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第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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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谈笑间,有人来禀,说昨夜出去剿匪的一队人马已经回来,捉到了三个看票的,起出来五个票子和两个花票。田见秀立刻叫谷可成陪着客人,自己出去看看,张守敬向谷可成说道:
“你们贵军的大小掌盘子的都很俭朴,我今天还没看见一个穿绸挂缎的。田将爷尤其俭朴,往年你们打胜仗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俭朴么?”
“他永远是这样俭朴。在前两三年我们极盛时候,他手下有一万人,也是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吃的是粗茶淡饭。”
“你们有时打开城池,得到许多绫罗绸缎,轻裘美服,金银珠宝,难道他全部送回家去么?”
谷可成笑着说:“我们田爷没有家,每次打开城池,分给他的东西很多,可是他立刻都散给手下将士,自己不要。崇祯八年春天打开凤阳以后,全军十分富裕。在别的营里,许多做头领的人都把绸缎衣服穿在身上,可是我们闯营自来不兴这一套。连我们李闯王也只穿蓝布箭衣,下边都跟着学,成了风气。田爷比别人更喜欢俭朴,一年四季都是穿着粗布衣服,补着补丁。”
“啊呀,真奇怪,我活了四十多岁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一支人马,这样做大头领的!田爷可喜欢喝酒么?”
“不大喜欢饮酒。打开凤阳时候,连着几天军中摆筵作乐,他常常不去吃酒,不是到弟兄或老百姓堆中扯闲话,便是到庙里去同老和尚下棋。”
“你刚才说他没有家,难道连一位压寨夫人也没有么?”
可成笑着说:“我们不是山大王,用不着压寨夫人。”
“啊啊,失言,失言!在下不知忌讳,言语冒犯,务乞恕罪。”
“哪里话!这算什么冒犯?”谷可成觉得有趣,大笑起来。“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一支义军,不是草寇,不是杆子,所以在我们这里说话很随便,什么都不忌讳,你问我们田爷为什么没有夫人么?”
“是,是。”
“他的老婆早亡故了。这些年别人常劝他娶个老婆,他总是说:‘天下未定,要什么家啊!’别人也就不好多劝啦。”
当谷可成陪着客人谈话时候,田见秀已经到了相离不远的一座宅子里,他看见几个弟兄和一群本村男女在围着花票看,纷纷问花票们的家是哪个村庄,婆家姓什么,娘家姓什么。有的花票低着头,红着脸,不肯回答。见秀立刻叫众人全都出去,在门口设了岗哨,不许闲杂人随便进来。他把男票和花票分开,问过了他们的家乡居住和姓名,便退了出来,在大门外对一个负责看守的小校责备说:
“我前两三天就说过,遇到夺回花票时,不许弟兄们和本地老百姓围在她们身边看,打听姓名和家乡居住。你怎么不听从我的话呢?”
小校红了脸,嘻嘻笑着说:“我看这些老百姓是关心才来问一问,没有坏意思。”
“自然没有坏意思。可是这些花票都是方圆左近二三十里以内人,给土匪拉来受了糟蹋,正觉没脸见人,这个一问,那个一问,日后张扬开了,有的羞辱不过,说不定会寻短见,我们只可赶快通知她们家中派人来领回去,怎么可以叫闲人随便张扬?”
他又到另一个院子里看那些被抓来的土匪,这是三个年轻人,面黄肌瘦,看见他扑通跪下。他打量他们一眼,叫他们站起来,并叫人把他们手腕上的绳子解开,问道:
“你们都是看票的?”
“都是的。”他们回答说。
“谁是票房头儿?”
“回掌盘子的大爷,小的是票房头儿。请你杀我一个人,恩典恩典,把他们两个都放了吧!”
“你姓什么?”
“贱姓瓤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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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瓤子——黑话忌“说饭”,因与“犯”同音,把饭叫做瓤子,己见前边第六章正文及注。引伸开来,“范”、“樊”也用瓤子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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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里不忌讳。可是草字头的范?”
“不,不,不是,是……瓤子梨花的瓤子。”
见秀扑哧笑出来,说:“不要忌讳嘛,看你说得多别扭!噢,你是樊梨花的樊。名字呢?”
“穷人家,没有大号。小名儿小五,人们就叫我瓤子小五。”
“蹚①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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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蹚——动词,混的意思。在地方上混人物叫做“螳光棍”,高级一点叫做“蹚绅士”,土匪又称做“蹚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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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秋后才下水。也是饿得走投没路啦,只好跟着别人蹚,不蹚也是死!”
“我看你们都是穷百姓,不是惯匪,我不杀你们,也不打你们。你们不要再膛啦,还是回家做老百姓吧。”田见秀转向小校吩咐:“中午叫他们饱饱地吃顿热饭,再取点零钱给他们,打发他们走。”
田见秀回去同客人重新坐在一起谈话时,张守敬提起来赎票问题,想探探他的口气,共需要多少银子。不等客人把话完全说出,见秀赶快截住说:
“恭甫兄,银子的话请你莫提。敝军的宗旨是剿匪安民,并不是为的银子。何况,我们对令昆仲都是久仰,本该备点薄礼,亲到宝寨趋渴,以表仰慕之心,只是无人介绍,深恐冒昧。今日劳兄台光降敝营,实在万分荣幸。倘蒙令昆仲不以草莽见弃,今后做个朋友,遇事互相关照,什么都有了,何在乎几两银子!”
“玉峰老兄,话虽如此,但愚弟怎好把票子白白儿领回去呢?并非弟一定要提起银子,实在说来,也只是要略表敝寨父老兄弟的感激之情,何况贵军在此剿匪,功绩卓著,就不说那些票子,敝寨也应该拿出若干银子为弟兄们买双鞋袜。”
争执半天,田见秀一味逊谢,不肯说出银子数目。最后没有办法,他只好说:
“恭甫兄,银子数目弟决不说。你们自己斟酌,不管多少,表一表你们的意思就行。即使送来一钱银子,弟也决不嫌少。如果斤斤计较银子多寡,那就太不够朋友了。”
“大概贵军目前很需要粮食吧?”
“提到粮食,敝军确实困难。还有,老兄大概也知道,敝军在万分困难中还经常赈济饥民,倘若宝寨可以惠借精良若干担,不胜感激之至。”
“不知需要多少?”
“多寡都可。既蒙惠赐,但请从速,因弟不拟在此久留,恐一二日内就要往别处剿匪去了。”
张守敬见田见秀如此厚道,毫不要挟,大为放心,并且认为张家寨很应该同田见秀拉个交情,以后鱼水相帮。在吃酒时候,又谈到剿匪问题,他趁着这个机会,满面堆笑地试探着问:
“近来敝处一带的最大杆子是谁,老兄可知道么?”
“知道,是黑虎星的杆子。”
“对,对。敝寨有练勇数百,零星小股杆子都好办,就是对黑虎星不好办。”
“我已经派人送去书子,劝他不要再来这一带骚扰。倘若他不肯给我面子,我也就对他不讲客气。”
“可是,听说他同你们一只虎李爷烧过香。”
田见秀笑着说:“我怕他们烧的是断头香。”
“此话怎讲?”
“一只虎当日因见他还讲义气,也颇有向善之心,所以才同他烧香。不想他近来还是土贼性情,好掳烧杀,残害百姓。补之已经规劝过他,他不惟当做耳旁风,不肯听从,反而背后说些二话。如今补之已经不理他了,再者,我们李闯王的老八队一向纪律很严,纵然是亲手足犯了军纪,也不容情,何况是烧香弟兄?虽说闯王本人不在商洛山中,可总哨刘爷对事情比闯王还要顶真,补之纵然是闯王的亲侄儿,也不敢以私害公。我说他们烧的是断头香,就是这个意
田”
“喝,这真是大公无私!”张守敬把杯子向见秀的面前举起来,说:“单凭这几句话,我就该敬你一杯。”喝过这杯酒,他又说:“玉峰兄,既然你说出这话,我就不妨直言了。”
“当然,有话请说在当面,不要见外才好。”
“这个黑虎星,一向同敝寨不睦,前天晚上又下了一封书子来,真正是岂有此理!”
田见秀在心里说:“自成的计策出来啦,怪道你们今天送来这么一份儿厚礼!”他装做略带吃惊的神气问:
“书子里讲的什么事呀?”
“黑虎星在书子里责备敝寨不该勾引你田爷来此剿匪,杀害他的朋友,百般辱骂,定要兴兵报仇。书子里还限敝寨在三天以外,五天以里,送给他细粮一百石,纹银五千两,好马十匹,好骡十匹,猪羊各二十只,作为年礼。倘不送去,不日攻破寨子,杀得鸡犬不留,寸草除根,你看,这不是岂有此理么?”
“竟有此事?”
“确有此事!”
田见秀怒形于色,把杯子猛一放,当的一声,半杯酒完全溅到桌上,说:“好个不识抬举的黑虎星,竟然敢故意往我田某的脸上撒灰!你们打算怎样给他回话?”
“敝寨防守很严,自从荒乱以来,见过些大股杆子,还没有失过一回。我们谅他黑虎星也不敢真来攻寨,纵然来攻也是白白地损兵折将……”
“你们可不要大自满,吃了大意的亏啊!”田见秀提醒一句,脸上又露出笑容。
“请老兄放心;并非愚弟酒后乱吹,敝寨确是像铁打铜铸的一般。”
“万一他烧你们寨外的庄子怎么办?”
“敝寨山担心他这一下,所以打算派人去同他讲和,拿出一些银钱、粮食,但求暂安一时,只是,”张守敬嘻嘻一笑,说:“既然他说是敝寨勾引你田爷来此,杀了他的绿林朋友,还得请老兄派人告诉他,你来此地原与敝寨无干。”
田见秀的脸一寒,沉吟片刻,说:“恭甫老哥,既然黑虎星对我撕破了面皮,就由我来对付他吧。我想他一二日内一定会派人到贵寨催款,说不定还会烧你们一两处庄子。他们来的时候,请你火速派人前来告知,我要杀他几个人,赶他滚蛋。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倒找上门来了,既然如此,我要他冉不敢骚扰主寨!”
“倘能如此,敝寨实在感激不尽,但能将黑虎星赶走,敝寨定当另有重谢。”
“剿匪安民,理所应该,何必悦谢。”
午饭以后,田见秀把张家寨的几个票子交给了张守敬,并派谷可成带二十名骑兵护送他们回寨,田见秀还叫弟兄们牵过来儿匹马,请张守敬和被土匪折磨得十分哀弱的票子骑上,他亲自把张守敬送了二三卫路,转过一个山脚,又站在岔股路口交谈一阵,才拱手相别。
在转回村子的路上,田见秀暗暗思忖,看出来闯上的计策有了三分把握,但到底能个能成功,仍觉没有谱儿。想着全军的困难情形和自己前来破寨的艰巨责任,不禁又感到心头沉重。还没有走到村边,他忽然看见村边多添了一些马匹,而特别高大雄骏的乌龙驹赫然在目。他的心中猛一喜,正要问,一个小校跑到他的面前,小声禀报说:
“将爷,闯王来啦。”
闯王只带了十来个人,来到了田见秀驻扎的村内。他一边吃饭一边听田见秀报告情况,听完以后,饭也吃毕了,笑着说:
“玉峰,咱们这个计是打鬼就鬼,看来成功的成分很大。你派谷可成护送他们去,可要迸寨看看么?”
“我嘱咐他这一次不要进寨,一则不得不提防万一吃亏,二则还不到进寨察看地形的时候。这次只让他在寨外把地形看清楚赶快回来。”
“也好。这样也免得万一会引起寨里的人们疑心。”
一个亲兵来收拾碗筷的时候,顺便对田见秀说樊小五等三个人仍想见他一见。田见秀问道:
“他们怎么还没走?见我有什么事?”
“他们不愿回家,想恳求你把他们留下,哪怕是当马夫也情愿。”
“该个……”
自成问:“什么人?怎么回事儿?”
田见秀笑一笑,把樊小五等的事情对自成说了一遍。自成略一思忖,说:
“本来么,他们回到家中也没有法子过活,别人还认为他们膛过土匪,看过票子,抓住他们也是不得了。我看,他们既然不肯走,就收留下吧。”
“可是没有牲口给他们骑。”
“咱们总得再成立一支步兵。”
“你不怕粮食困难?”
“要是不从根本上解决粮食困难,全军都活不成;要是这根本困难一旦缓和,何在乎添少数步兵。”
田见秀点点头:“好,把他们留下吧。”
“唉,田哥,我是为着在粮食这个难题上心中焦急,今日才赶来这里看你。咱们目前在粮食上确实困难万分,可是咱们的弟兄还没有饿死,老百姓已经有不少饿死的啦!”
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