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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节

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第9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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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城市里一天吃几顿饭?”香雪也紧跟在姑娘们后边小声问了一

句。
“真没治!”“北京话”陷在姑娘们的包围圈里,不知所措地嘟囔着。
快开车了,她们才让出一条路,放他走。他一边看表,一边朝车门跑去,

跑到门口,又扭头对她们说:“下次吧,下次告诉你们!”他的两条长腿灵
巧地向上一跨就上了车,接着一阵叽哩哐啷,绿色的车门就在姑娘们面前沉
重地合上了。列车一头扎进黑暗,把她们撇在冰冷的铁轨旁边。很久,她们
还能感觉到它那越来越轻的震颤。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静得叫人惆怅。姑娘们走回家去,路上总要为一点

小事争论不休:“那九个金圈圈是绑在一块插到头上的。”
“不是!”
“就是!”
有人在开凤娇的玩笑:“凤娇,你怎么不说话,还想那个。。‘北京话’

哪?”
“去你的,谁说谁就想。”凤娇说着捏了一下香雪的手,意思是叫香雪
帮腔。
香雪没说话,慌得脸都红了。她才十七岁,还没学会怎样在这种事上给
人家帮腔。
“我看你是又想他又不敢说。他的脸多白呀。”一阵沉默之后,那个姑
娘继续逗凤娇。


“白?还不是在那大绿屋里捂的。叫他到咱台儿沟住几天试试。”有人
在黑影里说。

“可不,城里人就靠捂。要论白,叫他们和咱香雪比比。咱们香雪,天
生一副好皮子,再照火车上那些闺女的样儿,把头发烫成弯弯绕,啧啧!凤
娇姐,你说是不是?”

凤娇不接茬儿,松开了香雪的手。好像姑娘们真在贬低她的什么人一样,
她心里真有点替他抱不平呢。不知怎么的,她认定他的脸绝不是捂白的,那
是天生。

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凤娇手心里,她示意凤娇握住她的手,仿佛请求凤
娇的宽恕,仿佛是她使凤娇受了委屈。

“凤娇,你哑巴啦?”还是那个姑娘。

“谁哑巴啦!谁像你们,专看人家脸黑脸白。你们喜欢,你们可跟上人
家走啊!”凤娇的嘴很硬。

“我们不配!”

“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

不管在路上吵得怎样厉害,分手时大家还是十分友好的,因为一个叫人
兴奋的念头又在她们心中升起:明天,火车还要经过,她们还会有一个美妙
的一分钟。和它相比,闹点小别扭还算回事吗?

哦,五彩缤纷的一分钟,你饱含着台儿沟的姑娘们多少喜怒哀乐!

日久天长,她们又在这一分钟里增添了新的内容。她们开始挎上装满核
桃、鸡蛋、大枣的长方形柳条篮子,站在车窗下,抓紧时间跟旅客和和气气
地作买卖。她们踮着脚,双臂伸得直直的,把整筐的鸡蛋、红枣举上窗口,
换回台儿沟少见的挂面、火柴,以及姑娘们喜爱的发卡、纱巾,甚至花色繁
多的尼龙袜。当然,换到后面提到的这几样东西是冒着回去挨骂的风险的,
因为这纯属她们自作主张。

凤娇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给那个“北京话”的,每次都是她提着篮子去
找他。她和他作买卖很有意思,她经常故意磨磨蹭蹭,车快开时才把整篮的
鸡蛋塞给他。他还没来得及付钱,车身已经晃动了,他在车上抱着篮子冲她
指指划划,解释着什么,她在车下很开心,那是她甘心情愿的。当然,小伙
子下次会把钱带给她,或是捎来一捆挂面、两块纱巾和别的什么。假如挂面
是十斤,凤娇一定抽出一斤再还给他。她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和他的交
往,她愿意这种交往和一般的作买卖有所区别。有时她也想起姑娘们的话:
“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其实,有没有相好的不关凤娇的事,她又没想
过跟他走。可她愿意对他好,难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这么做吗?

香雪平时话不多,胆子又小,但作起买卖却是姑娘中最顺利的一个。旅
客们爱买她的货,因为她是那么信任地瞧着你,那洁如水晶的眼睛告诉你,
站在车窗下的这个女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受骗。她还不知道怎么讲价钱,只
说:“你看着给吧。”你望着她那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望着
她那柔软得宛若红缎子似的嘴唇,心中会升起一种美好的感情。你不忍心跟
这样的小姑娘耍滑头,在她面前,再爱计较的人也会变得慷慨大度。

有时她也抓空儿向他们打听外面的事,打听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
人,打听什么叫“配乐诗朗诵”(那是她偶然在同桌的一本书上看到的)。
有一回她向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打听能自动开关的铅笔盒,还问到它的价
钱。谁知没等人家回话,车已经开动了。她追着它跑了好远,当秋风和车轮


的呼啸一同在她耳边鸣响时,她才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可笑
啊。

火车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姑娘们围住香雪,当她们知道她追火车的原
因后,便觉得好笑起来。

“傻丫头!”

“值不当的!”

她们像长者那样拍着她的肩膀。

“就怪我磨蹭,问慢了。”香雪可不认为这是一件值不当的事,她只是
埋怨自己没抓紧时间。

“咳,你问什么不行呀!”凤娇替香雪挎起篮子说。

“也难怪,咱们香雪是学生呀。”也有人替香雪分辩。

也许就因为香雪是学生吧,是台儿沟唯一考上初中的人。

台儿沟没有学校,香雪每天上学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公社。尽管不爱说话
是她的天性,但和台儿沟的姐妹们总是有话可说的。公社中学可就没那么多
姐妹了,虽然女同学不少,但她们的言谈举止,一个眼神,一声轻轻的笑,
好像都是为了叫香雪意识到,她是小地方来的,穷地方来的。她们故意一遍
又一遍地问她:“你们那儿一天吃几顿饭?”她不明白她们的用意,每次都
认真地回答:“两顿。”然后又友好地瞧着她们反问道:“你们呢?”

“三顿!”她们每次都理直气壮地回答。之后,又对香雪在这方面的迟
钝感到说不出的怜悯和气恼。

“你上学怎么不带铅笔盒呀?”她们又问。

“那不是吗。”香雪指指桌角。

其实,她们早知道桌角那只小木盒就是香雪的铅笔盒,但她们还是做出
吃惊的样子。每到这时,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只宽大的泡沫塑料铅笔盒摆
弄得哒哒乱响。这是一只可以自动合上的铅笔盒,很久以后,香雪才知道它
所以能自动合上,是因为铅笔盒里包藏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吸铁石。香雪的小
木盒呢,尽管那是当木匠的父亲为她考上中学特意制作的,它在台儿沟还是
独一无二的呢。可在这儿,和同桌的铅笔盒一比,为什么显得那样笨拙、陈
旧?它在一阵哒哒声中有几分羞涩地畏缩在桌角上。

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学们对于她的再三盘
问,明白了台儿沟是多么贫穷。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不光彩的,因为贫穷,
同学们才敢一遍又一遍地盘问她。她盯住同桌那只铅笔盒,猜测它来自遥远
的大城市,猜测它的价钱肯定非同寻常。三十个鸡蛋换得来吗?还是四十个、
五十个?这时她的心又忽地一沉:怎么想起这些了?娘攒下鸡蛋,不是为了
叫她乱打主意啊!可是,为什么那诱人的哒哒声老是在耳边响个没完?

深秋,山风渐渐凛冽了,天也黑得越来越早。但香雪和她的姐妹们对于
七点钟的火车,是照等不误的。她们可以穿起花棉袄了,凤娇头上别起了淡
粉色的有机玻璃发卡,有些姑娘的辫梢还缠上了夹丝橡皮筋。那是她们用鸡
蛋、核桃从火车上换来的。她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武装
起来,整齐地排列在铁路旁,像是等待欢迎远方的贵宾,又像是准备着接受
检阅。

火车停了,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像是在抱怨台儿沟的寒冷。今天,它
对台儿沟表现了少有的冷漠:车窗全部紧闭着,旅客在昏黄的灯光下喝茶、
看报,没有人向窗外瞥一眼。那些眼熟的、常跑这条线的人们,似乎也忘记


了台儿沟的姑娘。

凤娇照例跑到第三节车厢去找她的“北京话”,香雪系紧头上的紫红色
线围巾,把臂弯里的篮子换了换手,也顺着车身一直向前走去。她尽量高高
地踞起脚尖,希望车厢里的人能看见她的脸。车上一直没有人发现她,她却
在一张堆满食品的小桌上,发现了渴望已久的东西。它的出现,使她再也不
想往前走了,她放下篮子,心跳着,双手紧紧扒住窗框,认清了那真是一只
铅笔盒,一只装有吸铁石的自动铅笔盒。它和她离得那样近,如果不是隔着
玻璃,她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一位中年女乘务员走过来拉开了香雪。香雪挎起篮子站在远处继续观
察。当她断定它属于靠窗那位女学生模样的姑娘时,就果断地跑过去敲起了
玻璃。女学生转过脸来,看见香雪臂弯里的篮子,抱歉地冲她摆了摆手,并
没有打开车窗的意思。谁也没提醒香雪,车门是开着的,不知怎么的她就朝
车门跑去,当她在门口站定时,还一把攥住了扶手。如果说跑的时候她还有
点犹豫,那么从车厢里送出来的一阵阵温馨的、火车特有的气息却坚定了她
的信心,她学着“北京话”的样子,轻巧地跃上了踏板。她打算以最快的速
度跑进车厢,以最快的速度用鸡蛋换回铅笔盒。也许,她所以能够在几秒钟
内就决定上车,正是因为她拥有那么多鸡蛋吧,那是四十个。

香雪终于站在火车上了。她挽紧篮子,小心地朝车厢迈出了第一步。这
时,车身忽然悸动了一下,接着,车门被人关上了。当她意识到应该赶快下
车时,列车已经缓缓地向台儿沟告别了。香雪扑到车门上,看见凤娇的脸在
车下一晃。看来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她确实离开姐妹们,站在这既熟
悉、又陌生的火车上了。她拍打着玻璃,冲凤娇叫喊着:“凤娇!我怎么办
呀,我可怎么办呀!”

列车无情地载着香雪一路飞奔,台儿沟刹那间就被抛在后面了。下一站
叫西山口,西山口离台儿沟三十里。

三十里,对于火车、汽车真的不算什么,西山口在旅客们闲聊之中就到
了。这里上车的人不少,下车的却只有一位旅客。车上好像有人阻拦她,但
她还是果断地跳了下来,就像刚才果断地跃上去一样。

她胳膊上少了那只篮子,她把它悄悄塞在女学生座位下面了。在车上,
当她红着脸告诉女学生,想用鸡蛋和她换铅笔盒时,女学生不知怎么的也红
了脸。她一定要把铅笔盒送给香雪,还说她住在学校吃食堂,鸡蛋带回去也
没法吃。她怕香雪不信,又指了指胸前的校徽,上面果真有“矿冶学院”几
个字。香雪却觉着她在哄她,难道除了学校她就没家吗?香雪收下了铅笔盒,
到底还是把鸡蛋留在了车上。台儿沟再穷,她也从没白拿过别人的东西。后
来,当旅客们知道香雪要在西山口下车时,他们是怎么对她说的?他们劝她
在西山口住一夜再回去,那个热情的“北京话”甚至告诉她,他爱人有个亲
戚住在站上。香雪并不想去找他爱人的亲戚,可是,他的话却叫她感到一点
委屈,替凤娇委屈,替台儿沟委屈。想到这些委屈,难道她不应该赶快下车
吗?赶快下车,赶快回家,第二天赶快去上学,那时她就会理直气壮地打开
书包,把“它”摆在桌上。。于是,她对车上那些再次劝阻她的人们说:“没
关系,我走惯了。”也许他们信她的话,他们没见过火车的呼啸曾经怎样叫
她惧怕,叫她像只受惊的小鹿那样不知所措。他们搞不清山里的女孩子究竟
有多大本事,她的话使他们相信:山里人不怕走夜路。

现在,香雪一个人站在西山口,目送列车远去。列车终于在她的视野里


彻底消失了,眼前一片空旷,一阵寒风扑来,吸吮着她单薄的身体,她把滑
到肩上的围巾紧裹在头上,缩起身子在铁轨上坐了下来。香雪感受过各种各
样的害怕,小时候她怕头发,身上沾着一根头发择不下来,她会急得哭起来;
长大了她怕晚上一个人到院子里去,怕毛毛虫,怕被人胳肢(凤娇最爱和她
来这一手)。现在她害怕这陌生的西山口,害怕四周黑幽幽的大山,害怕叫
人心跳的寂静,当风吹响近处的小树林时,她又害怕小树林发出的悉悉索索
的声音。三十里,一路走回去,该路过多少大大小小的林子啊!

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亮了寂静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日的败
草,粗糙的树干,还有一丛丛荆棘、怪石、还有漫山遍野那树的队伍,还有
香雪手中那只闪闪发光的小盒子。

她这才想到把它举起来仔细端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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