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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

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第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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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孩子啼哭,因为饥饿。女盲人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就求母亲帮
她喂喂孩子。母亲从女盲人手里接过孩子,从男盲人手里接过干粮。母亲先将干粮
放在自己嘴里嚼碎,然后,将嘴巴堵在孩子的嘴巴上。后来,母亲告诉我,这就是
‘鸽子渡食’啊。我将老奶奶渡给我的萝卜咽下去,顿时感到眼明心亮。我接过第
二十六发炮弹,对准老兰的光屁股发射。炮弹刚刚到达车间上空,那高大的屠宰车
间,就轰然坍塌了。这景象看上去十分壮观,跟电视上常常看到的定向爆破十分相
似。炮弹落到车间的废墟上,将一架钢梁掀开,露出来一个缝隙,本来已经被钢梁
压住等死的老兰,正好从那个缝隙里钻了出来。

  说实话我有点气急败坏,第二十七发炮弹追着光屁股的老兰打。爆炸掀起的气
浪使路边的树木拦腰折断,但老兰还是安然无恙地奔跑。他妈的,真是活见鬼。

  我怀疑因为存放时间太久,炮弹的威力打了折扣。便离开炮,走到炮弹箱子旁。
蹲下,研究炮弹。那个小男孩非常认真地用棉纱擦拭着炮弹表面上的黄油,擦去了
黄油的炮弹金光闪闪,看上去十分宝贵。这样的炮弹怎么可能没有威力呢? 不是炮
弹威力小,而是老兰太狡猾。哥哥,行吗? 小男孩有些讨好地问我,使我受到了很
大的感动。我突然感到,这个男孩虽然是个男孩,但与我的妹妹是那样的相似。我
拍拍他的头,说:十得非常好,你是个优秀的三炮手。小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给你擦了这么多炮弹,能让我放一炮吗? 没有问题,我说。

  也许你一炮就把老兰打得四分五裂。我让小男孩站在炮后,把一发炮弹递给他,
对他说:第二十八发,目标老兰,距离八百,预备——放! 打中了打中了! 小男孩
拍着手说。老兰的确是扑倒在地了,但他突然又跳了起来,像L 匹黑豹子,身影一
闪,躲到了包装车间的阴影里。小男孩还没过瘾,向我提出要求,希望再放一炮。
我说,好吧。

  第二十九发炮弹,由着这孩子随便放。他一炮打偏,炮弹飞进那个已经废弃的
小火车站的货运站台上的一堆陈年煤炭里,爆炸之后,煤灰和硝烟一起升腾,玷污
了很大一片月光。

  小男孩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挠着头皮,离开射手的位置,回到擦炮弹的岗位
上。

  老兰趁着这个空儿,换上了一套蓝色的工作服。他站在一堆纸箱子上,高声喊
叫着:罗小通,你罢手吧,省下几发炮弹去打兔子吧。我心头火起,瞄准他的头,
发射了第三十发炮弹。

  他一闪身进了车间,大门挡住了所有的弹片。

  第三十一发炮弹洞穿了车间的顶盖,落在一堆纸箱子里。

  十几个箱子被炸开,骆驼肉成了肉末,被灼热的气流烤熟,一股焦糊的气味,
和硝烟混合在一起。

  老兰傲慢的神情使我失去了理智,失去理智的表现就是我忘记了节省弹药。我
用闪电般的速度发射了第三十二发、第三十三发、第三十四发炮弹,按照炮兵射击
教程,打出来一个标准的三角形落点,虽然没伤着老兰,但包装车间也像屠宰车间
一样轰然倒塌。

  老爷爷突发童心,提出要放几炮过瘾。尽管我心中很不情愿,但他是长辈,又
是炮弹的提供者,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的请求。他站在炮手的位置上,十分老练
地举起拇指,单眼吊线,测量距离。他说,第三十五发炮弹,我要把大门口的警卫
室摧毁。轰隆一声,警卫室没了。第三十六发炮弹,我要炸毁那个新修的水塔。轰
隆一声,水塔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明亮的水,强劲地喷射出来。至此,这
个大名鼎鼎的华昌肉类联合股份公司,成为一片废墟。但此时我也发现,六个炮弹
箱子已经空了,只有最后一个箱子里,还有五颗炮弹。

  工厂的夜班工人们,都灰头土面地在废墟上奔跑着。他们的脚下,是淙淙流淌
的血水。很可能还有人被埋在瓦砾之中,一辆红色的救火车拉着刺耳的警报,从县
城的方向飞驰而来。

  救火车的后边.紧跟着白色的救护车和黄色的汽车吊。可能是电线短路引起了
燃烧,包装车间的废墟上冒起来黄色的火苗子。

  老兰趁着混乱,爬上了矗立在工厂东北角上的超生台。这里原本就是工厂的制
高点,车间和水塔倒塌之后,超生台就显得更加高大,有一点扪星揽月的气概。老
兰,这是我父亲的领地,你上去干什么? 我不假思索,就将第三十七发炮弹打了过
去。

  目标:超生台,距离八百五十米。

  炮弹从粗大的松木空隙中穿了过去,撞到用坟砖垒成的围墙上。一团火光闪过,
围墙炸开了一个豁口。我油然想起了听人讲过的扒坟运动。那时我还没有出生,自
然无缘看见那些疯狂的场面。许多人围着那个墓前有石人石马的古冢——那就是老
兰家的祖坟——看着几个用毛巾捂住嘴巴的人,从墓穴里,抬上来一尊红锈斑斑的
大炮。后来,市考古研究所的专家说:从来没有见过用大炮殉葬的。为什么这座坟
墓的主人用大炮殉葬? 至今也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提起扒坟的事情,老兰就
痛心疾首:王八蛋们毁了我们兰家的风水,要不我们家很可能出一个总统! 老兰站
在超生台顶端,手扶着一根立木,向东北方向嘹望。

  那是我父亲嘹望的方向,我知道父亲往那里看是因为在那个方向,有他和野骡
子姑姑的伤心岁月和幸福时光,你老兰有什么资格往那里看? 我瞄准老兰的脊背,
第三十八发炮弹却掀去了超生台的尖顶,老兰继续往东北望。

  那个心情不好的小男孩没把第三十九发炮弹上的黄油擦干净,递到老爷爷手中
时,竟然突然滑落。卧倒! 我大喊一声,趴在炮架后。那颗炮弹在房顶上滴溜溜地
打转,炮弹内部,发出喀啷喀啷的响声。老爷爷、老奶奶和那个闯了祸的小男孩直
愣愣地站着,目瞪口呆。天哪,只要它在房顶上爆炸,再引爆了那两发还没发射的
炮弹,那我们四个就全部报销了。卧倒啊! 我再次大喊,但他们依然呆立着,形同
木偶。第三十九发颗炮弹蹦跳到我的面前,仿佛要跟我谈心一样。我一把攥住它的
脖子,猛地把它甩了出去。轰隆一声响,它在胡同里爆炸了。白白地浪费了一发炮
弹,真是可惜。

  老头子将第四十发炮弹递给我时显得格外珍重,不用他提醒,我也知道,这发
炮弹发射之后,我们炮轰老兰的战斗就接近了尾声。我接过炮弹,像接过了一个十
世单传的婴儿,小心翼翼,心中惶惶不安。我简单地回顾了前面三十九发炮弹,似
乎也不是我的技术不精,而是天不灭老兰。老兰这样的人,连阎王爷也不愿意要他。
我再次检查了瞄准具,再次目测了距离,再次进行了运算,一切都没有错误,如果
在炮弹飞行的过程中不突然刮起十二级台风,如果在炮弹飞行的过程中不与正在降
落的卫星残骸相撞,总之如果不发生我想不到的意外,这发炮弹,应该落在老兰的
脑袋上。就算是一发臭弹,老兰的头也要破裂。我将炮弹送进炮膛时,默默地念了
一声:炮弹,不要误我! 炮弹飞上天空,没有起风,也没有卫星,一切都正常。炮
弹却落在了高台尖端,没响,仿佛给它戴上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帽顶! 老太太将手中
的萝卜一扔,从老头子手里夺过了第四十一发炮弹,一膀子将我扛到了旁边,嘴里
嘟哝了一声:笨蛋! 她站在了炮手的位置上,气呼呼地、大大咧咧地、满不在乎地
将炮弹塞进了炮膛。第四十一发炮弹忽忽悠悠地飞上天空,简直就是一个断了线的
风筝。它飞啊,飞啊,懒洋洋地,丢魂落魄地,飞啊,完全没有目标,东一头西一
头,仿佛一只胡乱串门的羊羔,最后很不情愿地降落在距离超生台二十米的地方。
一秒没炸,两秒没炸,三秒还没炸。完了,又是臭弹。我的话还没出口,一声巨响,
封住了我的嘴巴。空气颤抖,像老棉布一样被撕裂。一块比巴掌还要大的弹片,吹
着响亮的口哨,把老兰拦腰打成了两截……

  遥远的乡村里传来了一声幼稚的鸡鸣,这是今年的小公鸡学习报晓的声音。我
用炮火连天、弹痕遍地的诉说,迎来了又一个黎明。五通神庙在我的诉说过程中大
部分坍塌,只有一根柱子,勉强支撑着一片破败的瓦顶,好像是为我们遮蔽露水设
置的凉棚。亲爱的大和尚,出家还是不出家,对我来说,确实已经不重要,我想知
道的是:我的故事,是否把你打动? 我还想从你这里得到验证:老兰讲述过的他三
叔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实? 有多少是虚构? 您可以回答,也可以保持沉默。大和尚
叹息一声,抬起手,指指小庙前面的大道。我惊悚地发现,从大道的两边,窜过来
两支队伍。从西边来的是一群肉牛,身上都穿着五彩的衣裳,衣裳上写着大字。这
些大字连缀起来就是一条条的标语,标语的内容是反对建设肉神庙。这些牛不多不
少,正好四十一只。它们一窝蜂般地窜下大道,把我和大和尚包围在垓心。它们的
头上,都生着长角,长角上绑着尖刀。它们低着头,蓄势待发,鼻孔里喷着白沫,
眼睛里放射着怒火。

  从东边来的是一群女人,身上都是一丝不挂,皮肤上用油漆写着大字。这些大
字连缀起来就是一条条的标语,标语的内容是坚决支持重建五通神庙。这些女人不
多不少,正好四十一个。

  她们簇拥着跑下大道,就像一队骑兵跨上马背似的跨上了牛背。

  四十一个裸体女人,骑在四十一头身披彩衣的公牛背上,把我和大和尚包围在
垓心。我心胆俱裂,窜到大和尚身后,但大和尚的身后也不安全。我大喊一声:娘,
救救我吧……

  我的娘来了。在她的身后,跟随着我的爹。我爹的肩头上坐着我的妹妹。我的
妹妹对着我招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肢残目缺的老兰和他的妻子范朝霞。范朝霞
怀里抱着那个也叫娇娇的漂亮女孩。在他们身后,还有和善的黄彪和勇武的黄豹;
在他们身后,黄彪俊俏的小媳妇弯着嘴角,神秘地微笑着。在他们身后,还有黑眉
虎眼的姚七、体态丰肥的沈刚、目露仇恨之光的苏州。在他们身后,是那三个和我
比赛吃肉的好汉:黄脸冯铁汉、黑铁塔刘胜利、水耗子万小江。在他们身后,跟随
着肉类检疫站站长老韩大叔和他的侄子小韩。在他们身后,跟随着掉光了牙齿的成
天乐大叔和老得步态蹒跚的马奎。在他们身后,跟随着雕塑村四个技艺非凡的工匠。
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古典派纸扎匠和他的徒弟。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嘴唇涂成银色
头发染成金色的洋派纸扎匠和她的部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穿着西装挽着裤腿的
包工头“四大”和他的部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只剩下两颗门牙的老吹鼓手和他
的徒弟们。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天齐庙里那个手持木鱼的老和尚和他的那些半真半
假的和尚徒弟们。在他们身后,跟随着翰林小学的蔡老师和一群孩子。在他们身后,
跟随着医学院学生甜瓜和她的那位奶油男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那个替我擦过炮
弹的小男孩和那对大侠般的老夫妇。在他们身后,跟随着那些在肉神庙前、大道上、
广场上出现过的众多人等……在他们身后,跟随着摄影记者瘦马和摄像记者潘孙和
他的助手。他们扛着机器,爬上大树,居高临下地将眼前的一切记录在案。但还有
一群女人,为首的是沈瑶瑶女士,在她的身后,是黄飞云女士、甜蜜蜜小歌星——
其他的都面目不清——她们衣衫华美,宛如一团降落到地上的彩霞。就在眼前的一
切像一幅图画凝固不变时,一个就像刚从浴池里跳出来、身上散发着女人的纯粹气
味、五分像野骡子姑姑、另外五分不知道像谁的女人,分拨开那些人,分拨开那些
牛,对着我走过来……

  诉说就是一切



后记

  有许多的人,在许多的时刻,心中都会或明或暗地浮现出拒绝长大的念头。这
样一个富有意味的文学命题,几十年前,就被德国的君特·格拉斯表现过了。事情
总是这样,别人表现过的东西,你看了知道好,但如果再要去表现,就成了模仿。
君特·格拉斯《铁皮鼓》里那个奥斯卡,目睹了人间太多的丑恶,三岁那年自己跌
下酒窖,从此不再长大。不再长大的只是他的身体,而他的精神,却以近乎邪恶的
方式,不断地长大,长得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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