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黑暗中呻吟 作者:王樽-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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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说来,禁忌的背后会激发更大的猜想,禁忌的花在想像之后会变得更加娇艳,禁忌的果也因禁忌而显得更加甘甜。
在我荒芜的少年岁月,关于禁果的想像几乎无从贴伏。当时曾风行朝鲜电影,一部歌颂合作化的《摘苹果的时候》也能激起可怜的性萌动。合作社的男女青年在丰收的果园采摘苹果,也顺便采摘渐渐成熟的爱情,那些健壮的大脸盘的朝鲜姑娘进入过不少情窦初开的少男梦境。
新中国成立后的前三十年,关于爱情的文学也基本属于禁区,因此,那个时期的任何与爱情有关的诗文都能引起广泛的共鸣和好评。诗人闻捷在1955年发表的《苹果树下》曾是传诵一时的名篇。它以苹果树为背景,从春天的苹果树开花写起,通过夏天的初果,写到“淡红的果子压弯了树枝”的成熟季节。而背景下的人物则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的爱情随着苹果的成熟而成熟,“种下的爱情已该收获”。大约在1976年,我从一本破旧的老《人民文学》上读到这首诗,那混合着苹果意象的朴素爱情让我真的感到很“甜美”。今天看这首诗,已觉很平淡,但那是我们曾经的时代,两性的情爱是不能直抒胸臆的。闻捷的爱情诗曾经影响深远,典型的例证是后来广为传唱的歌曲《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其歌词的“血缘”基本是来自《苹果树下》,只是歌曲把苹果变成了葡萄。
关于禁忌中的苹果,最意味深长的电影莫过于伊朗才女导演萨米拉·马克马巴夫十八岁时拍摄的《苹果》。影片取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德黑兰的一个普通的家庭,顽固保守的父亲和瞎眼的母亲为使孩子不受侵害,竟将两个孪生女儿囚禁在屋子里达十一年。一个接到投诉的社会工作者为了让孩子接受治疗,不得不把父亲也锁起来。那个可气又可怜的父亲为自己辩解说:“我的两个美丽的女儿就像花朵,外面风吹日晒会使她们枯萎。”两个女孩终于步履蹒跚地走在街道上了,这竟是她们最初的社会经验。片中的一家人就是故事真实发生的一家人,对白也没有经过刻意设计,整部影片清新真实,没有丝毫表演的痕迹。片中最重要的戏剧情节,也是最具诗意的闪光点是苹果的多次出现。邻居家的小男孩从楼上的窗户里用细绳吊下一枚苹果挑逗孪生姐妹;后来三人结伴到闹市的商店去买苹果;还有孪生姐妹与几个小女孩躺在草地上吃苹果;影片最后是父亲和孪生女儿去了街上,瞎眼妈妈走出院外,这时邻居男孩故技重演,吊下一个苹果挑逗瞎眼妈妈,抓了许多次之后,这个始终蒙面的妈妈终于抓住了那个苹果。影片至此戛然而止。
几次出现的苹果都不耀眼,颜色青红相间,甚至有些瘦小,但其中的寓意应该说不言自明,影片的高妙处就在于其余音袅袅,无声胜有声。
第三部分:沉默的苹果 … 寂灭(图)
第三部分:沉默的苹果 … 寂灭(图)意片《玛琳娜》剧照
美丽的事物不仅让人怜惜,也让人萌生见识其毁灭的欲望。我想这种复杂的心理也是一种客观存在。人们喜爱看悲剧,喜爱“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也可算是一种明证。在2002年的艺术展览中,我曾关注过恩雅·加拉乔(Anya
Gallaccio)的一幅作品,那是入选英国艺术领域最具声望的奖项—特纳奖的作品,名字叫《因为我不能留住2002》(Because I Could Not Stop 2002),是一棵挂满苹果的青铜色的树。在为期三个月的展览中,加拉乔将任那些象征希望与诱惑的红苹果在显然不堪重荷的枝条上慢慢腐烂。从照片上看,黑色枝条上的一枚枚红艳艳的苹果煞是好看,我曾把这张照片夹在一本书里保存,当我现在写它时想翻出来看看,却不知道藏在哪一本书里了。其实,这部行为艺术作品最吸引我的不仅是那苹果的色泽,还有无法嗅到的气息。我反复思忖,当展览结束时,曾经弥漫于艺术馆的苹果的香气会变得腐败,从新鲜到腐败的气息渐变过程就成为这部作品表现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若身临其境,该有怎样的联想和感受呢?
像《因为我不能留住2002》那样用新鲜苹果做道具的行为艺术在各国都有相近的运用。苹果已不同过去,它太大众化太廉价了,但它又是那么丰硕圆润,像健美的双臀,又像佳人红彤彤的脸蛋。人们忍不住想见证它的腐败的过程,要破了它的饱满与美丽。有一幅著名的全息摄影照片,表现的是一枚子弹穿透苹果的一刹那,我看这幅照片就觉得特别刺激。这还使我联想到早年曾看过的一幅法国名画,让·巴·格莱兹的《打破的水罐》:一个天真美少女胳膊上挎着一只被打破的粗瓷水罐,她佩戴着玫瑰花的洁白衣裙已被扯得混乱,她双手抓着裙裾紧紧遮住自己的下身。谁都可以看出这“打破的水罐”的寓意,她的动人之处,就是美的被蹂躏,就是清纯的寂灭。
切成两半的苹果看起来就像两个热恋男女渴望相拥的侧影,而中间破开的果核又酷似女性的阴部。切开的苹果,满足了人的破坏和偷窥的隐秘欲望,腐败的苹果则让人萌生美丽幻灭的怜惜之情,也让人骨子里幸灾乐祸的本性得以释放。
我第一次见到“苹果牌电脑”立刻被它的标识所吸引,那苹果是被人咬了一口的。它的残缺、不圆满,给人带来无限遐想。完好的苹果是寻常的,被咬掉一口才是神来之笔。据说,当初的设计者让苹果被咬是“以防苹果看起来像一个西红柿”,但咬掉的缺口的确可以唤起人们无限的好奇和疑问。
第三部分:沉默的苹果 … 缘分
第三部分:沉默的苹果 … 缘分
我与苹果树是有缘分的。很小的时候,我就惊叹于富士苹果的脆和国光苹果的绵,一中一日的两个品种,口感和味道迥异,简直如同两个民族的性格。还没上小学,我就对苹果的吃法极其好奇,曾将妈妈买的六七枚苹果放进热水锅里煮,以品尝煮苹果的滋味。童年时,我几乎把各种能见到的水果都尝试过用水煮着吃。结论是水煮的枣最好吃,而煮过的苹果则如同煮棉被绦子,没滋没味,难以下咽。在1978年至1983年之间,差不多有五年的时间我居住在苹果园的怀抱中。那是我的戎马生涯,在北京的南口农场,部队的大院就在果园中。推
开宿舍的窗户,满眼都是郁郁葱葱的苹果树。许多年后,当我远离北方,在南方漫长的酷热中,我常常带着浓郁的乡愁之情思念北方的苹果园。
在那短暂而多情的岁月,几乎所有的时光都浸泡在苹果树的氛围中,即使是寂寥的寒冬,苹果树也以它独特的丰姿传达着关于大地、关于生命植物的信息。晴朗的日子,黑色的树干犹如王羲之的草书,每一笔都富于变化,曲折地对着湖蓝色的天空。而在大雪之后,天与地上下皆白时,惟有苹果树的枝枝杈杈打乱了白的空旷,那景观真的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了。当然,最迷人的还是苹果成熟的季节,整个军营大院里都弥漫着苹果香甜的气息。若置身林中,便如在苹果树的交响乐队里,香甜铺天盖地,林间的每一细小的声息都渗透进自己的神经。那苹果的色泽因晨昏的不同而有细微的变化:清早裹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像刚出母体的胎儿;临近中午,则现出初恋少女羞怯的脸色。有时,我注视着那晕红的果子,蓦然间似能见到它们成长时的细微膨胀;而在傍晚,苹果们似乎有些疲惫,脸色有些灰暗,沉默着,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那香甜的气息也是有层次的:黎明将至时,香甜是最浓郁的,果子好像一起在舒展腰肢呼吸;中午,它们似乎也要小憩一会儿,气息就有些缥缈地远;而到刚刚入夜时,香甜分外浓郁,好像是刚入梦乡的集体的鼾声。
因为有青春,也因为有闲暇,那时的我对生活与景致还充满着兴奋与激情。周末时常常整天在果园里留连,在香气四溢的树下读书或写一些内容幼稚但情感真挚的诗文。在我的读写生涯中,最难忘那些情景交融的体悟,就是在夏季的苹果园中,我读了两部写苹果的小说。巧合的是,两部小说都是诗意的咏叹调风格,都写于20世纪的初叶,两位作家都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英国人高尔斯华绥的《苹果树》和俄国人蒲宁的《安东诺夫卡苹果》。从小说的角度看,也许这两篇作品都不能算他们最好的,但因了苹果的气息和氛围竟别有一种亲切和好感。直到今天,我还清晰记得读完《苹果树》的情形:夕阳西下时分,深玫瑰色的夕阳照射在浓阴蔽盖的果园,一枚枚大小不等的苹果垂挂枝头,有的显露有的隐藏,有的率真有的腼腆,有的暧昧和诡秘,总之是神态各异。夕阳闪烁在它们身上,斑斑驳驳的是金箔般的光,真就有种“金苹果”的幻象。我呆坐在一棵老苹果树下的泥埂上,仿佛看到那个名叫曼吉的美丽淳朴的乡下姑娘就站在树下,她忧郁热切地观望着,等待着,最终她没有等到她痴情的男子。造化弄人,那个负心的阿瑟斯特最终也会回到古老的苹果树下,品尝那因阶级阶层的差异以及势力的私心带给他的懊悔。我自问如果我是阿瑟斯特,我会娶乡下的曼吉吗?我犹疑着,不知如何回答。我想,人会为某种决断而懊悔终生,但若能昔日重来,他的选择仍会重蹈覆辙。暮色已悄悄降临,果园已有些梦魇的朦胧,我站起身,朝果园外的军营走去,心中充满灰暗的感伤。
第三部分:沉默的苹果 … 经验(1)…(图)
第三部分:沉默的苹果 … 经验(1)…(图)葡萄牙大导演奥利维拉运用《圣经》里的意象,解说人之初与禁果的关系。(葡萄牙影片《神曲》剧照)
以我狭隘的阅读经验,真正能契合内心共鸣的著作不会超过60%,不少伟大的作家和作品只停留在概念的层面上。比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我们都承认它们伟大,但只有少数专家和具有非常毅力的人才能将其完全阅读。因为它们的艰深厚重阻碍了缺乏足够耐心、轻浮如我等的庸常之辈。在我的感觉里,高尔斯华绥似乎接近这类作家,说接近是他跟上面所举的大师还有着不小的距离。他有些像繁复的英国礼节,谦恭而冷漠、周到而拘谨,令人肃然起敬但不愿亲近。在我读书精力最旺盛的时期,曾试图
啃下他的著名系列长篇小说《福尔赛世家》(三部曲:《有产业的人》、《骑虎》、《出租》),但第一部读了不到一半我就败下阵来。他的作品太过阴冷和沉重,时代虽说并不遥远(以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英国为背景),但却暮气沉沉,写作对象的隔膜和手法也老实沉重,与我的阅读兴趣拉开了距离。但《苹果树》却让我意外地喜欢。它的篇幅、人物关系、抒情的格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据说,高尔斯华绥也自认为这部中篇是他最好的故事之一。我不知道它是否曾被搬上银幕,但我在读时一直觉得像是在看电影,一部格调清新单纯令人唏嘘慨叹的悲情电影。
小说的结构颇具戏剧和电影的特点,开篇先引用了英国人墨雷译欧里庇得斯的古希腊悲剧《希波勒特斯》的句子:“那苹果树,那歌声,那黄金。”然后,小说开始。此时的男主人公阿瑟斯特已四十八岁,他和妻子坐着汽车去托尔基(两人初次相遇的地方)度他们的银婚纪念日。中途停车时,妻子支起画架写生,阿瑟斯特就在路边的苹果树下小憩。他从口袋里掏出墨雷翻译的《希波勒特斯》来读,很快就读完了“塞浦琳”和她报复的故事。然后,他注视着在深蓝的天幕上的朵朵白云,在这银婚日,阿瑟斯特渴望着,他渴望着什么呢?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东西。作家有一句慨叹:“男子的有机组织跟生活是多么不协调!”然后议论:“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尽可以是高超的、谨严的,但是总存在着一条贪得无厌的暗流、一种非分之想、一种蹉跎的感觉……然而,那些纵情于新奇,纵情于胡思乱想,一味追求新的不平凡的经历、新的冒险、新的享乐的男子,毫无疑问,他们所苦的却并不是饥饿,而恰恰是它的反面——过饱。文明的男子仿佛是一只精神失调的野兽,陷在这里永远也出不去!他不可能有自己喜爱的花园,用那优美的希腊合唱诗的词句来说,不可能有那充满‘苹果树、歌声和金子’的花园。生活中没有他可以到达的极乐世界,或者说,没有给予任何有美的感觉的男子的永恒的幸福天堂……”
阿瑟斯特漫不经心地想着看着,阳光晒在脸上,一只布谷鸟在一株山楂树上叫着,空气里荡漾着金雀花的甜味,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