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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节

[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第8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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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示大帅,怎么写呢?” 
  “怎么写?咱老张为什么要反你还不明白么?用不着我再说,你替咱老张编一编。我要想说的话你全知道。我急着要到城上看看。你们就写吧,我待会儿来看。”说毕,他带着一群亲兵往城上去了。 
  这个大照壁是几天前用石灰搪好的,一片雪白。当时众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快要反出谷城了还叫泥瓦匠搪照壁,现在才恍然明白。王秉真在屋中想了一阵,拟了一个稿子,拿去请张大经看了看,共同推敲,改了改,然后回到照壁下边,用大笔在照壁的右端写起来。过了一阵,献忠从城上回来了,站在街心,拈着长须,把已经写出的看了一遍。因为按照习惯没有断句,献忠虽然字都认识,可是念起来不免吃力。他说: 
  “嗨,伙计,怎么不点句呢?这是叫老百姓看的,可不是光叫几个举人、秀才看的。点点句,点点句。重要句子旁边打几个圈圈儿。” 
  王秉真只得遵照献忠的吩咐点了句,加了一些圈圈。献忠高兴了,拍拍他的肩膀说: 
  “举人,请大声念念,让大家听听!” 
  “尚未写完哩。”举人说。 
  “念出来让大家弟兄们先听听,再写。” 
  王秉真拈着胡须,摇晃着脑袋,朗朗念道: 
    为略陈衷曲,通告父老周知事:献忠出自草野,粗 
  明大义,十载征战,不遑宁处,盖为吊民伐罪,诛除贪 
  横,冀朱朝有悔祸之心,而苛政有所更张也。去岁春 
  正,屯兵兹邦,悯父老苦干兵革,不惜委曲求全,归命朱 
  朝,纵不能卖刀买牛,与父老共耕于汉水之上,亦期保 
  境安民,使地方得免官兵之荼毒。不意耿耿此心,上不 
  见信于朝廷,下不见谅于官绅。粮饷不发,关防不颁, 
  坐视献忠十万之众,将成饿乡之鬼。而总理熊文灿及 
  大小官吏,在野巨绅,以郑芝龙待献忠,日日索贿,永无 
  餍足。献忠私囊告罄,不得不括及将并。彼辈之欲壑 
  难填,而将卉之积蓄有尽。忍气吞声,终有止境。…… 

  “下边呢?”献忠问。 
  “还有十几句,马上就写在照壁上。”王秉真回答,打量着献忠神气,心想他一定会十分满意。 
  献忠向左右望望,笑着问:“你们都听了,怎么样,嗯?” 
  许多声音:“好极!好极!” 
  献忠哈哈地笑了起来,说:“道理说得很对,就有一点儿不好。” 
  王秉真赶快问:“大帅,哪点不好?” 
  献忠说:“你们这班举人、秀才,一掂起笔杆儿就只会文绉绉的,写出些叫老百姓听起来半懂不懂的话。要是你们少文一点儿,写出来的跟咱老张说的话差不多,那就更好啦。啊,性一老哥,下边还有一大串么?” 
  “还有十几句。” 
  “我看,甭写那么多啦。你给我直截了当地写吧:‘官逼我反,不得不反。国家之官坏国家之事,可恨,可恨!献忠虽欲不反,岂可得乎?’就这么写出来算啦。” 
  张大经因为路过,不声不响地站在张献忠的背后观看,不觉小声叫着:“好,好!敬轩将军收的这一句十分有力!” 
  献忠笑着说:“别见笑。俺这个只读过两年书的大老粗,跟你们举人、秀才在一起泡的久啦,也‘之乎也者’起来啦。”说毕,纵声大笑,调皮地用手指扭着长须。 
  王秉真虽然觉得从“官逼我反,不得不反”到“可恨,可恨”,都有点欠雅,而且音调也不够畅达,但他同张大经一样,很欣赏结尾一句收得很有力,比他准备的十几句话好得多。他不能不佩服献忠有过人的聪明。把这几句写毕,他转回头来问: 
  “大帅,下边还写什么?” 
  “总管手里有个账单子,你照着写吧,可不要漏掉一笔账。” 
  总管早已站在旁边,这时赶快把一个清单交给王举人,举人一看,上边开着熊文灿和许多官绅的名字,每个名字下边写着某月某日受了什么贿赂,数目若干。于是他在文章的后边添了一句: 

    今将受贿人姓名开列于左,并记明受贿月日及数 
  目若干,俾众咸知。 
  当王秉真才写了三个人的受贿账目时,献忠忽然把账单子夺过去,看了看,要过笔来,把张大经的名字勾了去,回头对总管笑了笑,说: 
  “妈的,你龟儿子也够粗心啦。他如今是咱们自家人,这几笔账勾销了吧,用不着写出来向众人张扬。” 
  张大经满脸通红,不好再看下去,勉强笑一笑,由四名亲兵护卫着,向他姨太太住的公馆去了,心中暗暗地感激献忠。 
  献忠把笔和账单子又交给举人,请他接着往下写,自己回老营去了。五丈长的粉壁差不多写满了,才把清单抄完。早有许多老百姓围了上来,探着头看。有识字的人小声念出来,不识字的人用心静听。念完账单以后,人们发出来啧啧的惊叹和小声辱骂。张献忠从辕门里走出来,看看账单很清楚,也没遗漏,对王秉真点头笑笑,又对老百姓说: 
  “你们瞧瞧,上自总理大人,下至地方绅士,都说咱张献忠是贼,可是他们连贼也不如。他们是贼身上的虱子。这一年多,我身上的血可给他们吸了不少。难道他们比贼高贵些?” 
  老百姓笑起来,提着那些官绅们的名儿骂。突然有人在张献忠的背后问; 
  “敬轩将军,这些账是你写给大家看,还是打算日后讨还么?” 
  献忠回头一看,抓着方岳宗的手大声说:“啊呀,老方,你也在这里看!”他快活地大笑一阵,接着说:“当然不要了。不过,俗话说:亲虽亲,财帛分。写出来让谷城百姓都瞧瞧,免得日后这班官绅老爷们假撇清,昧着良心说他们没有受贿。”说到这里,他忽然转向王秉真,叫着说:“举人!举人!我想起来啦,请你在后边注上一笔:只有襄阳道王瑞柟没有受我张献忠的贿,只他一个!” 
  方岳宗点点头说:“对,对,应该加上一句。像这样不受贿的官儿,如今是凤毛麟角了。” 
  王秉真写了一句:“襄阳道王瑞柟,不受献忠贿者止此人耳。”献忠看了,点点头,又对王秉真挤挤眼睛,表示很满意,说: 
  “可见咱张献忠决不冤枉一个居官清白的人!虽说王瑞柟几次同左良玉定计要杀咱老子,可是人家不受贿,这一点就叫人尊敬。”他拍一下方岳宗的肩头,问:“怎么,方兄,还不赶快搬出谷城么?” 
  “已经派人下乡去叫佃户们赶快拉牛车来运东西,大概晚半天才能赶来。舍下人口多,东西多,怕今晚不能出城了。” 
  “你要早点走,有什么困难就来找咱。”献忠又拉住王秉真,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伙计,这照壁上都是你亲笔写的字,想赖也赖不掉。怎么,还不肯死心塌地跟俺老张下水么?” 
  “哪里,哪里。我一定跟随大帅。”王秉真又出了一身汗。 
  献忠对着举人挤着眼睛笑一笑,匆匆地离开众人,骑上马出城布置去了。 

  虽然左良玉在五月初六日的下午就知道张献忠已经起事,但是不敢贸然向谷城进攻。他一面飞禀总理,一面继续集结队伍,等待机会。到第二天,他慢慢向谷城移动,并派出少数部队向城郊试探。 
  初七日下午,城里的居民绝大部分都逃走了,没有逃的只是极少数无力迁移的人,或者是舍不得房屋和东西的老年人,还有的是受了主人之命留下来看家的老仆人。街上看不见行人,显得空虚而凄凉。农民军仍在拆城,为着怕官军的奸细混进城来,各城门都锁了。张献忠得到报告,知道左良玉和罗岱的人马已经向谷城移动,但是他并不急着离开,仍在西城上督率着将士拆城。 
  方岳宗因昨天佃户来的牛车不够,今天上午又叫来两辆,所以全家老小几十口直耽误到今天下午申刻时候才动身出城。谁知一到西城门,城门落锁,不能出去。他同守城门的弟兄们说了许多好话,遭到守城门的弟兄们坚决拒绝。一个陕西口音的头目瞪着眼睛说: 
  “不行!没有大帅的令箭,谁也不能出进!” 
  “我叫方岳宗,同大帅很熟……” 
  “你同大帅熟有什么用?这是军令!”小头目挥着手说:“站远!站远!走开,车辆后退!没有令箭就是不开门,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献忠偶一回头,看见西大街上扎着五六辆牛车,十几乘小轿,几匹牲口,车上拉着东西,轿子里都坐着女人和孩子,另外有许多人跟在车后,他向城墙下边问: 
  “是谁家还没出城?” 
  方岳宗听见是献忠的声音,赶快从城门下退到大街上,抬头一看,喜出望外,大声说: 
  “敬轩将军救我!敬轩将军救我!” 
  “嗨!你还没有出城么?” 
  “没有呀!你看,家里人多,一直耽搁到现在!” 
  献忠吩咐守门的弟兄们快把城门打开,让方府老小出城,并对方岳宗说: 
  “再耽误片刻,我一离开这儿,你就逃不出去啦!” 
  方岳宗一家人出城以后,张献忠又派人在城里敲锣叫喊,催居民即速出城,免遭官军屠戮。他不放心,亲自骑着马在几条背街上巡视一趟。走到一家门外,听见里边有女人和小孩子的哭声,他停住马,派一个亲兵进去看看。过了片刻,亲兵出来报告说这一家没有男人,只有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小孩子,还有一个年老的婆母,等着亲戚从乡下来接,没有等到,所以全家抱着哭泣。献忠没有做声,跳下战马,弯腰走进破板门,一直往茅屋里走。婆媳俩知道他是张献忠,赶快止住哭,慌得不知所措。献忠说: 
  “不要怕,不要怕。你们城外可有亲戚?” 
  老婆婆抽咽着回答说:“大帅,我女婿住在西乡,离城十八里,昨儿就托人带口信儿,原说今儿来接俺们,可是没来。你看我们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一个男人,出不去城,只有等死!”说毕,又哭了起来。 
  献忠在三个小孩子的身上打量一眼,又打量一下一些破破烂烂的衣服都已包好,放在床上。他踌躇片刻,对一个亲兵头目说: 
  “木生,派两个弟兄牵三匹牲口送她们到亲戚家去。送去后不必转回城,在去石花街的路上等我。” 
  老妇和媳妇始而吃惊,随即跪下磕头,连说:“感谢大帅恩典,救俺一家老小的命!”献忠挥一下手,没有做声,走出板门,骑上马往别处去了。 
  当天黄昏,张献忠率领着殿后部队离开谷城,向石花街进发。二更以后,他到了设在石花街附近的老营。石花街是卧佛川和古洋河汇合的地方,也是一个军事冲要,所以张献忠打算在这里停留两三天,等待从襄阳来的追兵。从石花街往西去是通向武当山、均州、郧阳、白河、兴安和汉中的要道,往西南通往房县、兴山、归州和巴东。献忠的老营驻扎石花街西南,靠近往房县的山路旁边。他刚进老营寨中,张可旺就向他禀报:王秉真在黄昏后逃走了。献忠一怔,瞪大眼睛问: 
  “真是逃了?” 
  张可旺说:“来到这里后,他趁着兵荒马乱,离开老营,带着一个仆人开小差了。” 
  徐以显用平淡的口吻说:“性一这人,舍不得祖宗家业,又念念不忘他是举人,原无心追随大帅起义。我早就料到他迟早会逃,不过没有想到他逃得这样快。” 
  可旺又说:“孩儿听说王举人逃了之后,本想派几支弟兄追赶,务要把他捉回。可是军师说他既然跟咱不是一条心,就让他滚开拉倒,不主张派人追赶。父帅,要不要派人将他捉回?” 
  张献忠心中很不高兴,捋着大胡子思索片刻,忽然脸上露出来轻蔑的笑容,把大胡子一抛,说: 
  “就听军师的话,不用追他狗日的啦。咱们起义,不是拉人赴席。愿意干的跟老子来。贪生怕死,留恋家业,或是跟朱家朝廷割不断恩情的,滚他娘的去。大年初一逮兔子,有它过年,无它也过年!” 
  左良玉害怕中了埋伏,过了两天才进入谷城,大肆抢劫,杀死了一些没有逃走的居民报功,放火烧毁了许多房屋。 
  塘马带着关于张献忠起事的紧急文书,文书上插着羽毛,在五月初六的晚上从襄阳出发,沿途更换,日夜不停,越过新野,越过南阳,越过许昌、开封和大名,直向北京奔去。半个中国都被张献忠谷城起义的消息震动了。 

  
   



第三十章



  五月初旬的晚上,熊耳山上的气候温和宜人。纤纤新月,温柔而多情地窥探着一座被松林掩蔽的山村。一片茅庵草舍和一座四合头砖瓦小院静静地藏在山窝里,一半有月光照射,一半却给黑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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