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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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
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好退到
院子里;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太空,浓云
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
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
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七日毕。
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的孤独灵魂
——《孤独者》导读
本小说创作于1925 年10 月,后收入《彷徨》,是鲁迅形象记录复杂的
社会意识史的名篇。
主人公魏连殳是随辛亥革命的成败进退,先被推上资产阶级意识的潮
头,后被淹没在封建意识波底的知识分子,是一个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的孤独灵魂。孤独,是鲁迅许多作品的情感基调,魏连殳是鲁迅创作的孤独
者谱系中最著名的一个。他的孤独首先来自与故乡宗法制社会的障壁。他从
封建家族中冲杀出来,被视为“异类”和“吃洋教”的“新党”。祖母谢世,
他去奔丧,族长排定礼教阵势,向这个“承重孙”张开必须“穿白”、“跪
拜”、“请和尚道士做法事”的火力网。遗老遗少预想的双方对垒因他答应
了三个条件而归于尴尬,他又被目为“异样”。入殓时同族皆哭,他竟不落
一泪,表示默对封建家族的孤傲。大殓完毕,人将走散之际,他却突然号咷
如旷野的狼嗥,宣泄惨伤里夹杂着的愤怒和悲哀。其次他的孤独还来自S 城
世俗社会的重压。他具有个性主义和平等思想,倾心交往落魄青年。又不乏
进化论见解,认为“孩子总是好的”,“全是天真”,是中国的希望。他爱
发些毫无顾忌的议论,因而招致飞短流长,并被解除教员之职。于是生计不
堪,窘相败露,典书度日,近于冻馁,几乎求乞。往日慷慨青年频频光顾的
寓所成了冬天的荒凉公园。被看得比他性命还宝贵的儿童竟失却天真,拒绝
他给的食物。世俗观念和社会冷遇逼促他拘囿于独头茧中,终于灵魂扭曲,
傲骨折断,躬行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
他当了军阀的顾问,在颂扬和钻营中凌迟自己的灵魂,在杯牌和呕血中践踏
自己的生命。甚至小孩装一声狗叫,磕一个响头,就给买东西。他在对世俗
社会降志逆行的精神复仇中可怜地胜利了,却在现代意识的思想追求中惨痛
地失败了。作品透过他野狼般嗥叫的人生命运的主旋律,同情中寄寓批判性
思考,控诉了黑暗社会戕害进步知识分子的罪恶,揭示了用资产阶级意识改
造沉沉中国的必然失败的命运。
小说选取第一人称“我”的视角,自外而内描述魏连殳的心灵历程,既
有言行肖像的朴素白描,又有大段的心理奥秘的自白,突出人物与环境对立
情势中灵魂内部的孤独交战。体现了现实主义描写的美学深刻。采用纵切面
结构,以送殓始,以送硷终,又以“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伤”的野狼般的
嗥叫作为人物命运和小说的主旋律贯通始终,开篇实写,结尾虚写,前呼后
应,余响不绝。让人物不死于潦倒而死于腾达,增强了悲剧效果和心灵探寻
的张力。
(张金印)
沉沦
郁达夫
一
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的中
间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
天气一天一天的清凉起来,他的学校开学之后,已经快半个月了。那一
天正是九月的二十二日。
晴天一碧,万里无云,终古常新的皎日,依旧在她的轨道上,一程一程
的在那里行走。从南方吹来的微风,同醒酒的琼浆一般,带着一种香气,一
阵阵的拂上面来。在黄苍未熟的稻田中间,在弯曲同白线似的乡间官道上面,
他一个人手里捧了一本六寸长的Words worth 的诗集,尽在那里缓缓的独步。
在这大平原内,四面并无人影,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声两声的吠声,悠悠扬
扬的传到他的耳膜上来。他眼睛离开了书,同做梦似的向有犬吠声的地方看
去,但看见了一丛杂树,几处人家,同鱼鳞似的屋瓦上,有一层薄薄的蜃气
楼,同轻纱似的,在那里飘荡。
Oh,you serene gossamer!you beautiful gossamer!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就涌出了两行清泪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
什么缘故。
呆呆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觉得背上有一阵紫色的气息吹来,息索的一响,
道旁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梦境打破了。他回转头来一看,那枝小草还是颠
摇不已,一阵带着紫罗兰气息的和风、温微微的哼到他那苍白的脸上来。在
这清和的早秋的世界里,在这澄清透明的以太Ether 中,他的身体觉得同陶
醉似的酥软起来。他好像是睡在慈母怀里的样子;他好像是梦到了桃花源里
的样子;他好像是在南欧的海岸,躺在情人膝上,在那里贪午睡的样子。
他看看四边,觉得周围的草木,都在那里对他微笑。看看苍空,觉得悠
久无穷的大自然,微微的在那里点头。一动也不动的向天看了一会,他觉得
天空中,有一群小天神,背上插着了翅膀,肩上挂着了弓箭,在那里跳舞。
他觉得乐极了。便不知不觉开了口,自言自语的说:
“这里就是你的避难所。世间的一般庸人都在那里妒忌你,轻笑你,愚
弄你;只有这大自然,这终古常新的苍空皎日,这晚夏的微风,这初秋的清
气,还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慈母,还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世上去与
那些轻薄的男女共处去,你就在这大自然的怀里,这纯朴的乡间终老了罢。”
这样的说了一遍,他觉得自家可怜起来,好像有万千哀怨,横亘在胸中,
一口说不出来的样子。含了一双清泪,他的眼睛又看到他手里的书上去。
Behold her,single in the field,
You solitary Highland Lass!
Reaping and singing by herself;
Stop here,or gently psss!
Alone she cuts,and binds the grain。
And sings a melancholy strain;
Oh,listen!for the vale profoundIs overflowing with the sound。
看了这一节之后,他又忽然翻过一张来,脱头脱脑的看到那第三节去。
Will no one tell me what she sings?
Perhaps the plaintive numbers flow
For old,unhappy,far…off things,
And battle long ago:
Or is it some more humble lay,
Familiar matter of today?
Some natural sorrow,loss,or pain,
That has been and may be again!
这也是他近来的一种习惯,看书的时候,并没有次序的。几百页的大书,
更可不必说了,就是几十页的小册子,如爱美生的《自然论》Emerson’s“On
Nature”,沙罗的《逍遥游》Thoreau’s“Excursion”之类,也没有完完全
全从头至尾的读完一遍过。当他起初翻开一册书来看的时候,读了四行五行
或一页二页,他每被那一本书感动,恨不得要一口气把那一本书吞下肚子里
去的样子,到读了三页四页之后,他又生起一种怜惜的心来,他心里似乎说:
“像这样的奇书,不应该一口气就把它念完,要留着细细儿的咀嚼才好。
一下子就念完了之后,我的热望也就不得不消灭,那时候我就没有好望,没
有梦想了,怎么使得呢?”
他的脑里虽然有这样的想头,其实他的心里早有一些儿厌倦起来,到了
这时候,他总把那本书收过一边,不再看下去。过几天或者过几个钟头之后,
他又用了满腔的热忱,同初读那一本书的时候一样的,去读另外的书去;几
日前或者几点钟前那样的感动他的那一本书,就不得不被他遗忘了。
放大了声音把渭迟渥斯的那两节诗读了一遍之后,他忽然想把这一首诗
用中国文翻译出来。
“孤寂的高原刈稻者”
他想想看,“The solitary highland reaper。”诗题只有如此的译法。
“你看那个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在田里,
你看那边的那个高原的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冷清清地
她一边刈稻,一边在那儿唱着不已:
她忽儿停了,忽而又过去了,轻盈体态,风光细腻!
她一个人,刈了,又重新把稻儿捆起,
她唱的山歌,颇有些悲凉的情味:
听呀听呀!这幽谷深深,
全充满了她的歌唱的清音。
有人能说否,她唱的究竟是什么?
或者她那万千的痴话,
是唱的前代的哀歌,
或者是前朝的战事,千兵万马:
或者是些坊间的俗曲,
便是目前的家常闲说?
或者是些天然的哀怨,必然的丧苦,自然的悲楚,
这些事虽是过去的回思,将来想亦必有人指诉。”
他一口气译了出来之后,忽又觉得无聊起来,便自嘲自骂的说道:
“这算是什么东西呀,岂不同教会里的赞美歌一样的乏味么?英国诗是
英国诗,中国诗是中国诗,又何必译来对去呢!”
这样的说了一句,他不知不觉便微微儿的笑了起来。向四边一看,太阳
已经打斜了;大平原的彼岸,西边的地平线上,有一座高山,浮在那里,饱
受了一天残照,山的周围酝酿成一层朦朦胧胧的岚气,反射出一种紫不紫红
不红的颜色来。
他正在那里出神呆看的时候,哼的咳嗽了一声,他的背后忽然来了一个
农夫。回头一看,他就把他脸上的笑容装改成了一副忧郁的面色,好像他的
笑容是怕被人看见的样子。
二
他的忧郁症,愈闹愈甚了。
他觉得学校里的教科书,真同嚼蜡一般,毫无半点生趣。天气清朗的时
候,他每捧了一本爱读的文学书,跑到人迹罕至的山腰水畔,去贪那孤寂的
深味去。在万籁俱寂的瞬间,在天水相映的地方,他看看草木虫鱼,看看白
云碧落,便觉得自家是一个孤高傲世的贤人,一个超然独立的隐者。有时在
山中遇着一个农夫,他便把自己当作了Zaratustra,把Zaratustra 所说的
话,也在心里对那农夫讲了。他的Megalomania 也同他的Hypochondria 成了
正比例,一天一天的增加起来。他这样的时候,也难怪他不愿意上学校去,
去作那同机械一样的工夫去。他竟有连接四五天不上学校去听讲的时候。
有时候他到学校里去,他每觉得众人都在那里凝视他的样子。他避来避
去想避他的同学,然而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他的同学的眼光,总好像怀了恶
意,射在他背脊上的样子。
上课的时候,他虽然坐在全班学生的中间,然而总觉得孤独得很:在稠
人广众之中,感得的这种孤独,倒比一个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种孤独,
还更难受。看看他的同学看,一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的在那里听先生的讲义,
只有他一个人身体虽然坐在讲堂里头,心想却同飞云逝电一般,在那里作无
边无际的空想。
好容易下课的钟声响了!先生退去之后,他的同学说笑的说笑,谈天的
谈天,个个都同春来的燕雀似的,在那里作乐;只有他一个人锁了愁眉,舌
根好像被千钧的巨石锤住的样子,兀的不作一声。他也很希望他的同学来对
他讲些闲话,然而他的同学却都自家管自家的去寻欢乐去,一见了他那一副
愁容,没有一个不抱头奔散的,因此他愈加怨他的同学了。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都是我的仇敌,我总有一天来复仇,我总要复
他们的仇。”
一到了悲愤的时候,他总这样的想的,然而到了安静之后,他又不得不
嘲骂自家说: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对你当然是没有同情的,因为你想得他们的同
情,所以你怨他们,这岂不是你自家的错误么?”
他的同学中的好事者,有时候也有人来向他说笑的,他心里虽然非常感
激,想同那一个人谈几句知心的话,然而口中总说不出什么话来;所以有几
个解他的意的人,也不得不同他疏远了。
他的同学日本人在那里欢笑的时候,他总疑他们是在那里笑他,他就一
霎时的红起脸来。他们在那里谈天的时候,若有偶然看他一眼的人,他又忽
然红起脸来,以为他们是在那里讲他。他同他同学中间的距离,一天一天的
远背起来。他的同学都以为他是爱孤独的人,所以谁也不敢来近他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