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5官场现行记 作者:李宝嘉-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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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点半钟方始停当。
却说这一天送礼的人倒也不少,无非这酒、烛、糕桃、幛屏之类居多,全是戴升一个人专管此事。某人送的某物,开发力钱多少,一一登帐记清。戴升还问人家要门包,也有两吊的,也有一吊的,真正是细大不捐,积少成多,合算起来也着实不少。还有些候补老爷们,知道黄道台同护院要好,说得动话,便借此为由,也有送一百两的,也有送五十两的,也有送衣料、金器的。那门包更不用说了。凡送现银子及衣料、金器的,因为太太吩咐过,一概立时交进;其余晚上停锣之后交帐,太太要亲自点过,方才安寝。
转瞬之间,已过三天,黄道台上院销假。又过了几天,几来拜寿的同寅地方,一处处都要去谢步。暗中又托人到郭道台那里打点,送了一万银子。郭道台就替他洗刷清楚,说了些〃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话头,禀复了制台。那制台也因得了护院的信,替他求情,面子难却,遂把这事放下不题。且说黄道台仍旧当他的差使。因为护院相信他,甚幺牙厘局①的老总、保甲局②的老总、洋务局的老总,统通都委了他,真正是锦上添花,通省再找不出第二个。无奈实缺巡抚已经请训南下,不日就要到任。别人还好,独有那位藩台大人,是盐法道署的,他这人生平顶爱的是钱。自从署任以来,怕人说他的闲话,还不敢公然出卖差缺。今因听得新抚台不久就要接任,他指日也要回任,这藩台是不能久的。他便利令智昏,叫他的幕友、官亲,四下里替他招揽买卖:其中以一千元起码,只能委个中等差使,顶好的缺,总得头二万银子。谁有银子谁做,却是公平交易,丝毫没有偏枯。有的没有现钱,就是出张到任后的期票,这位大人也收。但是碰着一个现惠的,这出期票的也要退后了。
①牙厘局:掌管厘金税收。
②保甲局:掌管保甲治安。
闲话休题。且说这位藩台大人,自从改定章程,划一不二,却是〃臣门如市〃,生涯十分茂盛。内中便有一个知县看中一个缺,一心想要,便走了藩台兄弟的门路,情愿报效八千银子。藩台应允,立时三面成交。正要挂出牌去,忽然院上传见,赶忙打轿上院。护院接见之下,原来不为别事,为的是胡巡捕当了半年的差,很献殷勤,现在护院不久就要交卸,意思想给他一个美缺,无非是调剂他的意思。不料护院指名所要的那个缺,就是这位藩台大人八千两头出卖的那个缺。护院话已出口,藩台心下好不踌躇。心想:〃缺是多得很。若是别一个还好,偏偏这个昨天才许了人家,而且是现银交易。初意以为详院挂牌,其权仍旧在我,不料护院也看中是这个缺,叫我怎幺回头人家呢。〃转念一想:〃横竖他不久就要回任的,司、道平行,他也与我一样。他要照应人,何不等他回任之后,他爱拿那个缺给谁,也不管我事,何必这时候来抢我的衣食饭碗呢。然而又不便直言回复。不如另外给他个缺,敷衍过去。〃主意打定,便回护院道:〃大人所说的这个缺,一来离省较远,二来缺分听说也徒有虚名,毫无实在。胡令当差勤奋,又是大人的吩咐,等司里回去,再对付一个好点的缺调剂他。今天晚上就来禀复。至于大人所说的这个缺,现在有应署人员,司里回去也就挂牌出去。〃护院道:〃通省的缺,依我看,这个也上等的了,难道还不算好?〃藩台道:〃缺纵然好,也要看民情如何。那地方民情不好,事情不大好办。等司里对付一个民情好点的地方,也不负大人栽培他这一番盛意。〃
原来这藩台卖缺,护院已有风闻,大约这个缺已经成交的了。心上原想定要同他争一争;既而一想,我又不久就要回任的,何苦做此冤家。他既说得如此要好,且看他拿甚幺好地方来给我。遂即点头应允,说了声〃某翁费心〃,藩台方始辞别回去。一霎时回到本衙,吃过了饭,正在签押房里过瘾。只见他兄弟三大人走进房间,叫了一声〃哥〃。藩台问他:〃甚幺事?〃三大人说:〃昨天九江府出缺。今天一早,票号里一个朋友接到他那里的首县一个电报,托号里替他垫送二千银子,求委这首县代理一两个月。这个缺也有限,不过是面子上好看些的意思。〃藩台道:〃九江府也没有听见长病,怎幺就会死?〃三大人道:〃现在只晓得是出缺,论不定是病死,是丁忧①,电报上没有写明。〃藩台道:〃首县代理知府,原是常有的事。但是一个知府只值两吊银子,未免太便宜了。老三,生意不好做的这们滥!〃三大人说:〃我的哥呀!现在不是时候了!新抚台一接印,护院回了任,我们也跟着回任,还不趁捞得一个是一个?〃藩台道:〃一个知府总不止这个数。要是知府止卖二千,那些州、县岂不更差了一级呢?〃三大人道:〃缺分有高低,要看货讨价,这代理不过两三个月的事情。〃藩台道:〃代理就不要挂牌吗?〃三大人道:〃牌是自然要挂的。〃藩台道:〃要挂这张牌,至少叫他拿五千现银子。代理虽不过两三个月,现在离着收灌①的时候也不远了,这一接印,一分到任规、一分漕规,再做一个寿,论不定新任过了年出京,再收一分年礼,至少要弄万把银子。现在叫他拿出一半,并不为过。况且这万把银子都是面子上的钱。若是手长些,弄上一底一面,谁能管他呢。〃
①丁忧:官员父母死后,须守丧三年,才能复职。
三大人见他哥这们一说,心上自己转念头,说:〃哥的话并不错。〃便对他哥道:〃既然如此,等我去找票号里那个朋友,叫他今天就打个电报去回他,说五千银子一个不能少。是不是,叫他当天电复。有个缺在这里,还怕鱼儿不上钩。况且省里的候补知府多得很哩。〃藩台道:〃是呀。你就立刻去找那个朋友,好歹叫他给一个回信。他不要,还有别人呢。〃原来这位署藩台姓的是何,他有个绰号,叫做荷包。这位三大人也有一个绰号,叫做三荷包。还有人说,他这个荷包是个无底的,有多少,装多少,是不会漏掉的。
且说这三荷包辞了他哥出来,也不及坐轿,便叫小跟班的打了灯笼,一直走到司前一丬汇票号里,找到档手的倪二先生,就是拿电报来同他商量的那个朋友。这倪二先生,有名的烂好人,大家都叫他泥菩萨。他这人专门替人家拉皮条,溜钩子。有藩台在盐道任上,三荷包帐房,一直同他来往。及至署了藩台,卖买更好,进出的多,他来的更比前殷勤。通藩司衙①收漕:征收钱粮。漕,就是水运,由水运的粮食为漕运。门,上上下下,以及把门的三小子,没一个不认得泥菩萨;就是衙门里的狗,见了他面善,要咬也就不咬了。三荷包进了他的店,一迭连声的喊〃泥菩萨〃。泥菩萨听见,便知是早上那件事情的回音来了,赶忙出来接了进去。见面之后,泥菩萨便问:〃那事怎幺样了?〃三荷包道:〃你这人,人人都叫你'菩萨',我看你比强盗还利害。我们自家人,你好意思给我当上?〃
倪二先生发急道:〃这从那儿说起!我是甚幺东西,敢给三大人当上?〃三荷包道:〃说句顽话,也值急得这们样?〃倪二先生道:〃我的三大人!你可知道,我是泥做的,禁不起吓,一吓就要吓化了的。〃说着,两个人又哈哈的笑了。笑过之后,三荷包便一五一十的,把他哥的话告诉了倪二先生。倪二先生道:〃我说句不知轻重的话,不怕你三大人招怪,现在新抚台指日到任,今兄大人不日就要回任的,现在乐得捞一个是一个。前途出到二千,据我看,也是个分上了。如今叫他多,也多不到那里,反怕事情要弄僵。我劝三大人,还是回去劝劝令兄大人,便宜他这一遭。有我做中人,将来少不得要找补的。〃三荷包道:〃我休尝不是这样说。无奈我们大先生一定要扳个价,叫我怎幺样呢。〃倪二先生道:〃事已到此,不添不成功。这里头有二八扣,现在我情愿白效劳,就把这四百两也报效了令兄大人。这总说得过了。〃三荷包道:〃他的有了,你的不要了,我呢……就是你,也没有白效劳的。〃倪二先生道:〃二千之外,我早替三大人想好了,还用吩咐吗。〃
三荷包把身子凑前一步,低声问道:〃多少呢?〃倪二先生道:〃加二。〃三荷包道:〃泥菩萨,你是知道我的用度大的,这一点点怎幺够呢!我们大先生那里,二千答应下来答应不下来,尽着我去抗,横竖叫他代理这缺就是了。但是我两个,总得叫他好看些。〃倪二先生道:〃我另外提开算,单尽你三大人罢。多要了开不出口,如果些微润色点,我旁边人就替他硬做主,还可以使得。我的意思,二成之外,再加一百,一共五百两。倘若别人,我们须得三一三十一的分派,现在是你三大人,我们兄弟分上,你尽着使罢。〃三荷包道:〃这个不算数,看你的分上,以后要多照顾些才是。〃倪二先生道:〃这个自然。承你三大人看得起我,做了这两年的朋友,难道我的心,三大人你还不晓得吗?〃三荷包道:〃你赶今晚就复他一个电报,叫他预备接印。大先生跟前有我哩。〃倪二先生欢天喜地的答应了,又奉承了几句话,三荷包方才回去。此事他哥能否应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藩司卖缺兄弟失和 县令贪赃主仆同恶
却说三荷包回到衙内,见了他哥,问起〃那事怎幺样了〃。三荷包道:〃不要说起,这事闹坏了!大哥,你另外委别人罢,这件事看上去不会成功。〃藩台一听这话,一盆冷水从头顶心浇了下来,呆了半晌,问:〃到底是谁闹坏的?由我讨价,就由他还价;他还过价,我不依他,他再走也还像句话。那里能够他说二千就是二千,全盘都依了他?不如这个藩台让给他做,也不必来找我了。你们兄弟好几房人,都靠着我老大哥一个替你们一房房的成亲,还要一个个的捐官。老三,不是我做大哥的说句不中听的话,这点事情也是为的大家,你做兄弟的就是替我出点力也不为过,怎幺叫你去说说就不成功呢?况且姓倪的那里,我们司里多少银子在他那里出出进进,不要他大利钱,他也有得赚了。为着这一点点他就拿把,我看来也不是甚幺有良心的东西!〃
原来三荷包进来的时候,本想做个反跌文章,先说个不成功,好等他哥来还价,他用的是〃引船就岸〃的计策。先看了他哥的样子,后来又说什幺由他还价,三荷包听了满心欢喜,心想这可由我杀价,这叫做〃里外两赚〃。及至听到后一半,被他哥埋怨了这一大篇,不觉老羞成怒。
本来三荷包在他哥面前一向是极循谨的,如今受他这一番排揎,以为被他看出隐情,听他容身天地,不禁一时火起,就对着他哥发话道:〃大哥,你别这们说。你要这们一说,咱们兄弟的帐,索性大家算一算。〃何藩台道:〃你说什幺?〃三荷包道:〃算帐!〃何藩台道:〃算什幺帐?〃三荷包道:〃算分家帐!〃何藩台听了,哼哼冷笑两声道:〃老三,还有你二哥、四弟,连你弟兄三个,那一个不是在我手里长大的?还要同我算帐?〃三荷包道:〃我知道的。爸爸不在的时候,共总剩下也有十来万银子。先是你捐知县,捐了一万多,弄到一个实缺;不上三年,老太太去世,丁艰下来,又从家里搬出二万多,弥补亏空:你自己名下的,早已用过头了。从此以后,坐吃山空,你的人口又多,等到服满,又该人家一万多两。凭空里知县不做了,忽然想要高升,捐甚幺知府,连引见走门子,又是二万多。到省之后,当了三年的厘局总办,在人家总可以剩两个,谁知你还是叫苦连天,论不定是真穷还是装穷。候补知府做了一阵子,又厌烦了,又要过甚幺班。八千两银子买一个密保,送部引见。又是三万两,买到这个盐道。那一注不是我们三个的钱。就是替我们成亲,替我们捐官,我们用的只好算是用的利钱,何曾动到正本。现在我们用的是自家的钱,用不着你来卖好!甚幺娶亲,甚幺捐官,你要不管尽管不管,只要还我们的钱!我们有钱,还怕娶不得亲,捐不得官!〃
何藩台听了这话,气得脸似冬瓜一般的青了,一只手绺着胡子,坐在那里发愣,一声也不言语。三荷包见他哥无话可说,索性高谈阔论起来。一头说,一头走,背着手,仰着头,在地下踱来踱去。只听他讲道:〃现在莫说家务,就是我做兄弟的替你经手的事情,你算一算:玉山的王梦梅,是个一万二,萍乡的周小辫子八千,新昌胡子根六千,上饶莫桂英五千五,吉水陆子龄五千,庐陵黄沾甫六千四,新畲赵苓州四千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