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5官场现行记 作者:李宝嘉-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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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贾臬台审子半天,也审不出一毫道理。原来告状的是本夫的亲侄儿。这奸夫就是本夫的姑表兄弟,算起来是表叔同表嫂通奸。后来陡起不良,将本夫用药毒死,被他亲侄儿看出,举发到官。县官亲临检验,填明尸格,委系服毒身亡。随把邻右、奸妇提案审问。奸妇熬刑不过,供出奸情。然后补提奸夫,一见人证俱齐,晓得是赖不到那里,亦就招认不讳。当时由县拟定罪名,迭成案卷,送府过堂,转道解省。当时本县出了这种案件,问明之后,照例先行申详各宪,所以人犯尚未解省,臬司衙门早经得知。贾臬台一见是谋杀亲夫的重案,恐怕本县审得容有不实不尽,所以格外关心,预先传谕,一俟此案解到,定须亲自过堂。又因受了老太太的教训,说是臬司乃刑名总汇,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所以虽在封印期内,向例不理刑名,他以堂堂臬司,却依旧逐日升堂理事,也算是他的好处。
闲话休题。单说他的本意,自因恐怕案中容有冤情,所以定要亲自提讯。及至问过原告、见证、奸夫,都是照实直陈,没有翻动。他心上闷闷不乐,便叫把奸妇提上堂来。这奸妇年纪不过二十岁,虽然是蓬首垢面,然而模样却是生得标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更为勾魂摄魄。贾臬台见了这种女人,虽不至魂不守舍,然而坐在上头,就觉得有点摇幌起来。自知不妙,赶紧收了一收神,照例问过几句口供。他老人家是奉过老太太教训的,道是女人最重的是名节,最要紧的是脸面。如今公堂之上,站了许多书差,还有许多看审的人,叫他一个年轻妇女如何说得出话来。况且这通奸事情也不是冠冠冕冕可以说的。想罢,便吩咐把女人带进花厅细问。
当时选了一个白胡子的书办,四个年老的差役跟了进去,其余的都留在外面。贾臬台走进花厅,就在炕上盘膝打坐,叫人把女人带到炕前跪下。贾臬台又叫他仰起头来。贾臬台的脸正对准了女人的脸,看了一回,先说得一声道:〃看你的模样,也不像是个谋杀人的。〃女人一听这话,正中下怀,连忙喊了一声:〃大人,冤枉!〃贾臬台道:〃本司这里不比别的衙门。你若是真有冤枉,不妨照实的诉;倘若没有冤枉,也决计瞒不过我的眼睛。你但从实招来,可以救你的地方,本司没有不成全你的。平时我们老太太还常常叫我买这些鲤鱼、乌龟、甲鱼、黄鳝到黄河里放生,那有好好一个人,无缘无故,拿他大切八块的道理呢。你快说!〃
女人一见大人如此慈悲,自然乐得翻供,便说道:〃小女人自从十六岁嫁了这个死的男人,到今年已经第五个年头了。咱两口子再要好是没有的。上年九月,他犯了伤寒病,请城里南街上张先生来家替他看。谁知他的药吃错了,第二天他就跷了辫子了。青天大人!你想咱们年纪轻轻的夫妻,生生被他拆开,你说我这以后的日子怎幺过呢!〃说罢,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贾臬台瞧着也觉得伤心。停了一会,问道:〃庸医杀人亦是有的,怎幺他们咬定是你毒死的呢?〃女人道:〃小女人的男人被张先生看死了,小女人自然不答应,闹到姓张的家里,叫他还我的丈夫。他被小女人缠不过,他不说是他把药下错了,倒说是小女人毒死的。我的青天大人,他这话可就坑死了小女人了!〃
贾臬台听了,点头叹息,又问道:〃这姓张的医生同来没有?〃书办回道:〃点单上张大纯就是他,刚才大人已经问过了。〃贾臬台道:〃刚才他跟着大众上来,说的话都是一样,我却没有仔细问他。如今看起来,倒是这里头顶要紧的一个人了。你们去把他提来,等我再细细的问他一问。〃差役遵命,立时出去把张大纯带了进来,就跪在女人旁边。贾臬台问了名姓,复问:〃死者究竟身犯何症?〃张大纯道:〃犯的是伤寒症,一起手病在太阳经。职员下的是'桂枝汤'。大人明签:这'桂枝汤'是职员远祖仲景先生传下来的秘方,自从汉朝到今日,也不知医好了多少人。不瞒大人说:不是职员家学渊源,寻常悬壶行道的人,像这种方子,他们肚皮里就没有。〃
贾臬台道:〃我不来考查你的学问,要你多嘴!〃张大纯不敢做声。贾臬台又问道:〃你看过几次?〃张大纯道:〃职员只看过一次。以为这帖药下去,一定见效的。谁知后来说是死了。职员正在疑心,倒说他女人找到职员家里,要职员赔他的男人。〃刚说到这里,女人插嘴道:〃你看一趟病,要人家二十四吊钱,挂号要钱,过桥要钱,还不好生替人家看,把病人吃死了,怎幺不问你要人呢?〃贾臬台道:〃看病用不了这许多钱。〃女人道:〃大人你不知道,咱那里的先生都是些黑良心的。随常的先生,起码要四吊钱一趟;这位张先生与众不同,看一回要二十四吊。每到一个人家,进了大门,多走一重院子,要加倍四十八吊,他住城南,咱住城北,他穿城走过,要走两道吊桥,每一顶桥加两吊。大人,你说他的良心可狠不狠!〃
贾臬台道:〃从前我到过上海,上海的先生有个把心狠的,是有这许多名目。你们河南地方不至于如此。像这们要起钱来,不要绝子绝孙吗?〃女人道:〃可不是呢!〃贾臬台又对张大纯道:〃多要少要,我也不来问你。但是你怎幺晓得是服毒死的?〃张大纯道:〃职员被这女人缠不过,职员说:'你的男人吃了我的药,只会好,不会死的,认不定吃了别人的药了。'他说没有。职员不相信,赶到他家,定要看看死人是个什幺样子。那时他男人还未盛殓,被职员这一看,可就看出破绽来了。〃说到这里,贾臬台连忙拦住道:〃不用说了。你这些话刚才都说过了,还不是同大家一样的。你的话也不能为凭。〃张大纯着急道:〃县主大老爷验过尸,验出来是毒死的。毒死的同病死的,差着天悬地隔呢。〃贾臬台发狠道:〃不管他是毒死是病死,你们做医生的,人家有了危急的病来请教到你,你总不该应同人家狠命的要钱。古人说:'医生有割股之心。'你们这些医生,恨不得把人家的肉割下来送到你嘴里方好,真正好良心!〃言罢,喝令左右:〃替我把他拉下去发首县。等到事情完结之后,我要重重的办他一办,做个榜样!〃左右一声答应,顿时张大纯颈脖子上,拿了链子拉着,送到祥符县去了。
医生去后,贾臬台重新再问女人。女人咬定一口:〃男人是病死的,不是毒死。这个侄儿想家当,抢过继,家当想不到手,所以勾通了张先生同衙门里的人,串成一气,陷害小女人的。县里大老爷被他们朦住了,所以拿小女人屈打成招。我的青天大人!再不替小女人伸冤,小女人没有活命了!〃贾臬台听了,点头不语。翻出原卷看了一回,问道:〃谋杀一层搁在后头。我且问你:你同你男人的表弟通奸,可有此事?〃女人道:〃王家表弟同小女人的男人生来是不对的,咱们家里他并不常来,面长面短小女人还不认得,那里会与他通奸。这话可屈死小女人了!〃贾臬台听了,微微的一笑道:〃通奸原不是要紧事情,律例上是没有死罪的,你怕的那一门?现在堂上并没有别人,不妨慢慢的同我讲。〃女人仍是低头无语。贾臬台道:〃现在我索性把值堂书役一概指使出去,省得你害羞不肯说。〃说罢,便叫书役退至廊下。
此时花厅之内,只有贾臬台一位,犯女一口。贾臬台道:〃如今这屋里没有人了,你可以从实招了。〃女人还是不说,时时抬头偷眼瞧看大人。只见大人闭目凝神,坐在炕上。此时女人跪在地下,见大人如此举动,丝毫摸不着头脑,以为大人转了甚幺念头。无奈他只是闭着眼睛出神,颇有庄敬之容,而无猥亵之意。停了一会,但听得大人吩咐道:〃你快招啊!这屋里没有人,还有什幺话说不得的!〃女人心上想道:〃事已到此,乐得翻供翻到底,看他将奈我何。瞧他的样子,决计没有甚幺苦头给我吃的。〃主意想好,仍是一口咬定,是人家设了圈套陷害他的。贾臬台问来问去,依然一句口供没有。贾臬台发急道:〃我现在还没问你谋杀,你连通奸的事情都不肯认,你这个人也太不懂得好歹了!唉!这总怪本司不能以德化人,所以地方上生了你这样的刁妇!现在说不得,只好惊动我们老太太了,我们老太太,至诚所感,人不忍欺。等你见了我们老太太那时不打自招,不愁你不认。〃说罢,便起身从炕上走了下来,行近女人身旁,卷卷袖子,要去拉女人的膀子。谁知贾臬台是安徽人,所说的话慢些还可以懂,若是说快了,倒有一大半不能明白,所以女人听了半天,他这一篇话,只听清〃老太太〃三个字,其余的一概是糊里糊涂。忽然看见大人下来拉他的膀子,不晓得是甚幺事情,陡然吃了一惊。在贾臬台的意思,是要拉他到上房里去,请老太太审问;女人不知道,反疑大人有了甚幺意思了,一时不得主意,蹲在地下。大人要他站起,他偏不站起。
贾臬台见拉他不起,便用两只手去拖他。女人一时情急,随口喊了一声:〃大人,你这是甚幺样子!〃谁知这一喊,惊动廊下的书差,不知道里面什幺事情,还当是大人呼唤他们,立刻三步做两步闯了进来,一看大人正在地下拿两只手拉着女人不放哩。大家见此情形,均吃一惊,连忙退去不迭。贾臬台一见女人不肯跟到上房听老太太审问,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刻放手,回到炕上坐下,骂道:〃像你这种贱人,真正少有!我们老太太如此仁德,你还怕见他的面,你这人还可以造就吗!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本司也决计不来顾恋你了。〃说罢,喊一声〃人来〃。书差跄踉奔进。贾臬台吩咐:〃把女人交给发审委员老爷们去问,限他们尽今天问出口供。〃众人遵命,立刻带了女人出去。贾臬台方才退堂。
刚刚回到上房,老太太问起〃今天有甚幺事情,坐堂坐得如此之久?〃贾臬台躬身回了一遍。老太太道:〃这些事情,你们男人问他,他如此肯说,把他叫上来,等我问给你看,包你不消费事,统通都招了出来。〃贾臬台道:〃儿子的意思也是如此,无奈他不肯上来。〃老太太道:〃你领他上来,他自然不肯,等我叫老妈去叫他。也不用一个衙役,他是个女人,不会逃到那里去的。〃说完,吩咐一个贴身老妈出去提人。这老妈姓费,跟着老太太也有四十多年了。满衙门的丫环、仆妇都归他总管。合衙门上下都称他为费大娘。宅门以外,三小子、茶房、把门的、差役人等,都尊他为总管奶奶。这总管奶奶传出话来,没有一个不奉命如神的。而且老太太时常提问案件,大家亦都见惯,不以为奇。凡经老太太提讯过的人,无论什幺人,有罪都可以改成无罪,十起当中,总要平反八九起。此番这女人听说老太太派人提他到上房,他心上还不得主意。一应差役、官媒人等,都朝他恭喜,齐说:〃我们这位老太太是慈悲不过的,到了他手里,你就有了活命了,快快跟着总管奶奶上去罢。〃女人至此,喜出望外,登时跟着到了上房,见了老太太,跪下磕头。
其时老太太坐在上房中间上首一张椅子上,贾臬台站在后头替老太太捶背,还不时过来倒茶装水烟。老太太当下问了女人几句话,还没有问到奸情,女人已在地下极口呼冤。老太太听了点头,复叹一口气,说道:〃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死的我亦不去管他了,现在活活的要拿你大切八块,虽说皇上家的王法,该应如此,但是有一线可以救得你的地方,在我手里决计不来要你命的。〃说罢,回转头来对儿子说道:〃你做官总要记好我一句话,叫做'救生不救死':死者不可复生,活的总得想法替他开脱。〃贾臬台连忙走过来,答应了一声〃是〃,又跪下叩谢老太太的教训,起来站立一旁。然后老太太又细细盘问女人。无奈仍是连连呼冤,一句口供没有。
老太太发急道:〃无论什幺人,到我这里没有不说真话的。我现在有恩典给你,想是你还不知道。费妈,你把他带到厢房里,叫大厨房做碗面给他吃,你们好好的开导开导他。〃费大娘领命,把女人带下,两个人在厢房里咕唧了好一回。一霎点心吃过,费大娘仍把他带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又拿他盘问了半天。无奈女人总不肯吐真言,气的老太太喘病发作,连连咳嗽不止,急的贾臬台忙跑到老太太身后,又捶了一回背,方渐渐的平复下来。只听得老太太喘吁吁的说道:〃我从小到大,没有见过你这样牛性子的人!我好意开导你,你不说,我也不要你说了。等我晚上佛菩萨面前上了香,我把你的事情统通告诉了佛菩萨,到那时候,自然神差鬼使的叫你说,不怕你不说!……〃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