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看世界-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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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最后一位主顾,便可收拾案板,清洗机器。烧一壶热水,将绞肉机拆开,捣完机器里面的余肉,放点洗洁精,擦洗干净,将刀片、箅子放入冰柜;清洗切肉机要麻烦得多,用根竹签将五十多道刀缝中的碎肉逐个剔出,再用热水反复冲洗,直至水清,否则放置一夜,明天就会变味,买主不满意,自己也不好意思。
最后一道工序是磨刀。用过一天,刀子已经很钝了,“磨刀不误砍柴工”,不在油石上蹭蹭,明天买主洪时,会误事的。
做完这一切,已接近晚上六七点,倘是夏日,便可打烊休息。到了冬季,一天的工作才仅仅完成一半——还要去西安进货,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凌晨到现在,已经十多个小时,在这十多个小时里,即使没有买主,或者肉已售完,也必须在店里支应着——不能耽误老买主的生意,这是最起码的职业道德。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天天如此。
其次是脏。“猪最脏,猪肉最香。”这是几百年的古训。一辈子与猪打交道,就甭想穿干净衣服。且不说猪圈里粪便遍地,污水横流,即使肉店也到处是油。稍不留意,一旦蹭上,肥皂、洗衣粉无论广告做得如何到位,均很难洗干净,一件衣服就算完了,况且还要干活,不沾油污的几率微乎其微。所以夏日背心、短裤、拖鞋是我们的时装。其他季节,无论里边穿什么衣服,外套则是清一色的蓝大褂。手更不能见净,刚开始卖肉时,触摸到热乎乎的肉,头脑中就胡猜乱想,倒挂着的一排猪肉,忽地变成一个个吊死鬼,吐着长长的舌头,地上滴答着鲜红的血,惊慌、恐惧、心悸一齐袭上心头。稍一走神,“嘶”的一声,一刀子劙在手上,鲜血直流,疼痛剜心,猪血、人血混合在一起。“创可贴”是常备药,可畅销的商品免不了有冒牌货,尺寸小,黏度不够,一次用三四片,血还是止不住。索性不用了,反正离心脏远着呢,绝对死不了,用手捏住,过一会儿,血就会凝固,再包扎起来。刚学卖肉,手上的伤是不断的,愈了旧痕,又添新伤,层层叠叠,伤痕累累,一双曾经握笔的手,失却了原来的模样。
十六 卖肉的苦与乐(3)
添了新伤,见不得生水,洗脸都成问题,更不用提洗手了。有时刚洗完手准备吃饭,来了顾客,又变成了油手。不过油手亦有油手的好处,一是不用与熟人握手,省却了不少繁文缛节;二是幼时放羊、打猪草、干农活,冬季时手时常冻胀、溃烂,从此落下病根,一年烂,年年烂。跳出农门后,尽管用心呵护,依然无济于事。自从与猪肉打上交道,沾染上猪油,竟奇迹般痊愈了,几年下来,倒省却了不少的护手霜。
再有就是要与动检站、食品公司搞好关系。卖肉须查“三章两证”,即定点屠宰章、检验检疫合格章、出厂日期章、检验检疫合格证、陕西省兽禽产品品质检验合格证明等等,缺一不可。屠宰场送肉来,有时只顾验货、过秤、付款,忘记了索取两证;有时屠宰场也为了逃避税费,故意不给或者少给。动检站稽查来了,拿不出票证,急忙给屠宰场打电话都等不及,轻则补票,每张六元,重则罚款五到十倍,直至没收大肉。
依照中国的管理体制,食品公司为企业建制,无资格收费。但长安县定点屠宰办公室设在县食品公司,管辖着县境内的屠宰场,各屠宰专场每年给食品公司交纳一定的承包费。食品公司机构庞大,仅靠固定的承包费很难维持,更谈不上发展。于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参照西安市朱雀路批发市场,收取批发管理费。与朱雀路批发市场不同,批发市场为大肉批发商提供场地、复检、过磅、维护公平交易秩序;食品公司则省略了这一切,依据长安县商业局多年前老掉牙的文件,仅仅保留了收费项目,规定凡进入县城内的大肉,必须自动到食品公司加盖三角章,交纳批发管理费,从此县城内的大肉变成了“四章三证”。
图章太多,把白白净净的大肉抹得乌七八糟,消费者不满意,各屠宰场、大肉经营户更不愿意,于是就想方设法逃费。食品公司就组建了强大的大肉稽查队,在各肉店、肉摊巡回检查,一经发现逃费,补票、罚款直至没收大肉。群众不了解内情,还以为真正销售了不合格大肉。为了避免造成不良影响,一般肉食经营户得过且过,大不了猪毛出在猪身上,交完费,肉再卖贵点。可是也有个别食品公司的内部职工,亦开有肉店,他们不交费,同为食品公司的职工,社会分工不同,都在大干社会主义,不看僧面得看佛面,处罚谁呀?必须看客下面,看人行事,从而造成了一县两制,不公平竞争的局面。
新闻媒体对乱收费行为予以关注以后,食品公司曾停收过几天,后来讨得尚方宝剑,研究了应对之策,改换门庭,修建了“大肉交易大厅”,将大肉批发管理费每头八元改革为“大肉批发服务费”每头六元,实则“大肉交易大厅”自建起至今,未曾交易过一头大肉,只不过给收费白白提供借口而已。
2004年,为了切实减轻农民负担,增加农民收入,中央专门下发一号文件,取消生猪检验检疫费、大型屠宰场的排污费之外的一切不合理收费。而食品公司、动检站仍然我行我素。大家弄不明白,为什么中央的政策在长安执行起来就那么难。
值得欣慰的是,进入9月份,食品公司的大肉稽查队不见了踪影,听说被人告到省市,上面压了下来,批发服务费暂停收取了。
做生意必须谨防贼盗。我开店五年,生性秉直,不喜拖泥带水,婆婆妈妈,每天手头存放大量现金,用以及时结账。曾五次遭遇梁上君子光顾,损失惨重,其中的两次记忆尤深。
还是百兴肉食店时,店后接有半截子石棉瓦房,建筑粗糙。2001年夏,此处建设环南路综合批发市场,建筑队将架板堆放于我的窗后,恰为盗贼搭好了脚手架。那天下雨天凉,我劳累了一天沉沉地睡去,被窃贼破窗而入,窃去现金五千余元及一把钢刀,我自浑然不觉。天亮发觉,急报公安派出所,派出所以为小案,不足挂齿,草草笔录后就石沉大海。邻人宽慰:亏得我睡得死,不然惊觉,必赤膊上阵,与窃贼打斗。窃贼手握钢刀,哪里还有性命?于是自我宽慰:“我非舍命不舍财的主儿,钱财乃身外之物,去而复来,哪有身家性命重要!”
曾看央视“今日说法”,甲家搭建厨房,脚手架为小偷提供了便利,致使家住二楼的乙家被盗,乙家诉诸法律,甲家败诉赔偿部分经济损失。本打算一纸诉状将建筑队告上法庭,已经拍摄了现场照片,咨询过律师,打赢官司有十足的把握。猛然想起“夜饭少吃,赢官司少打”的古训,加之诉讼伤时费劲,劳民伤财,遂与人为善,自认倒霉。
新肉店以壁柜隔开,前店后家,2001年临近年关,某屠宰场给我供肉,黄昏时分已经送完货付过款。老槽来肉店绞肉,我将卷闸门拉下,但未上锁,原打算老槽走后再开门营业。老槽绞完肉馅,行至后门,让我兑换五十元零钞。老槽走后,儿子哭闹,我即返回哄儿子,接着吃饭,看电视剧《天下粮仓》。约九时许,屠宰场又来四人,从外面将门拉开,加一头肉,我才意识到忘记锁门。当时正看到电视剧紧要之处,也懒得复秤,屠宰场四人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挂好肉自行离去,我赶紧下床锁门。
卷闸门拉下,一只苍蝇也难飞进来。看完电视,清点抽屉时发现,钱夹犹在,人民币不翼而飞,以为屠宰场一伙开玩笑,吓唬我,打去电话询问时却都发誓诅咒,推说不知,急报派出所。一年几次失窃,派出所都成了轻车熟路,民警见我又来报案,先自乐了:
十六 卖肉的苦与乐(4)
“你这个马大哈,是不是钱多得往出溢了?”
我也觉得反复在一个地方跌跟头简直愚昧之极,然而防不胜防,遂自嘲:
“非是洒家无能,小偷实在太狡猾了。”
待第二天上班,派出所将屠宰场的四人传到,已经过了一夜,“贼无赃,硬似钢。”人民警察也毫无办法。
小本买卖,历来为国人不屑,古代就以农业为“本”,工商业为“末”。而今时代不同了,无论干什么工作都一样,只要能赚到人民币就行。然而,仍有不少社区仿照旧上海英法租界的做法,“小商小贩严禁入内”的警示牌随处可见。杀猪卖肉更为下九流的勾当,难登大雅之堂,常被人下眼观,更有好事者以为你日进斗金,故意找碴。
天晴了,爷红了,苍蝇出来了,各种佥烦买主儿都来了。这块儿太肥,那块儿太瘦;皮厚了,毛长了,满案子的大肉没有一块儿中意。看不上拉倒吧! 他又不走,非得要买,要么“你给我便宜点儿?”零钱攥在手心,就是不给零头:“我没钱了”。你要是发现,“我还要坐车、买菜”等等,红蓝铅笔两头削,一个萝卜非得八头子来切。遇见这种买主还真没辙,不卖吧,去了皮,打得七零八落;卖吧,眼睁睁赔钱。还是茬师办法稠,“你对我是乡党礼,我便对你流水席。”大不了,八两秤逮你。
这样的事自开店以来,经历的不知凡几,这里也不去细叙了。
做生意难免三角债。按照行规,肉食经营户与屠宰场之间“蛇蜕皮”结算,即今天付清昨天的货款,明天再付今天的货款,依此类推。这中间包含两层含义:货为代销,经营户不出周转资金;倘屠宰场误事,不能按时保质保量送货,肉店每天均发生各种费用,屠宰场包赔损失,等于是押金。
我生性直爽,不喜欢欠账,在同行之中很有口碑,各屠宰场都乐意与我打交道。
高桥屠宰场组建之初,鲜有销路,高薪聘请黑老五为其业务主管,以期拓展业务。黑老五原为肉食经营户,卖肉二十余年,把式很高,号称“韦曲第一刀”,塬上塬下,开有两家肉店。因航天工业部○六七基地驻扎在塬上,经济效益好,职工收入高,人们讲求生活质量,排骨供不应求。而我的肉店在塬下城乡结合部,农村人多,大肉销量尚好,但排骨滞销,于是常给黑老五送排骨,因而关系很熟。
为了动员我进购高桥屠宰场的货,每日上午,黑老五都要来肉店给我帮忙,我自轻松不少。久而久之,盛情难却,遂答应接受高桥屠宰场的供货。
我相信笨鸟先飞,第一天送货,自己汉小力薄,宜早做准备。我要求五点送达,八点才迟迟到来,好多顾客久等不见,纷纷走了,耽误了不少生意。我很生气,念及初次打交道,不便发作,未及复秤,匆匆卸货剔肉,有黑老五帮忙,还算不影响大局,得饶人处且饶人。第二天送货,时间很准时,但我订购八头肉,仅送来了五头,量不够,半天就得关门,影响生意,我提出严正警告。第三天送货,适逢大雪,又七点半迟到,下雪路滑,安全第一,情有可原。但前两天送货,都未复秤,屠宰场说多少便是多少,寻思该屠宰场刚开业,信誉至上,还不至于蒙人吧!
难得一场好雪,人们睡梦正香,买主不多,正好复秤。屠宰场在每头肉的腿上都标注了重量,但大雪已经将字迹冲刷得模糊不清。听说复秤,黑老五等慌了手脚,一会儿这头是我的,那头不是,一会儿这头又不是那头又是,将肉反反复复搬进搬出,折腾四五次,总算搬完,逐一复秤,竟与屠宰场的底子相差十余斤!倘若相差一两斤,两三斤,勉强还说得过去,“十秤九不同”嘛,一高一低而已。但十多斤不是小数目,折合人民币五十多元,相当于肉店每天费用的一半。心想:不是屠宰场的秤有问题,就是人心有问题,又不缺货,跟人失牙拌嘴不划算,于是结清账,制止了送货。
一星期之后,老板老王来到肉店,问是否要货。我答曰否,老王竟说:
“那把欠账结清。”
我当时就蒙了:“不是止了你的货,当时就结清了吗?”
老王拿出账本,白纸黑字,写我欠他一千七百余元。我便解释,欠账在当时已经结过,你没划掉,司机在场,并将当时的情景一五一十地描绘出来。然而老王一口咬定没结。我们二人争执起来,引得不少闲杂人等瞧热闹,看笑话。
经营户与屠宰场之间,天天打交道,一般都很守信用,各人记各人的账,你的账本上没有我的笔迹,我的账上也没有你的字据,所以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空口白牙,谁也难以说清。
发展到后来双方对天盟誓,红脖子涨脸,不欢而散。
养猪的离不开杀猪的,杀猪的又离不得卖肉的。我们之间是鱼和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