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尘暴(全文)-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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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么多的贫苦农民,六叔也就不会采取这样的方式来结束他的生命。谁不渴望自己的生命?谁都渴望,六叔自然也渴望。但是,他知道他的病灶在哪里,他知道他无法负担起沉重的医疗费,只好选择了放弃。他知道他活不久了,反正得死,还不如制造一起事故,让他死得其所,这样,可以得一笔偿命费,好让他的儿子上完大学。这是他无奈的选择,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生活的重压将人的性格扭曲之后,他的选择不无合理性。
天旺找到了煤老板,让他验证了事故现场,也验证了六叔的死。煤老板说:“反正人死了,不怕冻的,就挺放在窑洞口吧,等他的家人来了再说。”煤老板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显得毫不在乎,好像死在他窑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牛,或者是一只羊,听起来是那么的简单。
天旺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气就由不得翻上心头,有点气愤地说:“你得赔人命!”
煤老板说:“赔?不就是五千块钱么?”
天旺再也克制不住了,大声说:“他不是一只羊,一头牛,是一个人,就值五千?”
煤老板说:“你还以为能赔多少?这事儿早有先例的,最多五千。”
天旺说:“他的家人很快就来了,等来了,看你怎么交待!”
煤老板也生起了气,恶狠狠地说:“他们来上多少人也是白搭,我不可能多给他们一分钱。”说完便扬长而去了。
天旺不由得恶气攻心,一脚将地上的一个破易拉罐踢飞到墙上,又从墙上碰了下来,在地上咣当当地空响着。世界仿佛在他的眼前裂开了一个口子,让他从中看到了人性的残酷和无奈。
天旺正在为煤老板的毫不在乎愤愤不平的时候,银杏来了。银杏端着一大碗热气旋天的羊肉汤进来了。银杏一进门,就说:“快来接一下呀,烫死我了。”
他赶快接了过来,果真很烫,放在桌子上,汤一晃,就看到沉在碗中的羊肉块,那清香,却在屋子里四溢开来。他深情地看了银杏一眼,银杏幽幽地看着说:“趁热吃吧!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饭总是要吃的,别饿坏了身子。”
他原是怕见银杏的,就像做了坏事的小学生怕见老师一样,没想到再次见面,竟是这样的一种环境之下。听着这关切的言语,不但没使他紧张和害怕,感到的却是柔情与温暖。他禁不住心头震颤了一下,点了点头,泪就止不着的流了下来。
银杏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再难受,饭还是要吃的,别饿坏了身子。”
他再也控制不住了,以手捂面,身子就不住地颤抖了起来。渐渐地,那声音就像泄了闸的洪水,一下冲了出来。他再也忍不住了,内心的压抑,失去六叔的哀痛,竟在这位弱女子体贴入微的关怀下,在她那细流一样关切的话语中,找到了一个发泄的突破口,便毫无控制地发泄了出来。
他不知哭了多久,心里才好受多了。他感到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微微睁开眼,才看到是一块手帕,一块洁白如哈达一样的手帕,他擦去了脸上的泪,再看银杏时,见她正坐在火炉旁,静静地看着她。
他说:“对不起,我实在憋得难受,控制不住,才……”
她说:“没关系,有时候,哭,也是一种表达,它能说出心里说不出的话。”
面对这位善良的姑娘,他还是止不住说出了他深藏于心的那句话:“银杏,你恨我么?”
银杏突然笑了说:“傻瓜,我恨你什么?别想那么多了,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一听这话,就像孩子般的点点头说:“我吃,我吃。”说着,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自从六叔出了事,几天来,他没有吃过一顿热乎饭了,此刻吃来,倍感受用。
银杏也没走,坐于一旁,一直看着他吃。见他吃得很开心,她的心也随之开心起来。她知道,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感受的。她是爱上了这个傻瓜,也许是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也许是在他的笛声中翩翩起舞中,也许是在与他为《平凡的世界》的人物争论时,正因为有了那么多的也许,才使她偷吃了人生的禁果,有了惊心动魄的一刻。她虽然还看不清前面的路,但是,仅凭直觉,这正是她所喜欢的男人。不管这个男人,将来成了她相依为命的伴侣,还是飞过草原的一只鹰,她都无怨无悔,都会珍惜与他相遇的日月,并会把他珍藏心底,直到永远!
天旺当然没有想得这么多,也没有想得这么细。他只感觉他像一头磨道里的驴子偷了嘴,像顽皮的孩子偷了邻家的大红枣,只觉得羞赧,不好意思。对银杏,他只是喜欢,但是,还没有产生真正的爱,他还没有从失去叶叶的悲痛中走出来,还没有做好承担一切的思想准备,不可能有足够的热情去爱另外一个人。与其不能全心身的投入,还不如给自己,给对方一个顺其自然的过程。他的心还在旷野里飞翔,不想因爱而束缚了他的手脚,成了他精神的羁绊。等到什么时候疲倦了,飞累了,自然会落到实处。银杏的再次出现,消除了他内心的恐惧与尴尬,她既没有责怪他,也没有什么要求于他,这使他一下从容起来,便关切地问银杏:“这几天,你还好么?”
银杏看他瘦了,就过了两天,他一下瘦了。瘦了的他,还要关心自己,心里不免一热,便说:“我很好的。阿爸阿妈都回来了。”
天旺说:“处理完六叔的后事,我想离开这里。”
银杏尽管知道天旺迟早要走的,但是,一听他这么快就要走,心里还是止不住有些失落。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感说:“你打算到哪里去?”
他说:“想到广东去。你曾给我说过,那是我们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我想到那里去闯闯。”
她说:“去吧!是雄鹰,总要飞翔在蓝天,是骏马,总要奔驰在草原。煤矿上,每年都要出几起事故的,背煤,不是一个长久之计。”
他的心一下舒展开来,仿佛飞到了蓝天,奔驰到了草原。可是,当真的想到要离开她,离开这位美丽善良的裕固族姑娘时,心里还是有一种割舍不了的情怀。因为,她毕竟是第一个与自己有过血脉交融的人,他也是第一个占有了她的少女之身的人。虽然只是美妙的一瞬,但是,留在心里的,很可能就是长久的思痛,是一辈子的回忆。他不敢正视她,只喃喃地说:“你相信缘分吗?”
她说:“所谓的缘分,就是随缘。缘到了,就是天涯海角,也来相会,缘不到,即使对面也不成偶。”
他说:“也许,我们还会有会面的那一天。”
她说:“无论怎样,我会记住你的,永远……永远……”说完,头一低,匆匆地离开了。
天旺禁不住一阵战栗。莫非,我真的是伤害了她,伤害了一颗纯洁无邪的心灵?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他的心一下拎了起来。他知道,她哭了。她把泪咽进了肚里,却把草原一样的胸怀给予了他。
沙尘暴 39(1)
石头一干人是黄昏时分到祁连山下的,到来后,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热茶,段凤英就非要见见胡六儿。没办法,天旺就陪了他们,一起来到了窑上。黄昏时分的祁连山分外的冷峻,白皑皑的雪,仿佛铠甲,罩住了大地,也罩住了山川。人走在积雪上,脚下硬硬的,发着咯嘣咯嘣的响。那风,也硬,吹来时,像刀口子一样割人,生生地疼。六叔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洞口的雪地里,他的身上覆盖着一块布单,布单上头,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已将他的头埋了个严严实实。不知道的人,准认为那是一座小土包,绝不会认为是一个人。天旺和酸胖两个一人扯着布单的一头,一使劲,将那布单揭开了,胡六儿就裸露在了外面。胡六儿的身上,头发上,胡须上,都挂满了霜,就像是刚刚弹完了棉花,累了,躺下来休息一样。那只手还在扎着,五根手指大张着。段凤英见状,一下扑到了胡六儿的身上,号啕大哭了起来。那哭声,仿佛一只迎风而吹的唢呐,在黄昏的原野上飘了起来。忽而如裂帛般的肝肠寸断,忽而如鸽哨一样撕心裂肺。哭腔的后面,却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就像那扯不断的夫妻情,流不完的伤心泪,一起汇成了巨大的悲痛,向苍天发问,发问她的不平,向大地诉说,诉说她的悲愤。草原上的牛听到了,牛就哞哞地做了回应。草原上的羊听到了,羊也咩咩叫了起来。四个男人听了,都由不得抹起了泪。哭吧,哭吧,人世间有多少辛酸,能辛酸过生别死离?人世间有多少苦难,能抵得上以生命为代价?
石头问天旺,我姐夫的手,是咋回事?天旺说,六叔在临终时,告诉我们,要我们向煤老板要回五千元的偿命费,那是给富生的学费。石头一听,就双手捂起面,泪就从指缝中渗了出来。锁阳吼了起来:六——叔。那声音,仿佛一把利剑,直刺苍穹,天就裂了一个口子,晚霞就从那口子里撒了出来,撒在了雪原上,一片的血红……
当天晚上,天旺就找来了煤老板。煤老板带着两个同伙,来给他壮胆。煤老板对石头他们说:“在这里干活的人,免不了会出这样那样的事故,既然出了,算我倒霉,给你们出五千元的偿命费,就算了,别的我一概不管。”
石头说:“一条人命,就值五千块?你至少也得赔一万!”
煤老板脖子一拧,态度强硬地说:“这五千,我都赔得冤枉。再多一分都没有,就他这样子,五千就不错了。”
锁阳一下暴怒了,一把扯着煤老板的领口说:“你他妈的胡逼逼个啥!他这样子咋了?也是一条命呐!我倒要问问,你这球样,能值多少钱?你要是不说人话,就来给他抵命!”
随煤老板同来的那两个帮手上来挡住锁阳说:“放手放手,你要敢动他一指头,你一分钱的偿命费都得不到。”
锁阳说:“他要是不把话说清楚,我就跟他来个鱼死网破。”
煤老板这才支支吾吾地说:“他一天咳咳地咳嗽,本来就是病秧子,你不信问问你的弟弟。”
锁阳这才松开手说:“病秧子咋啦?病秧子也是人,也是命。就值你的五千块钱?还有,这安葬费、托运费怎么办?我们的车费怎么办?你必须说清楚。”
煤老板说:“这些都在五千元中包括在内,多一分都没有。你们想要托运就托运回去,不想托运就安葬在这里,谁也管不着。再说了,出事故的,又不光是我的窑,别的窑上也发生过,都是这样的规矩,连毛共肚五千元。你们不信可以问问别的窑上,也可以问问别的
矿难家属。”
石头说:“这不行。就算人命费是五千块,别的费用你得承担!”
煤老板说:“我一分都不再承担,就这条件,你们能接受就接受,不接受,我也没办法。”
一直沉默不语的天旺,一想起两天前煤老板满不在乎的样子,那种毫无同情的说话口气,就忍不住向他发难说:“你要不接受我们的条件,我们就把人抬到你家里,先存放着,然后与你打官司。让法院来裁决!法院要是判你五千就五千,一万就一万。”这可是一个杀手锏,打官司是虚,抬尸体是真。双方都很明白,把尸体抬到对方的家门口,这是最绝的一招。对方宁可多出点钱,也不愿意让死人给他家带来晦气。这样一来,六叔的这一方就占了上风,对方一下陷入到被动状态。
煤老板一听心里虚了,但嘴上还是强硬地说:“打官司?好呀,那你们打吧。告到法院,不拖个一年半年的能下来?等到一场官司下来,得上五千块,还抵不上你们的花销,我还怕你们不成?”
天旺知道,打官司的确会拖这么长的时间,他们这边是拖不起的。再说,六叔与煤老板也没有签订什么合同,就等于没有法律依据,打起官司来,肯定很麻烦。但是,这只是一个理由,是一个停放尸体的借口。有了这个借口,他们就由被动占为主动,就能压住对方的嚣张气焰。你不是说不就赔五千块钱么?你的话说得那么大,那么气壮如牛,那你就多赔一点。天旺要的就是从心理上战胜对方,他自然不会关心官司的长短难易,于是,便抓住问题的关键说:“既然这样,那就等着好了。明天,我们就把人先放到你那里,存着。等官司结束,我们再处理后事。”
煤老板的心理防线彻底被出垮了,这才着了急,急不可待地说:“你们打官司可以打,但是,死人不能在我那里放。”
石头听了天旺的一番话,自是听明白了他的用意,便暗暗佩服起天旺,竟用四两拨起千斤,扭转了事态的发展,真是不简单。在他的印象里,天旺只不过是一个很单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