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作品选集-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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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行走在高山之上
远离了烦琐与阴暗的住房
可怜的心,诚朴的心啊
终于从单纯与广阔
重新唤醒了
一个生命的崇高与骄傲——
即使我是一颗蚂蚁
或是一只有坚硬的翅膀的蚱蜢
在这样的路上爬行或飞翔
也是最幸福的啊? 。
今天,我穿着草鞋
戴着麦秆编的凉帽
行走在新辟的公路上
我的心因为追踪自由
而感到无限地愉悦啊
铺呈在我的前面的道路
是多么宽阔!多么平坦!
多么没有羁绊地自如地
向远方伸展——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
它向天的边际蜿蜒地远去
那么豪壮地络住了地面
当我在这里向四周凝望
河流,山丘,道路,村舍
和随处都成了美丽的丛簇的树林
无比调谐地浮现在大气里
竟使我如此明显地感到
我是站在地球的巅顶
1940 年 秋
(选自《献给乡村的诗》,1945 年,昆明北门出版社)
夜(一)
夜又透明了。
当我起来站立在窗口,
我好像飘浮在
广阔而静寂的海上呵。
无数的山,无数的郁林,
还有无数长满禾谷的田亩。
这一切都在月光里显现着——
无论什么时候它们都那么美丽。
我知道的,它们也有痛苦呵。
“负重的动物”就生息在他们里面——
他们匍匐着,喘息着,叹着气,
两眼凝视着潮湿的地面;
此刻他们都该平静了,
有如醉汉倒卧在污秽的床上:
他们在白天淌尽了乌黑的汗,
换取了这夜间深沉的睡眠。
而且月亮也不是为他们而亮的;
星星每夜从他们的屋顶走过,
悲哀地听着他们身体困倦的辗转,
和由于疲劳的混浊的鼾声??
(选自《黎明的通知》,1945 年,桂林文化供应社)
夜(二)
为什么又要喝酒呢?
为什么又要拿它来燃烧你的心和肺呢?
一夜都辗转在不愉快的梦里,
醒来时,看满窗的月色??
当月亮在阴云里隐没的时候,
狗叫得多可怜啊,
寂寞地,荒凉地,
——难道又有人
迷失在这可怕的山地里么?
还是什么强盗
踞伏在峡谷里,
或是从那边的岩石上经过?
1940 年7 月23 日夜 四川
(选自《黎明的通知》,1945 年,桂林文化供应社)
高 粱
我还记得的:昨天
我又从那斜坡上走过——
我们的那些高粱已很高很高了,
而且每根的顶上都挂着果实??
丰满的累累的果实啊,
在早晨阳光照着的旷野上,
在澄碧的天空的下面,
像无数少女的沉重而闪光的垂发。
我还记得:露水伏在
那些绿叶上——透明而圆润;
那些绿叶宽长而稀疏的,
它们披在挺直的干子上。
很细很细的流水从岩石上流过,
岩石上的黑色的鲜苔都复活了!
我还记得的:我从那里走过,
好像听见高粱唱着快乐之歌??
1940 年8 月16 日夜
(选自《献给乡村的诗》,1945 年,昆明北门出版社)
刈草的孩子
夕阳把草原燃成通红了。
刈草的孩子无声地刈草,
低着头,弯曲着身子,忙乱着手,
从这一边慢慢地移到那一边??
草已遮没他小小的身子了——
在草丛里我们只看见:
一只盛草的竹篓,几堆草,
和在夕阳里闪着金光的镰刀??
1940 年
(选自《北方》,1942 年,文化生活出版社)
老 人
在长长的瓜棚的旁边
伸引着一条长长的泥地
一个驼背的老人翻掘着泥土
想在那儿播散新的种子
他是这样困苦地工作着
他的背耸得比他的头还高了
他翻掘一阵又检理一阵
把野草和石块都掷弃在两边
他的衣服像黑泥一样乌暗
他的皮肤像黄土一样灰黄
阳光从高空照着他的脸
脸上是树皮似的繁杂的皱纹
他举着锄用力地继续翻掘
汗已从他的前额流到他的颚边
微风吹过时他轻轻地咳了几声
明朗的阳光映出他阴郁的脸
1940 年8 月17 日
(选自《北方》,1942 年,文化生活出版社)
播种者
——为鲁迅先生逝世四周年纪念而作
——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
——《旧约?诗篇》
在贫瘠的土地上,
在荒漠的原野里,
曾经以辛勤的臂和温热的汗
垦殖而又灌溉,
把种子夹着希望播散的
你——无比勤劳的园丁
远逝我们而长卧于泥土下
已经历了四个秋天了。
几十年如一日,
你以一个农民的朴直
爱护这片土地,
顽强的手也曾劈击过
万年的岩石和千年的荆棘;
又以凝聚着血滴的手指
带着悲哀的颤栗,
扶理过你亲手所培植的
被暴风雨的打击所摧折的
稚嫩的新苗;
使我们永远不能忘记的
那比慈母的心更温煦的,
是你的为夭折了的花朵而红润了眼眶的泪水。
坚信黑色的泥土必能耕耘,
坚信凡能生根的必会成长,
你没有哪一天
不以坚定的脚疾走在大地上,
你没有哪一天
不以有力的手
向广阔的田野挥舞??
(在你,工作的本身
就是最高的愉悦)
你永远耕耘,
永远播种,
——纵然你知道:
收获的不是你自己。
如今,
在你的脚迹所踏过的
广漠的土地上,
经历了数度的风霜雨雪,
你手栽的花木
已繁茂得翠绿成荫了;
而这为你所深爱的土地,
也以对于你耕耘的感激
滋长出遍野鲜美的绿苗,
而那无数的歌唱着的白鸟,
跳跃在为露水所润湿
为阳光所照耀的枝桠间,
它们一面在以不能言说的哀痛
悼惜你播种者的长逝?
一面却以流溢着欢快的歌队
预祝着即将来临的
果实累累的
收获的季节??
1940 年10 月
(选自《黎明的通知》,1943 年,桂林文化供应社)
古 松
你和这山岩一同呼吸一同生存
你比生你的土地显得更老
比山崖下的河流显得更老
你的身体又弯曲,又倾斜
好像载负过无数的痛苦
你的裂皱是那么深,那么宽
而又那么繁复交错
甚至蜜蜂的家属在里面居住
蚂蚁的队伍在里面建筑营房
而在你的丫杈间的洞穴里
有着胸脯饱满的鸽子的宿舍——
它们白天就成群地飞到河流对岸的平地上去
也有着尾巴像狗尾草似的松鼠的家
它们从你伸长着的枝丫
跳到另一棵比你年轻的松树上
比小鸟还要显得敏捷
你的头那样高高地仰着
风过去时,你发出低微的呻吟
一个捡柴的小孩站在下面向你看,
你显得多么高!
你的叶子同云翳掺和在一起
白云在你上面像是你的披发
一伙蚂蚁从你的脚跟到你的头上
是一次庄严的长途旅行
你的身体是铁质和砂石熔铸成的
用无比的坚强领受着风、雨、雷、电的打击
而每次阴云吹散后的阳光带给你微笑
你屹立在悬崖的上面像老人
你庇护这山岩,用关心注视我们的乡村;
你是美丽的——虽然你太苍老了。
(选自《献给乡村的诗》,1945 年,昆明北门出版社)
少年行
像一只飘散着香气的独木船,
离开一个小小的荒岛;
一个热情而忧郁的少年,
离开了他的小小的村庄。
我不欢喜那个村庄——
它像一株榕树似的平凡,
也像一头水牛似的愚笨,
我在那里度过了我的童年;
而且那些比我愚蠢的人们嘲笑我,
我一句话不说心里藏着一个愿望,
我要到外面去比他们见识得多些,
我要走得很远——梦里也没有见过的地方:
那边要比这里好得多好得多,
人们过着神仙似的生活;
听不见要把心都春碎的春臼的声音,
看不见讨厌的和尚和巫女的脸。
父亲把大洋五块五块地数好,
用红纸包了交给我而且教训我!
而我却完全想着另外的一些事,
想着那闪着强烈的光芒的海港??
你多嘴的麻雀聒噪着什么——
难道你们不知我要走了么?
还有我家的老实的雇农,
你们脸上为什么老是忧愁?
早晨的阳光照在石板铺的路上,
我的心在怜悯我的村庄
它像一个衰败的老人,
站在双尖山的下面??
再见呵,我的贫穷的村庄,
我的老母狗,也快回去吧!
双尖山保佑你们平安无恙,
等我也老了,我再回来和你们一起。
(选自《艾青全集》第1 卷,1994 年,花山文艺出版社)
时 代
我站立在低矮的屋檐下
出神地望着蛮野的山岗
和高远空阔的天空,
很久很久心里像感受了什么奇迹,
我看见一个闪光的东西
它像太阳一样鼓舞我的心,
在天边带着沉重的轰响,
带着暴风雨似的狂啸,
隆隆滚辗而来??
我向它神往而又欢呼!
当我听见从阴云压着的雪山的那面
传来了不平的道路上巨轮颠簸的轧响
我的心追赶着它,激烈地跳动着
像那些奔赴婚礼的新郎
——纵然我知道由它所带给我的
并不是节日的狂欢
和什么杂耍场上的哄笑,
却是比一千个屠场更残酷的景象,
而我却依然奔向它
带着一个生命所能发挥的热情。
我不是弱者——我不会沾沾自喜,
我不是自己能安慰或欺骗自己的人
我不满足那世界曾经给过我的
——无论是荣誉,无论是耻辱
也无论是阴沉的注视和黑夜似的仇恨
以及人们的目光因它而闪耀的幸福
我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感到空虚
我要求更多些,更多些呵
给我生活的世界
我永远伸张着两臂
我要求攀登高山
我要求横跨大海
我要迎接更高的赞扬,更大的毁谤
更不可解的怨恨,和更致命的打击——
都为了我想从时间的深沟里升腾起来??
没有一个人的痛苦会比我更甚的——
我忠实于时代,献身于时代,而我却沉默着
不甘心地,像一个被俘虏的囚徒
在押送到刑场之前沉默着
我沉默着,为了没有足够响亮的语言
像初夏的雷霆滚过阴云密布的天空
抒发我的激情于我的狂暴的呼喊
奉献给那使我如此兴奋,如此惊喜的东西
我爱它胜过我曾经爱过的一切
为了它的到来,我愿意交付出我的生命
交付给它从我的肉体直到我的灵魂
我在它的前面显得如此卑微
甚至想仰卧在地面上
让它的脚像马蹄一样踩过我的胸膛
1941 年12 月16 日晨
(原载1942 年5 月31 日《解放日报》)
村 庄
我是一个海滨的省份的村庄的居民,
自从我看见了都市的风景画片,
我就不再爱那鄙陋的村庄了,
十五岁起我开始在都市里流浪,
有时坐在小酒店里想起我的村庄,
我的心里就引起了无尽的哀怜,
那些都市大街上的每一幢房子,
都要比我那整个的村庄值钱啊??
还有那些珠宝铺,那些大商场,
那些国货陈列所,
人们在里面兜一个圈子
也比在家乡过一生要有意思,
假若他不是一只松鼠
决不会回到那可怜的村庄。
我知道这是不公平的,背义的,
人们厌弃他们的村庄
像浪子抛开他善良的妻子,
宁愿用真诚去换取那些
卖淫妇的媚笑与谎话,
到头了两手插在空袋里踯躅在街边。
连傻子也知道那些大都市是一群吸血鬼——
它们吞蚀着:钢铁,木材,食粮,燃料
和成千成万的劳动者的健康;
千万个村庄从千万条路向它们输送结养??
我们所饲养的家畜被装进了罐头;
每天积蓄下来的鸡蛋被做成了饼干;
我们采集的水果,收割的大豆和小麦,
从来不会在我们家里停留太久;
还有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借了路费出发,
一年年过去,不再有回家的消息;
只让那些愚蠢和衰老的人们,
像乌柏树一样守住那村庄。
磨房和春臼的声音说尽了村庄的单调,
无聊的日子在鸡啼和犬吠声里过去;
偶然有人为了奔丧回到家乡时,
他的一只皮鞋就足够使全村的人看了眼红,
还有透明的烟嘴和发亮的表链,
会使得年轻的女人眼里射出光辉。
让那些一辈子坐在纺车旁边的老太婆,
和含着旱烟管讲着“长毛”故事的老汉们,
留在那里等他们的用楠木做的棺材吧!
让童养媳用手拍着那呛咳的老妇的背吧!
让那些胆怯得像老鼠的人在豆腐店的前面吹
牛吧!
让盲眼的算命人弹着三弦走进茅屋去吧!
倒霉的村庄呀,年轻的人谁还欢喜你呢?
他们知道都市里的破卡车都比你要神气
——大笑着,奔跳着,又叫嚣着
从洋行和公司前面滚过??
要到什么时候我的可怜的村庄才不被嘲笑呢?
要到什么时候我的老实的村庄才不被愚弄呢?
什么时候我的那个村庄也建造起小小的工厂:
从明洁的窗子可以看见郁绿的杉木林,
机轮的齐匀的鸣响混在秋虫的歌声一起?
什么时候在山坡背后突然露出了一个烟囱,
从里面不止地吐出一朵一朵灰白色的烟花?
什么时候人们生活在那里不会觉得卑屈,
穿得干净,吃得饱,脸上含着微笑?
什么时候,村庄对都市不再怀着嫉妒与仇恨,
都市对村庄也不再怀着鄙夷与嫌恶,
它们都一样以自己的智力为人类创造幸福,
那时我将回到生我的村庄去,
用不是虚饰而是真诚的歌唱
去赞颂我的小小的村庄。
1941 年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