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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王昭君1331-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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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文依然在灯下默然端坐,不过心境却不同了。由于阿连的提醒,她想起皇帝深好音律,自己有一番谏劝的话,不妨就其所好,相机设喻,比较易于见听。
  于是一个人搜索枯肠,从记忆中去找到好些故事,腹稿打得差不多了,皇帝也到了,传呼之时,正是鼓打二更。
  见驾行礼便使得皇帝大为注目,因为浓妆艳抹,与前一天所见的雅淡风韵,恍如换了个人似的。
  “荆襄真的出美人。”皇帝笑道:“荆山璞玉香溪水,钟灵都在女儿身!”
  韩文微笑不答,抬眼看一看皇帝,仍旧将头低了下去。
  “你何不御妆?也轻松些。”
  “以礼事君,不敢亵慢。”
  皇帝一愣,掖庭女子向来以色事君,这韩文竟道是“以礼事君”。然则自己是不是也该以礼相待呢?心里这样反应,尚无结论,而身子却不由得坐正了。“韩文,”皇帝说道:“可惜了,你是女儿身。”
  “圣意何在,窃所未喻。”
  “如果你是男子,一定是我安邦定国的良臣。”
  这一说使得韩文真个有受宠若惊之感,睁大了一双眼,似笑非笑地只望着皇帝。
  “你说以礼事君,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礼以制情,此刻你我相处,莫非于礼不合?”
  “婢子出言无状,惶恐之至。不过既蒙皇上以‘女儿身’为惜,婢子自不敢妄自菲薄,以掖庭女子所以事君者事皇上。”
  皇帝暗暗点头,自觉质问她的话,相当厉害。不过她竟然针锋相对,振振有词。这样一转念间,觉得有此人把酒纵谈,亦是消遣长夜的一法。于是拉一拉手边的丝绳,帷外玉磐涔涔,随即有人奉召而至,正是阿连。
  “置酒!”
  “是!”阿连答应着,又加了一句:“韩姑娘尚未晚食。”
  “喔!为什么?”皇帝看着韩文问。
  不想吃饭,自然是因为胃纳不佳,不须有何特别的原因,韩文觉得无从回答,皇帝亦就不多追问。好在上方玉食,即便是宵夜,亦比民间富家的正餐来得丰盛。待一会撤馔以赐,就可以让她果腹了。
  寝宫中另设膳房早就有预备的,所以咄嗟立办。贵人尽皆肉食,何况是天子。但韩文却甘于蔬食,因此对于皇帝所赐的珍馐,反有无福消受之感。
  但本乎“长者赐不能辞”之义,韩文只好努力加餐。而皇帝却以为她健于饮啖,所以当一座小鼎捧上来时,他闻见香味,便即笑道:“你的口福不错!今天有炮豚。这是天下的至味,连昭君都不曾尝过。”
  韩文听说过炮豚的做法,是用杀净的猪或羊,腹中塞满干枣,外面用苇竹包好,糊满黏土,在火中烤透,剥去泥草,将已熟之肉切成大块,糊上米粉下油锅炸,然后置于小鼎,在大汤镬中隔水炖三天三夜,调酱而食。香、嫩、鲜三字俱全。老饕一提起炮豚就会掉口水。
  可是韩文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过于油腻。皇帝看她停箸不食,少不得又要问:“何以不下箸?”
  “是— ”韩文灵机一动,作了违心之言:“皇上曾道,长公主亦未尝过这天下的至味,婢子何忍下咽?”
  “你们姊妹倒真是情深。”皇帝嘉许地说:“不过她有许多享受,是你没有的,今天就一味炮豚占了她的先,亦不算过分。”
  “总觉于心不安,”韩文紧接着说:“婢子斗胆上言,异日侍宴时,愿与长公主享。”
  “好!好!”皇帝欣喜地说:“你的愿望一定可以达到。不过,那时候不是与长公主同享,而是与明妃同享。”
  提到这话,韩文立刻转为严肃的脸色,用低沉抑郁的声音说:“但愿如皇上所望。”
  “怎么?”皇帝的笑容逐渐消失:“怎么说是但愿?有什么不可抗的阻力,不能让昭君成为明妃?别人不知道,你不是很了解我的计划吗?”
  “是,婢子辱承皇上以大事垂询,惊宠莫名。只是细舷想去,使外藩畏威,非长治久安之计,总还要让他怀德才好。”
  “你这话倒也有点道理。”皇帝语气平静下来:“你倒说,怎样才能让呼韩邪怀德?”
  “无非仍坚婚姻之约。”
  “什么?”皇帝指着韩文问:“你说的什么?”
  韩文知道皇帝误会了,以为“仍坚婚姻之约”,便是遣嫁昭君。情急如此,着实可笑。但嘴角刚一牵动,立刻警觉,这是失礼不敬,因而尽力忍住。那模样就显得很怪了。
  第一句话误会了,第二句非说得很清楚不可,韩文觉得有个说法,言简意赅,一说就明白。
  “虽然重申婚姻之约,仍用李代桃僵之计。”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皇帝问道:“是谁代替昭君出塞呢?”
  韩文觉得皇帝这话问得多余,但不能不答:“婢子愿意效劳。”
  皇帝点点头:“将来再说吧!”
  谈了半天,落得这样一个结论,韩文不免觉得泄气。而皇帝的兴致却很好,频频举爵,已颇有酒兴了。
  韩文有些着急,因为看样子,今夜是要留下来了。一承恩宠,那李代桃僵之计,即使不会成为画饼,但掖庭之中,再要找到一个能够冒充昭君而可以乱真的女子,却颇不易。因此,她觉得刚才的献议,仍应重提,好歹要弄出一个确实的结果来。
  “韩文,”皇帝问道:“昭君妙解音律,她的琵琶,是胡地名师所授,确是不同凡响。你呢,你们姊妹,可从她那里学到一点什么?”
  这谈到自己有所准备的题目上来了。韩文从容答道:“婢子略解琴趣。”
  “喔!”皇帝的神情,显得有些惊喜:“想不到你会鼓琴,我倒要领略一番。有一架好琴,你可以试一试。”
  这架琴有六尺长,十三弦二十六徽,琴身用七宝装饰,华丽非凡。上有一句铭:“Й_之乐。”
  “你知道不知道这架琴的出典。”皇帝问说。
  “婢子愚陋。”
  “等我来告诉你,当初高皇帝提三尺剑斩蛇起义,首破咸阳,迳行府库,只见暴秦所遗金玉珍宝,不计其数。这架琴便是其中的珍玩之一。”
  “既是高皇帝所遗。婢子不敢抚玩。再者,琴长六尺,安十三弦,亦非婢子所能鼓。请皇上另外赐琴。”
  听得这话,皇帝不免失望:“原以十三弦琴,无人能鼓,指望你或者会。”他说:“如今只好仍用七弦琴。”
  话虽如此,韩文的琴艺是不坏的。入手便觉不凡,使得皇帝不能不凝神静听。
  一曲玩罢,韩文援琴唱道:“四裔既护,诸夏举兮;国家安宁,乐无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韩文的琴艺平平,歌喉却宛转嘹亮,但正如她的为人一样,劲爽有余,却缺少缠绵低徊的韵味。
  话虽如此,皇帝还是抚掌称善。然后笑道:“只可惜这种歌词,没有什么意味!”
  “国家安宁,其乐无央。婢子献此曲以为祷颂。”
  “这还罢了。”
  “武皇帝的圣武神功,诚为旷古所无。可是匈奴毕竟未灭,”韩之略停一下说道:“当年群臣奏请在西域轮台一带,驻兵屯田,武皇帝曾有诏令,想皇上必然省记?”
  “倒不太记得了,你念来我听。”
  “是,婢子敬为皇上诵之。”韩文略停一下,朗然肃然地念道:“‘乃者贰师败,军士死众虽伤,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朕下忍闻!当今务在禁苛暴、止赋敛、力农桑、养马补缺,毋怠武备而已!’”
  武帝当年的这几句话,在韩文以冽然的声音念来,格外容易深入人心。皇帝愀然动容,好半晌作不得声。
  这一来,韩文却有些不安,怕自己直谏太过,反而激出皇帝的意气来。
  “韩文,”皇帝终于开口了:“我实在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你曾劝我用兵,此刻却又说了许多用兵苦民的话,不是出尔反尔吗?”
  这话,韩文不能承认。“出尔反尔,便是欺罔。婢子虽愚,绝不敢如此。”她说:“婢子曾建议出奇兵,扬天威。不过婢子亦曾谏劝皇上,用兵之外,亦须怀柔。畏威怀德,相互为用。并非一味劝皇上大张挞伐。”
  “这还罢了!”皇帝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说:“我接纳你的想法,讨伐之后,仍旧约以婚姻。”
  听这一说,韩文自不免得意,脸上绽开笑容,越觉得明爽可人。皇帝倒有些动心了,不过为了成全她的志向,只有自己克制。
  “我曾说过,我中国第一流人才,绝不能流于外邦。昭君自不必说,像你,容貌、见识、志气,又岂能归于第二流?”
  “皇上过奖了。”韩文顿首拜谢。
  “我觉得你远至塞外,也很可惜。”皇帝很严肃的喊一声:“韩文!”
  “婢子在。”
  “我有几句话问你,你要老实回答我。”皇帝紧接着说:“我不是说你会讲假话,我是怕你在人情上觉得不好意思,勉强应承,那样对人对已,乃至对国,都不大好。”
  “是,”韩文感动地答说:“皇上体恤深微,婢子感激不尽,必当遵旨,照实回奏。”
  “好!我先问你,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你才能假充宁胡长公主?”
  “是!”韩文当仁不让地回答。
  “你倒说些理由给我听。”
  韩文略想一想,从容答道:“第一,婢子与长公主幼同乡里,口音及生活习惯,尽皆相同,不致令人生疑;其次,长公主的身世,婢子完全了解,如果呼韩邪谈起,不至于露出马脚;再次,若有人不愿出塞,只以奉旨行事,不得不从,日久天长,偶发乡思,致呼韩邪得知真相,此事所关不细,婢子自愿代长公主远行,情形不同,可保无虞。”
  “嗯、嗯,你的话很实在。”
  “婢子还有两个原则,不过听来似乎狂妄。”
  “不要紧,你有什么说什么,我自会裁度。”
  “是,”韩文答说:“既谓之和亲,自然要劝呼韩邪永远驯服。此中有许多大道理,或者不是一般人所能道的。”
  “这,一点不错!”皇帝深深点头:“我很知道。”
  “再有一层,若说以假为真,随机应变,能够消释呼韩邪的误会。婢子自觉亦颇有几分把握。”
  照此说来,共有五个原因之多。除非根本不谈和亲,或者虽和亲而不是以宁胡长公主下嫁,否则除却韩文,更无适当的人选。
  然而皇帝犹有一两分不能同意,为的是总替韩文有些可惜。想了一会提出一个新的办法。
  “韩文,我面奏太后,另外给你一个封号,你用你自己的真姓名和番,如何?”
  韩文的心一跳,暗暗在想:这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可是,万一呼韩邪坚持,仍非宁胡长公主不可,又将如何?
  于是她拜谢着说:“蒙皇上格外矜怜,感激下忱,非言可喻。只是婢子的身份,暂时还是不要确定的好。”
  皇帝想通了其中的道理,不再勉强。心里在想,既不能加以封号,唯有多赏珍异之物,酬谢她这片纯挚的忠义之心。
  “韩文,”皇帝用极富感情的声音说:“你的苦心,我实在不能辜负;可是我也实在不愿意放你回去,我的心,你应该了解。”
  “是!”韩文低着头轻声回答。
  “今天夜深了,你总不能再回上林苑。”
  “启奏皇上,”韩文抢着说道:“婢子有不情之请。”
  “你说。”
  “仍请皇上派人,将婢子送回上林苑。”
  皇帝略想一想,准了她的要求:“好,我就派人送你回去。”接着,拉动唤人的金铃,将周祥召来问话。“孙镇还在不?”
  “尚在候旨。”
  “传我的话,让他持我的节去见城门校尉,开城将韩文送回上林苑。”
  “是!”
  “还有。”皇帝一面想,一面说:“赐韩文玉环一双,彩锦十端,金步摇一支。”
  “回奏皇上,今夜怕来不及了。”
  “明天送到上林苑好了。”皇帝心想,所赐之物只有三样,应该成双才好,但一时想不起还有什么适当的东西,便问韩文:“在上林苑,你最喜欢哪一处?”
  “上林苑周围三百里,说不尽的美景如画,婢子竟不知何处最好。”
  “当然是靠近宣曲宫的,你想想,最喜欢哪一处?”
  上林苑中,宫观台榭甚多,宣曲宫在昆明池之西,临水变曲,音节特美。皇帝因为昭君妙解音律,所以指定她在宣曲宫。韩文将此宫附近的形势回想了一下,找到一处了。
  “婢子以为宣曲宫之南的扶荔宫,最堪流连。”
  “你很会挑!”皇帝微笑着表示嘉许:“此宫是元鼎六年,破了南越以后所修,内多奇草异木,可惜,荔枝始终没有种活。如今,就赐你住扶荔宫。”
  原来问她喜爱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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