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爷小说网 > 传记电子书 > 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 >

第6节

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第6节

小说: 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呢? 是啊,这些家伙脑子里到底想什么呢? 他们弄来的牛有黄
牛有黑牛,有公牛有母牛,有大牛有小牛,有一次还弄来了一头奶子犹如大水罐的
白花奶牛,我父亲在估这头奶牛时颇费了一些周折,因为他弄不太明白牛的奶袋子
该算肉还是该算下货。
牛贩子见到我父亲,都从短墙边上站了起来。这些家伙大清早地就戴上了贼光
镜子,看起来有几分恐怖,但他们的嘴边上挂着笑纹,说明了他们对我父亲相当尊
重。父亲把我从脖子上卸下来,蹲在离牛贩子十几尺远的地方,摸出一个瘪瘪的烟
盒,剥出一支变形潮湿的烟卷儿。牛贩子们将自己的香烟投过来,十几支香烟落在
父亲的面前。父亲将投过来的烟卷儿收拢在一起,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上。牛贩子
们说:妈了个巴子的老罗,抽吧,几支烟卷儿怎么能收买了你? 父亲微笑不答,还
是抽自己的劣烟。村子里的屠户们三三两两地走来,他们的身体似乎都洗得干干净
净,但我还是闻到了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儿,可见即便是牛血猪血,也是洗
不干净的。牛们也嗅到了屠户身上的气味,它们挤在了一起,眼睛里闪烁着恐惧的
光芒。几头年轻的牛屁眼里往外蹿屎,几头老牛看样子还很镇静,但我知道它们是
强做出的镇静,因为我看到了它们的尾巴紧紧地缩了进去,极力控制着不拉稀,但
它们大腿上的肌肉在颤抖,就像微风从平静的水面上吹过去一样。农民对牛的感情
很深,杀牛,尤其是杀老牛曾经被视为伤天害理,我们村子里那个女麻风病人,经
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跑到村头上的公墓里大声哭叫,她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一句话
:不知道是那辈子祖宗杀了老牛,让后代儿孙得了报应。牛是会哭的,那头曾经让
我父亲困惑的老奶牛被屠宰时,前腿一屈就跪在了屠户面前,两只蓝汪汪的眼睛里
流出了大量的泪水。屠户见状,攥着屠刀的手顿时软了,许多关于牛的故事涌上他
的心头。屠刀从他的手里滑脱,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他的双膝一软,竟然与老牛
对面相跪。然后那屠户就放声大哭起来。从此那屠户就放下屠刀,立地变成了一个
养狗的专业户。人们问他到底为了什么跪在牛前大哭,他说,从老牛的眼睛里,他
看到了自己死去的老娘,也许这头牛就是自己的老娘转世。这屠户姓黄名彪,改行
成了养狗专业户后,一直养着这头老牛,就像一个孝子奉养自己的老娘亲一样。在
野草茂盛的季节,我们经常看到他领着老牛到河边去吃草。黄彪走在前,老牛跟在
后,根本不需缰绳牵引。有人听到黄彪对老牛说:娘,走吧,到河边去吃点青草吧。

  有人听到黄彪对老牛说:娘,回去吧,天就要黑了,您眼色不好,小心吃了毒
草。黄彪是个有眼光的人,他刚开始养狗时,受到很多人的嘲笑。但几年之后,就
没有人敢再嘲笑他了。他用本地出产的狗与德国种狼狗杂交,生出了既勇敢又聪明、
既能看家护院又能帮助主人通风报信的优良品种。县里那些前来调查黑心肉的干部
或是记者什么的,离村子三里远,狗就嗅出了他们的气味,然后就狂吠不止。屠户
们得到警报,立即坚壁清野,洒扫庭除,让那些干部、记者之类的,拿不到任何证
据。

  曾经有两个晚报记者化装成不法肉商潜入村子,妄图揭开我们这个大名鼎鼎的
黑肉庄的黑盖子,尽管他们在自己的衣服上抹了猪油洒了牛血,欺骗了屠户们的眼
睛,但终究瞒不过狗们的鼻子,几十条黄彪培育出来的杂种狗追着这两个记者的屁
股从村子西头咬到村子东头,终于咬破他们的裤子,使他们的记者证从裤裆里掉了
出来。我们村子的黑心缺德肉之所以能够源源不断地生产但是从来没让有关部门抓
住把柄,除了有关部门的腐败之外,黄彪实在立下了大功劳。他还培育出一种菜狗,
这种狗都是傻大个子。智商很低,见了主人摇尾巴,见了人户盗窃的小偷也是摇尾
巴。这种狗因为头脑简单,心地善良,所以就能吃能睡,长膘特快。这样的肥狗供
不应求,刚刚生下来的小狗就有人上门来定购。距我们村子十八里有一个朝鲜族同
胞聚居的花屯,他们天下第一等地喜食狗肉,喜食必然善做,他们把狗肉餐馆开到
了县城、市城甚至省城。花屯狗肉大大有名,而花屯狗肉的有名,很大程度上得力
于黄彪提供的优质原料。

  黄彪的狗肉煮出来除了具有狗肉的香气外还有小牛肉的香气,其原因在于,黄
彪为了加快母狗的繁殖速度,小狗生出十几天就强行断奶,然后用牛奶喂养。牛奶
当然来自那头老奶牛。村子里那些坏人看到黄彪发了狗财心怀嫉妒,便恶语攻击:
黄彪黄彪,你把老牛当娘养,好像是个大孝子,其实你是个虚伪的家伙,如果老牛
是你的娘,你就不应该挤你娘的奶水喂小狗,你用你娘的奶水喂小狗,你娘岂不是
变成狗娘了吗? 而如果你娘是狗娘,你不就成了狗娘养的了吗? 而如果你是个狗娘
养的你不也成了一条狗了吗? ——坏人们的车轱辘话把黄彪问得直翻白眼,他想不
明白索性就不想,抄起生了锈的杀牛刀,对准那些坏人刺去,坏人们见势不好,撒
腿就跑,但黄彪新娶的小媳妇早已把那些狗放开,智商不高的菜狗们在智商很高的
杂种狗们的率领下,一窝蜂般地去追赶那些坏人,在fHl 曲折折的街巷里,很快就
传来了坏人们的尖叫和狗们的狂叫。黄彪美丽如花的小媳妇哈哈大笑,黄彪则搔着
脖子傻笑。黄彪的媳妇皮肤雪白,黄彪皮肤漆黑,两口子站在一起,黑的显得更黑,
白的显得更白。黄彪没和小媳妇结婚之前,经常在半夜三更时分到野骡子的后窗户
外唱歌,野骡子就说:兄弟,回去吧,我已经有人了,但是,我一定帮你找个好媳
妇。这个曾经在一家路边店打过工的小媳妇就是野骡子帮他找的。

  屠户们进场之后,交易就开始了。他们围着牛转来转去,一时好像拿不定主意
该买哪头;但只要有一个伸手抓住了某头牛的缰绳,所有的屠户就会在三秒钟内抓
住牛的缰绳。闪电般地,所有的牛就统统找到了买主。几乎不会发生两个屠户抢买
一头牛的情景,如果有这种情况,他们也会用飞快的速度解决。

  在一般的情况下,同行是冤家,但我们村的屠户在老兰的组织领导下,变成了
一个团结友爱、共同对敌的战斗集体。老兰通过向屠户们传授注水法建立了自己的
威信,暴利和非法把这些人聚合到了一起。当屠户们抓住了牛缰绳之后,牛贩子们
才懒洋洋地靠拢过来,然后,牛贩子和屠户一对一地谈质论价,争论不休。自从我
父亲的权威确立之后,他们之间的争论就变得无足轻重,渐渐地流为形式和习惯,
最终一锤定音,还得靠我父亲。争论一阵后,屠户和牛贩子就成双成对的,拉着牛,
走到我父亲面前,宛如去镇公所登记婚姻的男女。但那天的情况有点特殊,屠户们
进场之后,没有像往常那样走进牛群,而是在场边逛来逛去。他们的脸上挂着一种
心领神会的微笑,让人看了后感到很不舒服。尤其是当他们从我父亲面前经过时,
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微笑后边隐藏着的东西更让人产生不祥的预感,似乎有一个巨大
的阴谋正在酝酿之中,只要时机成熟就会爆发。

  我胆怯地偷看着父亲的脸,他还是像往常那样,麻木不仁地抽着劣质烟卷;牛
贩子们扔过来的好烟整齐地摆在他的面前,他一根儿也不动。往常里这些烟他也一
根儿不动,等到交易结束那些屠户就会把地上的烟捡起来抽掉。往常里屠户们抽着
从地上捡起来的烟,夸奖我父亲的廉洁公正。有人半开玩笑地说:老罗老罗,如果
全中国的人都像你这样,共产主义早就实现好几十年了。我父亲笑着不说话。每当
这时刻我的心里就骄傲得厉害,并且经常暗下决心:做事要做这样的事,做人要做
这样的人。牛贩子们也发现了那天的反常气氛,他们把目光往我们父子这边投过来,
也有的冷静地观察着转来转去的屠户们。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地等待着什么似的,就
像一群耐心的观众,等待着好戏的开场。

 
                第七炮

  门外的雨声渐渐稀落,闪电和雷声也退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看到院子里积存了很多雨水,淹没了卵石砌成的甬路。水面上漂浮着一些绿
色的和黄色的树叶,还有一个塑胶充气玩具。

  那物四脚朝天,看样子好像是一匹小马。雨点越来越稀,直到没有。一阵风从
田野里吹来,摇撼着银杏树冠,哗啦啦一阵响,银灰色的水线仿佛用筛子筛下来的
一样,将积水激得千疮百孔。

  那两只野猫,从树干半腰的树洞里探出头来,叫几声,又将头缩回去。我听到
从树洞里传出徽弱而不健全的小猫叫声,知道在大雨倾盆的时刻,缺尾巴的母猫,
生产了小猫。大雨倾盆的时刻,畜生们喜欢分娩,这是我爹说的。我还看到,一条
黑色带白纹的蛇,在水面上蜿蜒游动。还有一条银白的鱼,从水中奋勇跃起,扁平
的身体在空中弯曲着,宛如一面犁铧,漂亮又坚韧,优美又流畅,跌落水面,发出
一声湿漉漉的脆响,仿佛我多年前偷肉吃被张屠户用那只沾满猪油的大手扇了一个
耳光。

  鱼从哪里来? 只有鱼知道。鱼在浅水中艰难地游动,青色的背鳍露出水面。一
只蝙蝠从我们头上飞出了庙门,然后又有成群的蝙蝠随着它飞出了庙门。适才落在
我面前的那两颗我还没有来得及吃的冰雹,已经融化殆尽。我说,大和尚,天快要
黑了。

  大和尚沉默不语。

  红红的太阳像一个红脸膛的铁匠从东边的麦田里升起来后,主角终于进了场。
他就是我们村子里的村长老兰,一个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的汉子,那时候他还没有
发胖,肚子还没凸出来,腮上的肉还没耷拉下来。老兰生着一部土黄色的络腮胡须,
眼珠子也是黄色的,看样子不像个纯粹的汉人。他大踏步地走进场子,人们的目光
全都投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脸皮被阳光照耀,显得格外光彩。老兰走到我父亲面前
站住,但他的目光却越过低矮的土墙看着墙外的原野,那里太阳正在往高里爬升,
大地一片辉煌。麦苗子碧绿,野花开放,发出清香,云雀在玫瑰色的天空中歌唱。
老兰根本就没把我父亲看在眼里,好像土墙边上根本就没有我父亲这个人。他连我
父亲都不放在眼里,当然更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也许是阳光照花了他的眼睛? 这是
我当时的天真想法,但很快我就明白了,老兰是在挑衅。他一边歪着头跟那些屠户
和牛贩子说话,一边拉开了制服裤子的拉链,大大咧咧地掏出了那个黑不溜秋的家
伙。一股焦黄的液体在我们父子眼前刺刺啦啦地落下来。我的鼻子马上就嗅到了热
烘烘的臊气。他这泡狗尿可真够长,伸展开来最少十五米。这泡尿他最少憋了一夜。
他早有预谋地憋了一泡长尿来羞辱我的父亲。

  父亲眼前那十几根烟卷儿在尿液中翻滚着,很快就膨胀得不像样子。老兰掏出
家伙那一瞬间,屠户们和牛贩子们发出了一阵古怪的笑声,但他们的笑声突然就停
止了,就像他们的脖子都被无形的大手捏住了。他们张口结舌地看着我们,脸上都
凝固着惊愕的表情。连那些早就知道老兰要跟我父亲叫板的屠户们也想不到他会采
用这种方式。老兰的尿液喷溅到我们的脚上和腿上,甚至还有一些喷溅到我们脸上
和嘴里。我愤怒地跳了起来,父亲却一动不动,像一块僵硬的石头。我破口大骂:
老兰,操你的亲娘! 我父亲一声不吭。老兰脸上挂着微笑,依然是一副目中无人的
样子。父亲双目眯缝着,好像一个悠闲的农夫在欣赏着房檐上的流水。老兰撒完了
尿,拉上拉链,然后转身向牛群走去。我听到那些屠户和牛贩子们都长出了一口气,
不知道他们的长出气是表示遗憾呢还是表示欣慰。然后屠户们就进了牛群,很快就
各人选定了要买的牛。牛贩子们也走了上去,与他们的买主们争吵着。我发现他们
的争吵心不在焉,我知道他们的心思根本就不在交易上。他们虽然没正眼看我父亲,
但我知道他们每个人心里想着的都是我的父亲。我父亲在干什么呢? 他并拢起双膝,
将脸放在膝盖上,好像一只蹲在树权上打盹儿的老鹰。我看不到他的脸,当然也就
无法知道他脸上的表情。我对他的软弱�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2 2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