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第30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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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独鳌的声音:“北京离四川甚远,人们说的‘巴东’也许是‘巴西’之讹?”
李岩的声音:“这也不然。阆中古称巴西,在川东是没有巴西之称的。”
又是潘独鳌的声音:“湖广既有巴东县,夔府以东不可称为巴西么?”
牛金星的声音:“不然,不然。巴东县是因境内有小巴山而得名,所以川东一带不能称为巴西。我同林泉、献策都喜欢搞点杂学,对方域地志之学略有知识,故知所谓‘巴东鱼复诸山’实在不通,换作‘巴西’也是不通。”
宗敏接着说:“我们去年只有千把人,一个鱼复山也占据不了,还说什么鱼复诸山?我们粮食辎重很少,都带在身边,怎么会被隔断别处?何况包围我们的是陕西官军,是陕西哪个将领?贺人龙和李国奇两个陕军大将的人马都没有到过夔东,他们去年七月间在开县鼓噪之后,就奔往川陕交界一带了。这些,都没踪影,顺嘴编造!”
大帐中的谈话暂时停顿,分明是刘宗敏的话引起人们深思。张献忠箭创已经贴上膏药,他一面结好裤带一面笑着说:
“李哥,我还不知道北京城中替你编出来这么一个故事,真是有趣。”
自成说:“朝廷上下,门户之争很凶。攻击杨嗣昌的人很多,有些人在他死后也不肯放过他。造谣说我是从四川来到河南,正是为加重他的罪责。”
“啊,原来如此!”
突然,从大帐中又传过来袁宗第的声音:“编造这个故事的人们全不想想,我们那时候只有千把人,并没有发疯,为什么要跑到夔州府城外?那地方大军云集,十分热闹,我们有什么便宜可拣?我们既怕被杨嗣昌吃掉,也怕被敬轩吃掉,所以才躲在郧阳大山中。假若真的去到那个热闹地方,我们早完事了,如何有今天这个局面?”
袁宗第说完话就发出来爽朗的大笑,许多人都大笑起来。张献忠有点儿感到尴尬,笑着摇摇头,说:
“汉举是个直爽性子,话如其人。可是,李哥,我敢对天发誓,在房、竹山中,我确实无意害你。不知怎么你听到谣言,起了疑心,突然拉走了。我派旺儿和元利去半路迎接你,也被你们误会。为这事,我心中一直难受。李哥,倘若我心中有鬼,今日也不敢前来投你!”
自成笑起来,说:“过去谁是谁非,都不要记在心上。只要敬轩今日不弃,愿来共事,过去纵有天大的误会也一风吹了。汉举有嘴无心,只是当笑话说的。其实,他心中对你也是满尊敬的。”随即向帐外吩咐:“快摆酒宴!”
他拉着献忠的手往大帐走去,对献忠和汝才说,酒宴以后还要同你们二位继续深谈,并说为着每天见面方便,已经替敬轩安排了几座军帐,就在寨内,以后敬轩同定国就不用再往曹营去了,西营将士也要移驻他的行辕近处。献忠和汝才都心中大惊,但不能说别的话。献忠心里说:“完了!落进他的手心啦!”他向罗汝才使个眼色,但汝才仿佛并不理会,对自成说:
“这样很好,很好。我就猜到,敬轩非等闲朋友,必会受到你的特别优待。”
献忠的心中冒出一串疑问:“难道咱老子被曹操卖了?”
第十四章
午宴之后,张献忠和徐以显被闯王留在玉山寨中,身边还留有养子张定国和少数亲兵。潘独鳌因闯王没说留下,只得跟吉珪回到曹营。汝才对闯王如此处理,心中惊疑,感到张献忠凶多吉少,深悔自己处事孟浪,受了自成和宋献策的欺骗,对不起献忠和全体西营将士。献忠明知落入李自成的手心,却不能用话点破。从表面上看,李自成待他亲厚,丝毫看不出有想杀害他的意思,但献忠在刀尖上闯了十几年,什么尔虞我诈的事情都见过,自己也做过,所以他知道在这样危险关头必须故作不知,坦然处之,等待时机,想办法化凶为吉。他最担心的是曹操会不会变卦。他认为只要曹操不出卖朋友,定会想出办法救他,而李自成不同罗汝才商量好决不会就下毒手。
闯王的老营总管替献忠准备的军帐比闯王所住的军帐舒服得多。张定国和亲兵们住在左右相邻的帐中。闯王将吉珪和潘独鳌送走之后,命双喜将徐以显送入宋献策的军帐休息,又同献忠谈了一阵闲话,拉着献忠的手,亲自同罗汝才、宋献策送献忠到军帐休息。献忠一看帐中陈设干净,笑着说:
“李哥,早知你这里如此舒服,我应当把老婆带来一个。连着半个月,丁启睿和左良玉、方国安一群王八蛋缠着我不放,搅得我连一天安静觉也不能睡。如今到你这里,才能高枕无忧,睡个痛快!”
自成说:“你睡吧,好生休息。我已派人去接你的宝眷与西营全体将士都来,要在今日黄昏以前接到。”他回头对张定国说:“宁宇,你和弟兄们都快休息吧,睡到晚饭时候,双喜会叫醒你们。”
自成在献忠的帐中没有多停,因有紧急军务,就同汝才和宋献策返回大帐去了。献忠曾经使眼色要汝才留下,但汝才仿佛没有看见。张定国感到事情严重,不肯从献忠的帐中离开,也不许亲兵们睡觉。献忠明白他的意思,低声说:
“定国,你放心,快休息去吧。叫亲兵们也休息吧,不要在帐外守卫。”
“父帅,孩儿觉得这事情有点不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稍过一时,咱们跳上马就走吧!”
“胡说!到此地步,别说骑马逃不出寨,插翅也飞不出去!棋势虽险,老子心中有数:是活棋,不是死棋。你快同弟兄们去休息,没有事儿!”
“父帅,我害怕曹帅变心。他为着自家富贵,对父帅的安危袖手旁观。”
张献忠故作镇静地说:“定国,你经事浅,懂得个屁。曹帅是聪明人,为着他自己安危也得保我平安无事。去吧,不许你同弟兄们疑神疑鬼!”
打发定国出去以后,献忠便和衣躺下,将大刀放在手边。他有很长时候假闭双目,疑虑重重,不能入睡,只是在听见帐外有人说话或脚步声时,他才故意打起鼾声。但后来他一则实在疲乏,二则相信罗汝才不会卖他,定会有好的办法,便打起真的鼾声来了。
李自成因探知杨文岳和傅宗龙将到新蔡境内,而左良玉和丁启睿驻重兵于信阳以北,与傅宗龙、杨文岳遥相呼应,所以在大帐中商议军事,决定派李过率领人马出发,其中包括曹营的一支人马,准备在新蔡以北打败官军;他同曹操暂时按兵不动,牵制信阳一带的官军。会议结束时,刘宗敏问道:
“敬轩和西营人马随行辕一道?”
自成点头说:“等明日决定。”
曹操听到这话,心中一惊,但是也听出来闯王和他的亲信文武对如何处置张献忠这件事尚无最后决定。他对自成说:
“午后李哥虽然派人去接取敬轩宝眷,并叫西营将士前来,我也派人随同前去,说明闯王关怀盛意。但恐西营将士必因事出突然,敬轩未回,多生疑惧,未必就立时遵令前来。大战近在眼前,倘有奸人趁机煽惑,制造事端,容易摇动军心。以弟管见,我此刻在此没事,可以赶快回去,一则准备五千马步精兵随同补之于四更出动;二则重新传下大元帅之命,只说大元帅因念西营将士连日疲劳,今日不急于移营也可,可在原驻地等候待命。至于敬轩的宝眷,今日如不愿来,明日来也不妨。这样不作勉强,就可免去西营将士疑虑。至于是否将敬轩留在李哥行辕,究竟应该如何安置方有利于李哥早日成就大业,等我今晚再来,说出一得之见,请李哥斟酌定夺。”
宗敏问:“现下就说出来你的主张,岂不更好?”
汝才笑着说:“咱们不怕敬轩不辞而去,何必那么急?你得叫我想得周到一点呀,捷轩!”
大家都笑了起来,随即将汝才送出大帐,望着他们上马走了。李过因为要在夜间率军先行,要赶回自己的驻地料理。李岩和袁宗第也要回营,起身告辞。自成对他们嘱咐几句话,叫李岩稍留一步,望着宗第上马。袁宗第临上马时忽然转过身来,走到闯王面前,屏退左右,小声问道:
“闯王,敬轩口说要奉你为主,究竟不是真心。据我看,留下不如除掉,免得他日后重整旗鼓,羽毛丰满,再想除掉不易。去年在房、竹山中那件事,老将士们至今人人切齿。当时要不是王吉元舍死报信,咱们这些人都不会活到今天。要除掉他,今夜就下手,免得夜长梦多。”
自成说:“这样事,要从多方面权衡得失,不可鲁莽从事。曹操今夜要来,他说关于敬轩的事他有重要话说,等听了他的话以后再作决定不迟。”
“唉,闯王,曹操一半心向你,一半心向敬轩,他出的主意能信得过么?”
“他现在是大将军,我们应该尊重他的好主张。”
宗第又带笑说:“李哥,你要是不忍下手,把这事交给我吧。事后,任曹帅恨我,骂我,你也可以重重地处分我,我甘愿承担!”
自成严肃地责备说:“不要再说了,快上马去吧。得天下者不顾小节,要处处从大处着眼。要站的高,看的远,绝不可只求一时快意。”
袁宗第走后,李自成送李岩步行出寨。李岩的亲兵们明白闯王要同李岩谈话,都牵着马跟在后边,相离十步以外。自成说道:
“林泉,今天上午,大家商量敬轩的事,你没做声。后来我问你有何主见,你说你正在想。一天快过去啦,还没有想定主见么?”
李岩回答说:“我想起来曹操的一个故事,值得麾下深思!”
“汝才的什么故事?”
“我说的不是大将军,是三国的那个真曹操。吕布袭取下邳,刘备投奔曹操。曹操左右有人劝他杀刘备,说刘备是个英雄,又很得众心,终究不会屈居别人之下,不如趁早将他收拾,免留后患。曹操拿不定主意,问他的谋士郭嘉。郭嘉回答说:‘主公起义兵,为百姓除暴;推诚仗信,招揽俊杰,还怕天下俊杰不能前来相投?今刘备有英雄之名,兵败来投,却将他杀害,落得个害贤之名。这样一搞,有智能的人们都自疑虑,离开主公,将来主公同谁一起定天下?杀一个人以除后患,反而损坏了四海的仰望,这是安危所系的事,不可不三思而行。’曹操笑着说:‘你说对了!’随即替刘备添了人马,给他粮食,使他往东去到沛县一带,收拾他的散兵,牵制吕布。”
李自成拉着李岩的手笑着说:“林泉,你真是善于读书!经你这么论古比今,我的棋路看得更清楚了。”
李岩说:“也许大将军另有高明主见,不可忽视。”
自成微笑说:“倘若他有高明主见,我一定听从。”
关于应该维持好同罗汝才之间的关系,自成与李岩心照不宣。自成等待李岩上马去后,便往张献忠的军帐走去。听见献忠的鼾声如雷,他转身回自己的帐中去了。
晚饭以后,李自成同张献忠在大帐中闲话,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徐以显作陪。徐以显在午饭后被安置到宋献策的帐中休息,不能同献忠到一起计议脱身之计,表面镇静,心中十分焦急。虽然在晚饭时又同献忠到了一起,却没有机会与献忠单独谈话。他同宋献策坐在一起,竭力对献策表示殷勤。趁着闯王和献忠、宗敏谈到攻破凤阳、焚烧皇陵的旧事,大家兴高采烈,他向宋献策小声问:
“军师,敬帅既然留在闯王麾下,是不是也称大将军如曹帅一样?”
献策明白他是试探献忠安危,笑着说:“足下放心。大元帅做事总是高瞻远瞩,对敬轩必有妥当安置。”
停一停,徐以显又说:“敬帅今日来投闯王麾下,倘蒙重用,必能得敬帅死力相报。敬帅也知道闯王名在图谶,天命攸归,所以他甘心辅佐闯王早定天下。”
献策又笑着说:“敬帅也是当今英雄,终非寄人篱下的人。这一点,闯王和我们大家都心中明白。何况敬帅的左右文武,连足下在内,谁不想拥敬帅夺取明朝天下?你们大家也不会甘心让敬帅久居人下。老潘在军中写的几首诗,还有足下的和诗,弟都拜读过。公等岂能甘愿敬帅屈居他人之下?”
以显心中大惊,只好掩饰说:“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今日敬帅及其左右的想法与往日大不同矣。”
“以后还会不同。”献策说毕,哈哈一笑。
张献忠已经知道李自成同意他的家眷和西营将士今晚暂时不来,摸不透李自成到底有没有杀害他的意思。他仍然放心不下,一边谈话,有时大笑,一边心中嘀嘀咕咕,等待着汝才回来,想一个脱身之计。约摸二更时候,罗汝才来了。他先向闯王禀报他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