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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艾青作品选集-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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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将回到生我的村庄去,
用不是虚饰而是真诚的歌唱
去赞颂我的小小的村庄。
1941 年12 月27 日
(选自《献给乡村的诗》,1945 年,昆明北门出版社)
给太阳
早晨,我从睡眠中醒来,
看见你的光辉就高兴;
——虽然昨夜我还是困倦,
而且被无数的恶梦纠缠。
你新鲜,温柔,明洁的光辉,
照在我久未打开的窗上,
把窗纸敷上浅黄如花粉的颜色,
嵌在浅蓝而整齐的格影里。
我心里充满感激,从床上起来,
打开已关了一个冬季的窗门,
让你把金丝织的明丽的台巾,
铺展在我临窗的桌子上。
于是,我惊喜地看见你;
这样的真实,不容许怀疑,
你站立在对面的山巅,
而且笑得那么明朗——
我用力睁开眼睛看你,
渴望能捕捉你的形象——
多么强烈!多么恍惚!多么庄严
你的光芒刺痛我的瞳孔。
太阳啊,你这不朽的哲人,
你把快乐带给人间,
即使最不幸的看见你,
也在心里感受你的安慰。
你是时间的锻冶工,
美好的生活的镀金匠;
你把日子铸成无数金轮,
飞旋在古老的荒原上??
假如没有你,太阳,
一切生命将匍匐在阴暗里,
即使有翅膀,也只能像蝙蝠
在永恒的黑夜里飞翔。
我爱你像人们爱他们的母亲,
你用光热哺育我的观念和思想——
使我热情地生活,为理想而痛苦,
直到我的生命被死亡带走。
经历了寂寞漫长的冬季,
今天,我想到山巅上去,
解散我的衣服,赤裸着,
在你的光辉里沐浴我的灵魂??
1943 年,桂林
(选自《黎明的通知》,1943 年,桂林文化供应社)
太阳的话
打开你们的窗子吧
打开你们的板门吧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进到你们的小屋里
我带着金黄的花束
我带着林间的香气
我带着亮光和温暖
我带着满身的露水
快起来,快起来
快从枕头里抬起头来
睁开你的被睫毛盖着的眼
让你的眼看见我的到来
让你们的心像小小的木板房
打开它们的关闭了很久的窗子
让我把花束,把香气,把亮光,
温暖和露水撒满你们心的空间。
1942 年1 月14 日
(选自《黎明的通知》,1943 年,桂林文化供应社)
黎明的通知
为了我的祈愿
诗人啊,你起来吧
而且请你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已经要来
说我已踏着露水而来
已借着最后一颗星的照引而来
我从东方来
从汹涌着波涛的海上来
我将带光明给世界
又将带温暖给人类
借你正直人的嘴
请带去我的消息
通知眼睛被渴望所灼痛的人类
和远方的沉浸在苦难里的城市和村庄
请他们来欢迎我——
白日的先驱,光明的使者
打开所有的窗子来欢迎
打开所有的门来欢迎
请鸣响汽笛来欢迎
请吹起号角来欢迎
清清道夫来打扫街衢
请搬运车来搬去垃圾
让劳动者以宽阔的步伐走在街上吧
让车辆以辉煌的行列从广场流过吧
请村庄也从潮湿的雾里醒来
为了欢迎我打开它们的篱笆
请村妇打开她们的鸡树
请农夫从畜棚牵出耕牛
借你的热情的嘴通知他们
说我从山的那边来,从森林的那边来
请他们打扫干净那些晒场
和那些永远污秽的天井
请打开那糊有花纸的窗子
请打开那贴着春联的门
请叫醒殷勤的女人
和那打着鼾声的男子
请年轻的情人也起来
和那些贪睡的少女
请叫醒困倦的母亲
和她身旁的婴孩
请叫醒每个人
连那些病者与产妇
连那些衰老的人们
呻吟在床上的人们
连那些因正义而战争的负伤者
和那些因家乡沦亡而流离的难民
请叫醒一切的不幸者
我会一并给他们以慰安
请叫醒一切爱生活的人
工人,技师以及画家
请歌唱者唱着歌来欢迎
用草与露水所掺合的声音
请舞蹈者跳着舞来欢迎
披上她们白雾的晨衣
请叫那些健康而美丽的醒来
说我马上要来叩打她们的窗门
请你忠实于时间的诗人
带给人类以慰安的消息
请他们准备欢迎,请所有的人准备欢迎
当雄鸡最后一次鸣叫的时候我就到来
请他们用虔诚的眼睛凝视天边
我将给所有期待我的以最慈惠的光辉
趁这夜已快完了,请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就要来了
(选自《黎明的通知》,1943 年,桂林文化供应社)
野 火
在这些黑夜里燃烧起来
在这些高高的山巅上
伸出你的光焰的手
去抚们夜的宽阔的胸脯
去抚们深蓝的冰凉的胸脯
从你的最高处跳动着的尖顶
把你的火星飞飏起来
让它们像群仙似地飘落在
那些莫测的黑暗而又冰冷的深谷
去照见那些沉睡的灵魂
让它们即使在缥缈的梦中
也能得到一次狂欢的舞蹈
在这些黑夜里燃烧起来
更高些!更高些!
让你的欢乐的形体
从地面升向高空
使我们这困倦的世界
因了你的火光的鼓舞
苏醒起来!喧腾起来!
让这黑夜里的一切的眼
都在看望着你
让这黑夜里的一切的心
都因了你的召唤而震荡
欢笑的火焰呵
颤动的火焰呵
听呀从什么深邃的角落
传来了那赞颂你的瀑布似的歌声??
1942 年陕北
(原载1942 年《草叶》第3 期)
风的歌
我是季候的忠实的使者
报告时序的运转与变化
奔忙在世界上
寂静的微寒的二月
我从南方的森林出发
爬上险峻的山峰
走过潮湿的山谷
渡过湖沼与江河
带着温暖与微笑
沿途唤醒沉睡的生物
山巅的积雪溶化了
结冰的河流解冻了
黑色的土地吐出绿色的嫩芽
百鸟在飘动的树枝上歌唱
忧愁从人们脸上消失
含笑的眼睛
看着被阳光照射的田野
布谷鸟站在山岩上
一阵阵一阵阵地叫唤
殷勤地催促着农人
把土地翻耕
把河水灌溉
向田亩播撒种子
晴朗的发光的五月
我徘徊在山谷和田野
河流因我的跳跃激起波浪
池沼因我的漫步浮起皱纹
午后,我疾行在悬崖的边沿
晚上,我休息在森林
我是云的牧人
带领羊群一样的白云
放牧在碧蓝的晴空
从上空慢慢移行
阴影停留在旷野
我是雨的引路人
当大地为久旱所焦灼
我被发怒的乌云推拥
带着急喘,匆忙地
跃上山崖、跳下平野,
疾驰在闪电、雷、雨的前面
拍击着门窗,向人们呼喊:
“大雷雨要来了!
大雷雨要来了!”
成熟的丰盛的八月
挂满稻草的杉树林里
在草堆上微睡之后
走过收割了的田亩
到山脚下的乡村
裹着头巾的农妇
向我发出欢呼
当她们在广场上
高高地举起筛子
摆动风车的扇柄
我就以我的敏捷
帮助这些勤奋的人
把谷壳和米糠吹散出来
起雾和下雨的日子
我走在阴凉的大气里
自然在极度的繁华之后
已临到了厌倦
曾经美丽的东西
都已变成枯萎
飞鸟合上翅膀
鸣虫停止叫唤
我含着伤感
摇落树上欲坠的残叶
打扫枯枝狼藉的院子
推倒被秋雨淋成乌黑的篱笆
挨家挨户督促贫苦的人们
赶快更换屋背上的茅草
上山砍伐冬季的燃料
因为我知道,对于他们
更坏的日子还在后面
阴暗的忧郁的十一月
带着寒冷的雨滴
我离开遥远的北方
有时,在黄昏
穿过荒凉的旷野
我走近一家茅屋
从窗户向里面窥探
一个农夫和他的妻子
对着刚点亮的油灯
为不曾缴纳税租而愁苦
一听见外面有了声音
就突然打了一个寒噤
当我从摩天的山岭经过
盲眼的老人跟我下来
他是季候的掘墓人
以嫉妒为食粮
以仇恨为饮料
他的嘘息侵进我的灵魂
自从他和我同路以来
我就不再有愉快了
我抖索着,牵着他枯干的手
慢慢地从山上走下平原
沿着我来的路向南方移行
四周,看不见人影和兽迹
万物露出惨愁的样子
这个老人!他一边扶着我
一边用痉挛的手摸索
他的手指所触到的东西
都起了一阵可怕的寒颤
他的脚一伸到河流
河水就成了僵冻
他睁着灰白无光的眼睛
不断地从嘴里吐出咒语:
“大地死了??大地死了??”
于是他散播着雪片
抛掷着雪团
用一层厚厚的白雪
裹住大地的尸身
当我极目远望时
我也不禁伏倒在山岩上啜泣??
尾 声
等一切生物经过长期的坚忍
经过悠久的黑暗与寒冷的统治
我又从南方海上的一个小岛起程
站在那第一只北航的船的布帆后面
带着温暖和燕子、欢快和花朵
唱着白云的柔美的歌
为金色的阳光所护送
向初醒的大地飞奔? 。
1942 年9 月6 日
(选自《艾青诗选》,1955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
献给乡村的诗
我的诗献给中国的一个小小的乡村——
它被一条山岗所伸出的手臂环护着。
山岗上是年老的常常呻吟的松树;
还有红叶子像鸭掌般撑开的枫树;
高大的结着戴帽子的果实的样子树
和老槐树,主干被雷霆劈断的老槐树;
这些年老的树,在山岗上集成树林,
荫蔽着一个古老的乡村和它的居民。
我想起乡村边上澄清的池沼——
它的周围密密地环抱着浓绿的杨柳,
水面浮着菱叶、水葫芦叶、睡莲的白花。
它是天的忠心的伴侣,映着天的欢笑和愁苦;
它是云的梳妆台,太阳、月亮、飞鸟的镜子;
它是群星的沐浴处,水禽的游泳池;
而老实又庞大的水牛从水里伸出了头,
看着村妇蹲在石板上洗着蔬菜和衣服。
我想起乡村里那些幽静的果树园——
园里种满桃子、杏子、李子、石榴和林檎,
外面围着石砌的围墙或竹编的篱笆,
墙上和篱笆上爬满了茑萝和纺车花:
那里是喜鹊的家,麻雀的游戏场;
蜜蜂的酿造室,蚂蚁的堆货栈;
蟋蟀的练音房,纺织娘的弹奏处;
而残忍的蜘蛛偷偷地织着网捕捉蝴蝶。
我想起乡村路边的那些石井——
青石砌成的六角形的石井是乡村的储水库,
汲水的年月久了,它的边沿已刻着绳迹。
暗绿而濡湿的青苔也已长满它的周围,
我想起乡村田野上的道路——
用卵石或石板铺的曲折窄小的道路,
它们从乡村通到溪流、山岗和树林,
通到森林后面和山那面的另一个乡村。
我想起乡村附近的小溪——
它无日无夜地从远方引来了流水
给乡村灌溉田地、果树园、池沼和井,
供给乡村上的居民们以足够的饮料;
我想起乡村附近小溪上的木桥——
它因劳苦削瘦得只剩了一副骨骼,
长年地赤露着瘦长的腿站在水里,
让村民们从它驼着的背脊上走过。
我想起乡村中间平坦的旷场——
它是村童们的竞技场,角力和摔跤的地方,
大人们在那里打麦,掼豆,飏谷,筛米??
长长的横竹竿上飘着未干的衣服和裤子;
宽大的地席上铺晒着大麦、黄豆和荞麦;
夏天晚上人们在那里谈天、乘凉,甚至争吵,
冬天早晨在那里解开衣服找虱子、晒太阳;
假如一头牛从山崖跌下,它就成了屠场。
我想起乡村里那些简陋的房屋——
它们紧紧地挨挤着,好像冬天寒冷的人们,
它们被柴烟薰成乌黑,到处挂满了尘埃,
里面充溢着女人的叱骂和小孩的啼哭;
屋檐下悬挂着向日葵和萝卜的种子,
和成串的焦红的辣椒,枯黄的干菜;
小小的窗子凝望着村外的道路,
看着山峦以及远处山脚下的村落。
我想起乡村里最老的老人——
他的须发灰白,他的牙齿掉了,耳朵聋了,
手像紫荆藤紧紧地握着拐杖,
从市集回来的村民高声地和他谈着行情;
我想起乡村里最老的女人——
自从一次出嫁到这乡村,她就没有离开过,
她没有看见过帆船,更不必说火车、轮船,
她的子孙都死光了,她却很骄傲地活着。
我想起乡村里重压下的农夫——
他们的脸像松树一样发皱而阴郁,
他们的背被过重的挑担压成弓形,
他们的眼睛被失望与怨愤磨成混沌;
我想起这些农夫的忠厚的妻子——
她们贫血的脸像土地一样灰黄,
她们整天忙着磨谷、春米,烧饭,喂猪,
一边纳鞋底一边把奶头塞进婴孩啼哭的嘴。
我想起乡村里的牧童们,
想起用污手擦着眼睛的童养媳们,
想起没有土地没有耕牛的佃户们,
想起除了身体和衣服之外什么也没有的雇农们,
想起建造房屋的木匠们、石匠们、泥水匠们,
想起屠夫们、铁匠们、裁缝们,
想起所有这些被穷困所折磨的人们——
他们终年劳苦,从未得到应有的报酬。
我的诗献给乡村里一切不幸的人——
无论到什么地方我都记起他们,
记起那些被山岭把他们和世界隔开的人,
他们的性格像野猪一样,沉默而凶猛,
他们长久地被蒙蔽,欺骗与愚弄;
每个脸上都隐蔽着不曾爆发的愤恨;
他们衣襟遮掩着的怀里歪插着尖长快利的刀子,
那藏在套里的刀锋,期待着复仇的来临。
我的诗献给生长我的小小的乡村——
卑微的,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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