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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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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的铺子来了。看她那股扭起了一对瘪嘴唇的劲儿,光景是钱不到手就
一定不肯走。

林先生抓着头皮不作声。这九块钱的利息,他何尝存心白赖,只是三个
月来生意清淡,每天卖得的钱仅够开伙食,付捐税,不知不觉就拖欠下来了。


然而今天要是不付,这老婆子也许会就在铺面上嚷闹,那就太丢脸,对于营

业的前途很有影响。

“好,好,带了去罢,带了去罢!”

林先生终于斗气似的说,声音有点儿梗咽。他跑到账台里,把上下午卖
得的现钱归并起来,又从腰包里掏出一个双毫,这才凑成了八块大洋,十角
小洋,四十个铜子,交付了朱三太。当他看见那老婆子把这些银洋铜子郑重
地数了又数,而且抖抖簌簌地放在那蓝布手巾上包了起来的时候,他忍不住
叹一口气,异想天开地打算拉回几文来;他勉强笑着说:

“三阿太,你这蓝布手巾太旧了,买一块老牌麻纱白手帕去罢?我们有
上好的洗脸手巾,肥皂,买一点儿去新年里用罢。价钱公道!”

“不要,不要;老太婆了,用不到。”

朱三太连连摇手说,把折子藏在衣袋里,捧着她的蓝布手巾包竟自去了。

林先生哭丧着脸,走回“内宅”去。因这朱三太的上门讨利息,他记起
还有两注存款,桥头陈老七的二百元和张寡妇的一百五十元,总共十来块钱
的利息,都是“不便”拖欠的,总得先期送去。他抡着指头算日子:二十四,
二十五,二十六——到二十六,放在四乡的账头该可以收齐了,店里的寿生
是前天出去收账的,极迟是二十六应该回来了;本镇的账头总得到二十八九
方才有个数目。然而上海号家的收账客人说不定明后天就会到,只有再向恒
源钱庄去借了。但是明天的门市怎样?。。

他这么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猛听得女儿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爸爸,你看这块大绸好么?七尺,四块二角,不贵罢?”

林先生心里蓦地一跳,站住了睁大着的眼睛,说不出话。林小姐手里托
着那块绸,却在那里憨笑。四块二角!数目可真不算大,然而今天店里总共
只卖得十六块多,并且是老实照本贱卖的呀!林先生怔了一会儿,方才没精
打采地问道:

“你哪来的钱呢?”

“挂在账上。”

林先生听得又是欠账,忍不住皱一下眉头。但女儿是自己宠惯了的,林

大娘又抵死偏护着,林先生没奈何只有苦笑。过一会儿,他到底叹一口气,
轻轻埋怨道:
“那么性急!过了年再买岂不是好!”


又过了两天,“大放盘”的林先生的铺子,生意果然很好,每天可以做
三十多元的生意了。林大娘的打呃,大大减少,平均是五分钟来一次;林小
姐在铺面和“内宅”之间跳进跳出,脸上红喷喷地时常在笑,有时竟在铺面
帮忙招呼生意,直到林大娘再三唤她,方才跑进去,一边擦着额上的汗珠,
一边兴冲冲地急口说:

“妈呀,又叫我进来干么!我不觉得辛苦呀!妈!爸爸累得满身是汗,
嗓子也喊哑了!——刚才一个客人买了五块钱东西呢!妈!不要怕我辛苦,
不要怕!爸爸叫我歇一会儿就出去呢!”

林大娘只是点头,打一个呃,就念一声“大慈大悲菩萨”。客厅里本就
供奉着一尊瓷观音,点着一炷香,林大娘就摇摇摆摆走过去磕头,谢菩萨的
保佑,还要祷请菩萨一发慈悲,保佑林先生的生意永远那么好,保佑林小姐
易长易大,明年就得个好女婿。


但是在铺面张罗的林先生虽然打起精神做生意,脸上笑容不断,心里却
像有几根线牵着。每逢卖进了一块钱,看见顾客欣然挟着纸包而去,林先生
就忍不住心里一顿,在他心里的算盘上就加添了五分洋钱的血本的亏折。他
几次想把这个“大放盘”对每块钱的实足亏折算成三分,可是无论如何,算
来算去总得五分。生意虽然好,他却越卖越心疼了。在柜台上招呼主顾的时
候,他这种矛盾的心里有时竟至几乎使他发晕。偶尔他偷眼望望斜对门的裕
昌祥,就觉得那边闲立在柜台边的店员和掌柜嘴角上都带着讥讽的讪笑,似
乎都在说:“看这姓林的傻子呀,当真亏本放盘哪!看着罢,他的生意越好,
就越亏本,倒闭得越快!”那时候,林先生便咬一下嘴唇,决定明天无论如
何要把货码提高,要把次等货标上头等货的价格。

给林先生斡旋那“封存东洋货”问题的商会长当走过林家铺子的时候,
也微微笑着,站住了对林先生贺喜,并且拍着林先生的肩膀,轻声说:

“如何?四百块钱是化得不冤枉吧!——可是,卜局长那边,你也得稍
稍点缀,防他看得眼红,也要来敲诈。生意好,妒忌的人就多;就是卜局长
不生心,他们也要去挑拨呀!”

林先生谢商会长的关切,心里老大吃惊,几乎连做生意都没有精神。

然而最使他心神不宁的,是店里的寿生出去收账到现在还没回来,林先
生是等着寿生收的钱来开销“客账”。上海东升字号的收账客人前天早已到
镇,直催逼得林先生再没有话语支吾了。如果寿生再不来,林先生只有向恒
源钱庄借钱的一法,这一来,林先生又将多负担五六十元的利息,这在见天
亏本的林先生委实比割肉还心疼。

到四点钟光景,林先生忽然听得街上走过的人们乱哄哄地在议论着什
么,人们的脸色都很惶急,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情了。一心惦念着出去收账
的寿生是否平安的林先生就以为一定是快班船遭了强盗抢,他的心卜卜地乱
跳。他唤住了一个路人焦急地问道:

“什么事?是不是栗市快班遭了强盗抢?”

“哦!又是强盗抢么?路上真不太平!抢,还是小事,还要绑人去哪!”

那人,有名的闲汉陆和尚,含糊地回答,同时。。着半只眼睛看林先生铺
子里花花绿绿的货物。林先生不得要领,心里更急,丢开陆和尚,就去问第
二个走近来的人,桥头的王三毛。

“听说栗市班遭抢,当真么?”

“那一定是太保阿书手下人干的,太保阿书是枪毙了,他的手下人多么
厉害!”

王三毛一边回答,一边只顾走。可是林先生却急坏了,冷汗从额角上钻
出来。他早就估量到寿生一定是今天回来,而且是从栗市——收账程序中预
定的最后一处,坐快班船回来;此刻已是四点钟,不见他来,王三毛又是那
样说,那还有什么疑义么?林先生竟忘记了这所谓“栗市班遭强盗抢”乃是
自己的发明了!他满脸急汗,直往“内宅”跑;在那对蝴蝶门边忘记跨门槛,
几乎绊了一交。

“爸爸!上海打仗了!东洋兵放炸弹烧闸北——”

林小姐大叫着跑到林先生跟前。

林先生怔了一下。什么上海打仗,原就和他不相干,但中间既然牵连着
“东洋兵”,又好像不能不追问一声了。他看着女儿的很兴奋的脸孔问道:

“东洋兵放炸弹么?你从哪里听来的?”


“街上走过的人全是那么说。东洋兵放大炮,掷炸弹。闸北烧光了!”

“哦,那么,有人说栗市快班强盗抢么?”

林小姐摇头,就像扑火的灯蛾似的扑向外面去了。林先生迟疑了一会儿,
站在那蝴蝶门边抓头皮。林大娘在里面打呃,又是喃喃地祷告:“菩萨保佑,
炸弹不要落到我们头上来!”林先生转身再到铺子里,却见女儿和两个店员
正在谈得很热闹。对门生泰杂货店里的老板金老虎也站在柜台外边指手划脚
地讲谈。上海打仗,东洋飞机掷炸弹烧了闸北,上海已经罢市,全都证实了。
强盗抢快班船么?没有听人说起过呀!栗市快班么?早已到了,一路平安。
金老虎看见那快班船上的伙计刚刚背着两个蒲包走过的。林先生心里松一口
气,知道寿生今天又没回来,但也知道好好儿的没有逢到强盗抢。

现在是满街都在议论上海的放事了。小伙计们夹在闹里骂“东洋乌龟”!
竟也有人当街大呼:“再买东洋货就是忘八!”林小姐听着,脸上就飞红了
一大片。林先生却还不动神色。大家都卖东洋货,并且大家化了几百块钱以
后,都已经奉着特许:“只要把东洋商标撕去了就行。”他现在满店的货物
都已经称为“国货”,买主们也都是“国货,国货”地说着,就拿走了。在
此满街人人为了上海的战事而没有心思想到生意的时候,林先生始终在筹虑
他的正事。他还是不肯化重利去借庄款,他去和上海号家的收账客人情商,
请他再多等这么一天两天。他的寿生极迟明天傍晚总该会到。

“林老板,你也是明白人,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呀!现在上海开了火,说
不定明后天火车就不通,我是巴不得今晚上就动身呢!怎么再等一两天?请
你今天把账款缴清,明天一早我好走。我也是吃人家的饭,请你照顾照顾罢!”

上海客人毫无通融地拒绝了林先生的情商。林先生看来是无可商量了,
只好忍痛去到恒源钱庄上商借。他还恐怕那“钱猢狲”知道他是急用,要趁
火打劫,高抬利息。谁知道钱庄经理的口气却完全不对了。那痨病鬼经理听
完了林先生的申请,并没作答,只管捧着他那老古董的水烟筒卜落落卜落落
的呼,直到烧完一根纸吹,这才慢吞吞地说。

“不行了!东洋兵开仗,上海罢市,银行钱庄都封关,知道他们几时弄
得好!上海这路一断,敝庄就成了没脚蟹,汇划不通,比尊处再好的户头也
只好不做了。对不起,实在爱莫能助!”

林先生呆了一呆,还总以为这痨病鬼经理故意刁难,无非是为提高利息
作地步,正想结结实实说几句恳求的话,却不料那经理又逼进一步道:

“刚才敝东吩咐过,他得的信,这次的乱子恐怕要闹大,叫我们收紧盘
子!尊处原欠五百,二十二那天,又是一百,总共是六百,年关前总得扫数
归清;我们也算是老主顾,今天先透一个信,免得临时多费口舌,大家面子
上难为情。”

“哦——可是小店里也实在为难。要看账头收得怎样。”

林先生呆了半晌,这才呐出这两句话。

“嘿!何必客气!宝号里这几天来的生意比众不同,区区六百块钱,还
为难么?今天是同老兄说明白了,总望扫数归清,我在敝东跟前好交代。”

痨病鬼经理冷冷地说,站起来了。林先生冷了半截身子,瞧情形是万难
挽回,只好硬着头皮走出了那家钱庄。他此时这才明白原来远在上海的打仗
也要影响到他的小铺子了。今年的年关当真是难过:上海的收账客人立逼着
要钱,恒源里不许宕过年,寿生还没回来,知道他怎样了,镇上的账头,去
年只收起八成,今年瞧来连八成都捏不稳——横在他前面的路,只是一条:


“暂停营业,清理账目!”而这条路也就等于破产,他这铺子里早已没有自
己的资本,一旦清理,剩给他的,光景只有一家三口三个光身子!

林先生越想越仄,走过那座望仙桥时,他看着桥下的浑水,几乎想纵身
一跳完事。可是有一个人在背后唤着他道:

“林先生,上海打仗了,是真的罢?听说东栅外刚刚调来了一支兵,到
商会里要借饷,开口就是二万,商会里正在开会呢!”

林先生急回过脸去看,原来正是那位存有两百块钱在他铺子里的陈老
七,也是林先生的一位债主。

“哦——”

林先生打一个冷噤,只回答了这一声,就赶快下桥,一口气跑回家去。



这晚上的夜饭,林大娘在家常的一荤二素以外,特又添了一个碟子,是
到八仙楼买来的红焖肉,林先生心爱的东西。另外又有一斤黄酒。林小姐笑
不离口,为的铺子里生意好,为的大绸新旗袍已经做成,也为的上海竟然开
火,打东洋人。林大娘打呃的次数更加少了,差不多十分钟只来一回。

只有林先生心里发闷到要死。他喝着闷酒,看看女儿,又看看老婆,几
次想把那炸弹似的恶消息宣布,然而终于没有那样的勇气。并且他还不曾绝
望,还想挣扎,至少是还想掩饰他的两下里碰不到头。所以当商会里议决了
答应借饷五千并且要林先生摊认二十元的时候,他毫不推托,就答应了下来。
他决定非到最后五分钟不让老婆和女儿知道那家道困难的真实情形。他的划
算是这样的:人家欠他的账收一个八成罢,他还人家的账也是个八成,——
反正可以借口上海打仗,钱庄不通;为难的是人欠我欠之间尚差六百光景,
那只有用剜肉补疮的方法拼命放盘卖贱货,且捞几个钱来渡过了眼前再说。
这年头儿,谁能够顾到将来呢?眼前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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