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 作者:徐大辉-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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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问一个问题吗?”小香大胆地问。
“说吧。”
“我只不过是证明一下自己的判断。”
徐德成放开她,侧身面对着她,听她说。
“你常年骑马,对不对?”
“怎么猜出的?”徐德成一愣。
“昨夜你把我当马骑,扬鞭催马。”小香说昨夜的感觉,是一种别人把自己当成马骑的感觉。
“女人就是男人胯下的一匹马。”他说。
“爷,”小香小嘴很甜又多情地说,“我愿意给你当马,一辈子。”
徐德成拒绝地向炕边移了移,说:“我住几天局呢。”
“你的长相让我想起一个人。”小香忧伤地说。
“是嘛。”
“我到过一个叫獾子洞的村子演皮影戏,徐家四爷我们一见钟情……本来说好他跟我们走,在那个早晨他跟我们走了很远,被他大哥骑马追上,硬拉回去。”
啊!徐德成掩饰惊讶,脸转向墙。
“我爹说四爷很有天分,是演皮影戏的料……”小香唉声叹气道,“我们天生无缘啊,不然,爹把戏班子交给我俩,也不至于使蒋家传了几代的皮影戏,爹死后在我手里断了线,失传了。”
徐德成知道她是谁了,德龙当年不顾一切跟她走不无道理……听见啜泣声转过身,拉她到怀里。
“你长得太像四爷,勾起我……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小香说。
徐德成更紧地拥着她,没吭声。
大林城心乐堂的大茶壶,和四平街鸾凤堂的大茶壶有所不同,他是十足的恶棍,现在的老鸨子原是一个妓女,他威逼她开起这家妓院,包括和她睡觉。这个早晨,老鸨子盖被躺在炕上,她眼里徐德成很特别,说:“昨晚住局那个爷出手大方,像是个有钱的主儿。”
大茶壶已从老鸨子的被窝爬出来,免裆(腰)裤子给他找了麻烦,两次都穿反盆(颠倒),把对裤子的气撒到徐德成身上,说:“咋有钱他到这地方来也是个生荒子。”
“你看出啥啦?”
“咱心乐堂那么多年轻貌美的,他偏偏选上小香。”
“你常挂在嘴边的话不是‘老玉米香’吗?”
“那我是指你。”大茶壶说。
“他娘个儿腿的,你长了张好嘴,会哄人。”老鸨子可不是当年的妓女,她现在管着三十几名妓女,尤其是靠上大林警察局长这个铁杆后台,大茶壶儿没那样硬气了。她说,“小香在这儿显得年龄偏大一点儿,但是她能拉会唱,皮肤好,哪像二十五六岁的人,挣几年钱没问题。昨个儿那个爷,现在还和她恋圈在炕上,备不住相中她,别生出啥七岔八岔的事儿来。”
“你总疑神疑鬼,即使你借给那些姑娘个胆子,她们也不敢迈出心乐堂的门槛。”大茶壶说,“那几个伙友(又称小打,监视妓女的职业打手)哪个身上没血债?”
“得得,你就知道打,打的。”老鸨子对妓女不善,但也不主张老动打的,她说,“你别在我这儿三吹六哨的,也不是没跑过人。去干你的事吧,老娘睡个回笼觉。”
大茶壶拎着壶走出去,老鸨子又在身后喊:
“盯着点儿昨晚那个爷!”
4
冬雪后的亮子里镇,街上行人稀少,冷冷清清。三个穿棉军装的日本宪兵乘摩托车在巡逻,从徐记筐铺门前经过,而后驶向宪兵队大院。
一个扛着糖葫芦架子的男人与摩托车擦肩而过。吆喝道:“糖葫芦!糖葫芦!——”
“秀云,吃不吃糖葫芦?”丁淑慧从灶口掏炭火,往狼屎泥做的火盆里装,端入里屋放到炕上,孕妇徐秀云凑到火盆旁烤火,说:“不吃,肚子疼。”
“吃烧土豆吗?”丁淑慧用铁铲样的东西压实火盆里的火,那样可使火过得慢一些。
“吃。”徐秀云爱吃火盆烧的东西,土豆、地瓜、鸡蛋、面拘拘儿(荞面的为佳),她说,“多烧两个土豆,呆会儿德龙买小米回来,烧土豆他总吃不够。淑慧姐,给我烧几个红辣椒!”
丁淑慧拿来几个土豆,埋进火盆说:“自打怀这个孩子,你就想辣椒吃。老话说酸男辣女,说不准,你怀的是丫头蛋子。”
“丫头好,我喜欢。”徐秀云摸下肚子,说,“大哥家一个闺女,三哥家两个,二嫂没开怀(生育),我多生几个闺女,凑成满桌子。”
“也是,忙生忙养的不住桌(停止),下胎要花生,定是男孩。”丁淑慧还是喜欢男孩,说。
徐秀云不置可否地笑笑。
丁淑慧揪来两个干红辣椒,插入火盆烧,变黑的辣椒冒起蓝烟,徐秀云呛得直劲儿咳嗽。
门外响起打竹板、脆嘴子的声音。
“今天正月二十几?花子房来讨钱。”丁淑慧嘟哝道。
“正月二十四了,花子房的规矩,初一、十五向买卖店铺讨钱。咱给过了,今天又来要。”徐秀云说。
“常言说正月的瞎人,腊月的花子……”丁淑慧找出几角钱,说,“走,打发花子去。”
一高一矮两个叫花子在筐铺前讨要,高个儿的打呱打板,顺口唱道:
掌柜的,大发财,
你不发财我不来。
见丁淑慧、徐秀云两人开门出来。矮个儿叫花子敲打饭碗,帮助轮唱道:
掌柜的,不开言,
你瞧给咱去取钱。
丁淑慧给叫花子几角钱,打发走叫花子。她朝街上望一眼,诙谐道:“德龙哪里是去买小米,分明是种谷子去啦。”
“扎蓬棵,”徐秀云形容徐德龙是一种植物,说,“准是遇到熟人刮拉住了,近几天我爹老找他掷骰子,他可别去上场啊!”
“你身体不利索,他还去玩。”丁淑慧说,“那他可真有心啦。”
“他和我爹……”徐秀云说,“那哪是玩呀,赌,而且是报仇洗怨的生死赌。”
“报仇洗怨?”
徐秀云刚要开口解释,徐德龙背着半口袋小米进来。
“头年(时间过长之意)还真弄回来了,我以为你现种谷子。”丁淑慧埋怨道。
“我卖了一会儿单儿(看热闹)。”徐德龙放下米口袋,他没具体说看什么热闹,总之耽搁些时间。
丁淑慧向盆里舀小米,说:“秀云的肚子疼得厉害。”
“我去接程先生过来把脉。”徐德龙屁股没沾炕,转身就往外走。
“不用,德龙。”徐秀云拦住他说,“疼痛差以(有所减轻)多啦,实在挺不住,我告诉你。”
“程先生治红伤有一套,扎痼妇女病他隔重山呢。”丁淑慧说。
“那你说找谁?”徐德龙问。
“曹氏。”丁淑慧说。
曹氏是镇上有名的老牛婆,北京叫姥姥。她跟徐家人很熟,四凤、小芃都是请她接的生。谁有兴趣可以到曹氏家去瞧瞧,幌子一目了然:一块正方形木牌,底端系一红布穗儿,上面写着:曹氏收洗。
“她只是老牛婆,会……”徐德龙信不着她。
“淑慧说的对,再疼就叫曹氏看看。”徐秀云说。
“大嫂的保胎方呢?”他问。
“炉盖子快煮化了,还是不顶事。”丁淑慧说,照大嫂徐郑氏偏方吃了,没见效。
“嗯?糊巴黢的味儿!”徐秀云闻到一股味道,说,“德龙,火盆里埋着土豆,你看烧熟没?”
徐德龙从火盆里拨拉出个土豆,反复用手捏。
“没熟再烧一会儿。”徐秀云说。
“土豆就怕捏三捏,捏捏就熟啦。”徐德龙使劲捏土豆,让它放出屁(气)来,才熟得快。
“你呀,嘴急。”徐秀云埋怨道。
“我认德龙那天起,他就嘴急。”丁淑慧一旁帮腔道,“肉下锅没等煮烂,急着要吃,还带着血筋儿呢。”
“我那点儿巴巴事儿,你老当话说。”徐德龙说。
“淑慧一点儿没说屈你。”
“你们俩一抬一夯(一唱一和)地对付我。”
丁淑慧放上炕桌子,拣上碗筷。
“你们俩说我卖啥单儿,”徐德龙把烧的土豆放在碗里,用筷子镦(捣)碎,撕碎烧糊的红辣椒,拌上一羹匙大酱,说,“警察局准备几麻袋烟花爆竹,晚上要燃放。”
“年也过了,节也过了,整鞭炮做啥?”丁淑慧盛饭说。
“搁点葱花,借个味儿。”徐秀云撕几瓣葱放进徐德龙的土豆碗里,帮他完善一顿美味。
“我听到个新消息,成立了满洲国。”他说。
“满洲国?那中华民国呢?”徐秀云觉得奇怪,这国家也走马灯似的成立。
“天知道咋回事。”徐德龙也没搞懂,谁搞得懂啊,民国有好几位总统,也赌钱一样不停地调风,轮流坐庄。
那天夜里,徐记筐铺里屋,黑暗中突然一声“哎哟”。
“怎么啦,秀云?”徐德龙惊醒,急忙爬起来,喊道,“淑慧快点灯!”
“我肚子疼……哎呀……”徐秀云呻吟道。
丁淑慧摸索到火柴,点着粘在炕沿上的半截蜡,问:“疼得蝎虎(厉害)么?”
“嗯呐,又像上回……”满脸淌汗的徐秀云说。
“德龙,快去接老牛婆。”丁淑慧说。
徐德龙穿衣穿鞋戴帽子,拎盏马灯急遽出筐铺。
亮子里镇夜半有爆竹炸响,烟花升空。徐德龙望望天空,一闪一烁的马灯光随着他急匆的脚步从一条街道转向另一条街道。忙中出差,徐德龙走错了地方,举起马灯一看是铜器铺幌子:长方形木牌上面镶嵌着铜锁、铜箱包角、铜合页、铜碗。
徐德龙继续寻找,一个青砖矮屋门前,举灯照到方正正的木牌上面的字:曹氏收洗。
片刻,老牛婆曹氏便跟徐德龙匆忙走到街上,她问:
“觉咋地?”
“肚子疼,折腾呢。”徐德龙回答。
曹氏望眼腾空而起的一簇烟花,借题发挥道:“这世道也像你妇人似的折腾,这个国那个国的……徐老板,今晚爆竹崩哪个国?”
“满洲国。”他说。
“一脚没踩住,打哪儿冒出个满洲国来!”曹氏把一个特别的历史事件和她的收生行道说在一起了,想一想,改朝换代和生孩子的事儿真差不多!
“快走吧!”此时的徐德龙可没闲心关心时政,徐记筐铺炕上产前阵痛的徐秀云,才让他千倍地惦记。
曹氏为徐秀云检查,简单到只摸肚子,耳贴肚皮上听听。
“咋样?”丁淑慧急切地问。
曹氏没回答,看了眼徐秀云,问:“有蜂蜜吗?”
“有,有。”丁淑慧去找蜂蜜。
“用蜂蜜做药引子,服下试试。”曹氏配了些药并调好,丁淑慧一勺一勺地喂下去。
徐德龙焦虑万分,一旁一袋接一袋地抽烟,随手将烟笸箩推给曹氏让烟道:“抽一袋。”
曹氏用自带的乌木杆、玛瑙嘴坤烟袋捻上一锅,对着煤油灯点着,滋滋地吸。
“瞅她太遭罪啦。”徐德龙说。
曹氏四平八稳地抽烟,缀在烟袋杆上的绣着喜鹊图案的烟荷包,悠荡着。
“咬咬牙,挺过这一关。”丁淑慧握住徐秀云的手,鼓励加安慰道。
“保住保不住,一会儿看药了。”曹氏对徐德龙说,情况不太好,顺生是不可能了。
“妈呀,哎唷我的妈呀!”徐秀云突然痛叫一声。
曹氏把未抽透的坤烟袋递给徐德龙,他手擎着,她掀开盖在徐秀云下身的被子,说:“哦,流红啦。”
“还有没有办法……”丁淑慧看到危险,眼里有泪。
曹氏从徐德龙手里接回坤烟袋,平淡地说:“保不住了。”
“要个孩子这么难?”徐德龙叹息道。
“掉(流)了两个,滑了。不易挂住,她亏气亏血,需要好好调养。”曹氏说,收拾她的接产工具,准备走人。
送走曹氏后,丁淑慧说:“秀云太刚强,上午还编个花筐呢。”
“今个儿正月二十七,”徐德龙自语道,“公历1932年3月1日,这孩子要是活着属猴。”
第十四章 明争暗斗
老板子
两耳毛
大鞭一甩四方蹽
又吃东
又吃西
谁也不敢来小瞧
——民间歌谣
1
“明个来呦!”
“早点过来吃花酒。”
早晨是大茶壶最忙的时刻,住局的陆续离开,大林镇心乐堂的姑娘送昨夜住局的嫖客出来,一片送客声。走廊里静谧时,大茶壶耳朵贴在小香的房门偷听,偷听偷窥既是他的职业,又是一种癖,受淫秽心理驱使,听男女交欢来满足自己什么。现在的偷听,另有目的。
“新近买来的几个雏儿没有叫四凤的,”小香嗑着瓜子说,“再早的几个也没有。哦,她几岁?”
“十四岁。”
“照青楼的规矩,十四岁正是青倌,快要出盘子了。”
青倌?出盘子?徐德成不懂妓行习俗,正如那句老话所说,隔行如隔山。
“青倌陪客人喝茶聊天,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