。金豹把什么东西藏在你家地窖里了?水枝问。没有。什么也没藏。书来说。
小孩子家不兴骗人。我夜里都看见了。水枝说。没有。金豹不让说,我爹我娘也不让说。是粮食吧?要是粮食就让我背一些回家,他们不会知道的。你不说他们谁也不会知道的。
水枝试着想拉开地窖的顶,但它被书来的双脚紧紧踩住了。书来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罕见的严峻表情,他对水枝说,粮食已经被他们带上山了,剩下的全是枪和子弹,你懂不懂?剩下的全是枪和子弹。我的娘。水枝惊惶地瞪大了眼睛,跑到离地窖远一些的墙根下站着。水枝看了看书来,又看了看地窖旁杂乱难辨的脚印,她说,这帮该死的货,他们要给十九间房惹大祸啦。到了秋天,十九间房最漂亮的女人六娥成了个独臂女人。塔镇的伤科医生从没见过那样沓拉成两截的胳膊,自然也无法把它们重新接成原样,伤科医生干脆就割下了六娥的半截胳膊,他在为六娥的伤口敷家传绝药时,突然想起来问,谁把她砍成这样?是日本兵吗?一边的春麦闷着头不说话。伤科医生又问,拿什么砍的?是日本兵的军刀吧?春麦仍然闷着头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六娥突然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六娥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春麦,她说,畜生,是畜生干的。六娥让书来搬张竹凳放在屋后,六娥就坐在竹凳上晒秋天的太阳。秋天的太阳很稀很薄,穿越那些百年树荫的阳光很细很淡,因此六娥的脸仍然像纸人似的没有一点儿血色。早晨的风却顺畅地穿越村庄四周的树林,风吹起六娥的半截空空荡荡的衣袖,六娥的衣袖发出一种细碎的噼啪之声,就像出殡人手里的丧幡迎风作响。
六娥看着在地窖边忙碌的父子俩,春麦和书来正在用灰泥给地窖封顶。春来的脸和手都沾满了泥印,春麦一边糊泥一边用不安的目光朝六娥张望着。
风大了,回屋歇着吧。春麦对六娥说。
六娥不说话,转过脸朝井台那边看,井台那边也有一群女人在朝这边看。风大了,小心吹坏了身子。春麦又对书来说,扶你娘回屋去吧。六娥站起来,朝地上鄙夷地啐了一口。她说,我不跟畜生说话。书来,扶我到村里走走,我要听听那些乱嚼舌头的货到底在说些什么。书来就撂下手里的灰泥桶,扶住六娥往前走。他们走到井台上,井台上的一群女人立刻停止了交头接耳,纷纷走开了。六娥骂了一声,咬着牙说,我倒非要听个清楚,他们到底在嚼什么舌头。书来就扶住六娥跟着女人们湿漉漉的脚步走。六娥的身子像树上的旁枝一样朝左侧倾斜着,六娥的脸像纸人似地没有一点血色。
走过石板铺就的短短的村巷,走到村长金官家门口,看见金官坐在门槛上卷纸烟抽。金官朝六娥咧嘴一笑,吐出一口辛辣呛人的烟圈,露出嘴里的一颗金牙和一颗银牙。你的手臂结上疤啦?金官说,剩了一条手臂走路就别这么火烧火燎的了。剩了一条手臂,谁乱嚼舌头我照样他的耳光。六娥说。谁的耳光呀?金官说,谁砍了你就谁的耳光,你该回家春麦的耳光。春麦是我男人,他愿意砍,我愿意挨,我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