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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在劫难逃 作者:万方-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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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黑的没有窗子的屋中,看着门缝下透进的一线光亮,看着内心深处熄灭了的灰烬,看着往日的人们。 
  有一天她从教学楼的平台上跳下来。六层楼,平台是第七层。手里握着一本红色的书。多么卑鄙的亵渎。 
  有关焦校长的一切都不是在饭桌上泄露的。那是一些只言片语,是挤压着四壁的阴沉的气氛。风暴仍在继续。窗外是红色的街道,望不见尽头。高音喇叭不分昼夜地在城市上空震荡。在所有的公园里,向日葵盛开。两年之后,我离开了这地方,登上火车。但是我不知道这就永远地和母亲告别了。 

  她是在家中死去的。她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炉子里的煤块燃尽了,屋里异常冰冷。我不能原谅,不能原谅一切。大床空了,两个曾经在上面睡觉的人都死了。是的,我就是这样感觉的。我随着母亲死去,一分钟一分钟地彻底地体味着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死亡。 
  我比父亲先回到家,他从更远的南方干校赶回来。我忽然发觉他是外人。没有人比我看得更清楚。母亲是为我而死的,只为我一个。我是她的生命与人世的唯一纽带。那么多的不幸、创伤、磨难在和她撕扯,在另一头与她搏斗,她抓不住,她的力气越来越小,她松手了。当沙漠一天比一天扩展,唯一的泉眼对于她一时比一时更珍贵的时候,她是不是已经在恐惧,惧怕泉水干枯呢?她因干渴而死,因烈日把沙漠灼烤得一片苍白而死。 

  妈妈死后,父亲陪着我过了一个月。他一直企图抚慰我,企望能代替我。他的痛苦比我更深重。他眼看着自己的女儿一点点脱离了他,并且他还看到了更为可怕的结局。 
  我们从来不谈妈妈,不谈我们各自的痛苦。我们几乎不谈什么话。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要走了,必须回到南方干校去,限期已到。 
  他像个幽灵,坐在大屋的角落里,两只眼睛闪闪发亮,那是企求怜悯的目光。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但很快我就懂了。他说,他不能放心我一个人。我说没什么。他让我听他讲下去,他似乎在发抖,像动物那样不自知地发抖。 
  你有一个哥哥。他是在我和你妈妈认识之前出生的。后来我离开了他们,和你母亲结婚了。因为我非常爱她。这一切都没有跟你讲过,你妈妈坚决不允许告诉你。可现在我想你应该知道。你不是一个人,我走了有人会照顾你。你的那个哥哥比你大六岁。他有母亲,他在这里上学。你听见了吗?你怎么,你于吗不说话?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从小,你不要难过,我会回来的,和你在一起,孩子。 
  从那以后,我又见过他几次。开始是他来看我,他从干校回来,一个人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他的儿子常去看他。最后一次是他知道我结婚了,从外地赶来。那时他已经不住在这个城市了。他回到了他的前妻那里。我问他:当初如果我同意她照顾我,她就可以到这儿来了,是吗?他苦笑了笑,不,你要是见到她就不会这么说了。他交给我一对枕头套,是那女人绣的,以前不带花镜的时候,她会绣得更好,他说。 
  那是一对五彩的鸳鸯,各种难以想象可以搭配的彩色丝线,使这对鸟儿格外地富丽堂皇。我收下了它们,因为我想到路途的遥远,而那样的长途旅行对父亲来说是很劳累的。我什么话都没再说。只是收下了枕套。我不能原谅,无法忘却,那冰冷的屋子里独自僵硬了的母亲。 
  他告诉我,现在他放心了,因为他看见了我的丈夫是个好人。 

  我哭了。他坐在我的对面,我的爱人。可是我几乎没能认出他来。在强烈的无法描述的思念、悔恨与迷惘之中,我竟然认不出他了。是的,我所经历的,我所拥有的这个陌生的男人,妈妈没有。她什么也没有。她对面的椅子从来是空的,没有人坐在那儿。现在这张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他看着我流泪,然后他也哭了。 

  我仍然在我的家里,这是一个使我备受折磨的地方。儿子在我眼前欢乐地嬉戏,把鞋扔到尿盆里边。好婆打了他的屁股。那样可爱的屁股。过一会儿,他不哭了,嘴里念着: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我跟着他唱,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没回来,谁来也不开。他看着我笑起来。那是怎样的笑呵!在他的眼中我是清白的,至亲至爱的,通体光华。而那沉湎于一个男人爱抚的女人,相爱而一步步走向绝望的女人被击中了。尸体扔出窗外。 
  她没有死,还在挣扎,她总是一遍遍地亲吻她的儿子,把湿漉漉的唾液沾在他的脸上。把自己的身体躲藏在儿子的手掌中。在这里,没人惩罚她,没有人骂她,轻视她,她因此而更加衰弱。她需要保护。救救我,保护你的妈妈。 

  她听见有人敲门,一个声音说出她的名字,十分陌生的声音。她正在喂儿子吃饭,好婆走进来说,有人找你。 
  在外屋,她看见一位老太太。她当然认识她。此刻,在那张清癯的脸上,敌意依然是显而易见的。她叫了一声好婆,说,把面热一下吧,有点凉了,说着把碗递了过去。老太太注视着她,好婆注视着她们两个。她又说了一句:热热再喂他吃。好婆走了出去。 
  找我有什么事吗?她问。老太太没有回答,昂然地挺直身子,正视前方,等待着一种屈从。但是希望落空了。她们就这样互相看着,然后,还是老太太略带嘲讽地笑了。她的笑让人明白地感到她的使命的正义,对发生在对手身上的事情是心中有数的。她忽然也想笑,因为觉得可笑,可是没笑出来。 
  她听着她开始说话。我的儿子有很多毛病,我是最了解他的。他好冲动,脾气古怪,小时候还被人叫作小疯子,他太聪明了,能力过人,他的外文和才学是人人称颂的,他是我的五个孩子里最有出息的一个。谈起她的儿子,她的脸显得丰满些,不再那样尖刻了,这并非她的愿望,她只是习惯于跟人们这样倾吐,带有强制性。而面前的这个女人只有听她说,没有别的权利。她的家庭历来是很和睦的,唯一的缺点是我们过于宠爱他了。但是这种宠爱绝不是没有边儿的,绝不是一切他说了算,如果他不想再在这个家呆下去,是的,如果他想,他可以走。离开我们,离开生他养他把他看得比眼珠还要宝贵的父母。这都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你!泪水在眼眶里颤动,但她不许它们流出来,不能在这个坏女人面前流泪,她不是来企求的。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有家,有丈夫,有儿子。你的丈夫在吗?你的儿子在哪儿,让我看看。她费力地站起身,没有人搀扶她。也不该有,这儿只有她的敌人。她听见她回答:不,没这个必要。 
  那好,她索性向前走了两步,你为什么不为你儿子想想,你在干什么你知道吗,你这个当妈的。后果你自己都想不到。他不会愿意和你的儿子一起过,他不是他的父亲,他应该有自己的儿子。

7

  外婆悄悄地走了进来,她老了,但是仍穿着拖地的罗裙。她目光困惑地注视着这个长大了的女孩儿。因为她是她的骨肉,所以她嘤嘤地哭了。 

  你不用再说了,我根本不想跟你说话。你来这儿干什么?回你的家去吧,找你的儿子去吧,见你的鬼去吧。我声音很低,因为不愿意让别人听见。她忽然明白了我在说什么,她懂了,她精心的准备已付之东流。这时她大声地喊道:是你把我的儿子拐跑的,是你!不知羞耻,这么年轻,你把儿子给我找回来。 
  立刻,我明白了,是他果然实践了他的诺言,不再回家,住到办公室去了。这真是太好啦。胸中涌动着一种奇异的亢奋。在这一刻,他说得对,我的痛苦得到了补偿。他就是这么说的,不能只让你一个人痛苦。 
  我不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这是我第一次体味到天塌了也无所谓,这潜在的觉醒了的天赋。她说,她是不会善罢干休的,说的时候白发蓬蓬,语无伦次。 
  随便,随你的便。我告诉她。 

  他回家来了。暂时还没有人泄露这里发生的事情。有时他会突然转向她,问,干什么!她被吓了一跳,站在那儿,看着他。 
  他嫌恶地扭过头去,他想,混蛋,要是能狠狠地揍她一顿就好了,这个只顾自己的小女人。他的动作因沉重的痛苦而变得迟钝。他没有碰她,他不能这样做。当他的头脑里一团混乱的时候,他起码有一点是清楚的,让她去,只有如此,否则她会抱悔终生。而这样,她将不会有好的结果。那个无耻的男人。他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可以把他接扁。怒火常常猛冲头顶,他咬紧牙关。在人生的无数界限之中,不知是哪一条在起作用。现在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出去,到任何地方去,可是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感到自己是在笼子里面。他东冲西撞,精疲力竭,他为不能去伤害任何人而苦闷欲绝。 
  他希望他能哭。一点点泪水的涓流就能够让他感到轻松。可是他不会。风暴中央的宁静窒息着一切。 

  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他们都看见我,但是都不认识我。他们更不会想到,当他们下班离去之后,这个挤满办公桌的屋子是我和他的栖身之地。他对他们说,家里来了亲戚,住不下,就借了一副铺板、两条长凳搭起来,成了一张床。在漆黑的死寂的大楼里,在纸张与书籍的夹缝之中,有这样一张床。它是屈辱与极乐的象征。 
  我从未在那地方过夜。只有一次呆到午夜过后。他恳求我留下,说不会被人发现的。刚说完他就咬牙切齿地诅咒,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的!他的拳头捶在墙壁上,整幢大楼都发出回声。我让他不要再说了,让他忘掉这一切,这是最简单易行的办法,他应当也可以做一个堂正的人。他把我的头搂在他的胸上,让我听他的心跳,告诉我,等到有一天,我这样做的时候,再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了,他就会忘记了。黑暗中,我凑上去亲吻他的脸。他吸吮了我的泪水,轻声说,啊,真咸啊。 
  我的眼泪也是咸的。 
  他抚摸我,使我平静下来,心中的块垒开始一点点溶化。头昏眩了,骨头松散开来,在体内飘浮。上天的永生之手以无限的柔情掀动着两个人的身躯。 
  他们呻吟着,呼唤着对方的名字。从不可救药的罪孽的深渊底部,向上吹拂着湿热的风,托起他们飘摇而上,上升到那忘却一切的合为一体的极乐境地之中去。在那儿,她看到,在一间幽暗的房间里,雪白宽阔而又柔软的大床上面,他们沉睡着,宁静的早晨平安地降临人世。 

  两岁零四个月。就是这个孩子。这孩子的妈妈在外边干了丑事。每天晚上她都不回家,和一个没结婚的年轻男人混在一起。那小伙子的母亲找上门来了,和她大吵大闹。老太太凶极了。人倒长得清清爽爽,一头白发光光滑滑的,是个有派头的人。有一天,我发现邻居们看见我的时候,脸色十分不自然。她们躲闪着我正面的目光,但是却又紧紧地盯住我的后背或者侧影。这就是她们。 
  我不在乎。好婆看着我时也和她们一样。我知道她正是所有消息的传播者。这没什么,我绝不在乎。可是我痛恨她们,她们议论时投向我儿子的目光,令我切齿痛恨。 
  走在路上,我想起了那个自杀了的青年。不,我并不知道他是否年轻,他爱过我的妈妈,他一定是英俊的。 
  他知道她也爱他。他想着她坐在自己的卧房里,她的母亲就坐在门外。黑色的棉袍盖住了她的小脚,她安稳地坐在那儿,看守着自己的女儿。而那女儿从窗。向外望着静止不动的天空,直到夕阳血红的阴影投在她苍白的脸上。那时她还不懂得生儿育女,她颤抖地接受了他的亲吻。他的眼泪使她心碎。 
  他的死让她大病了一场。但她什么都不肯说,她觉得没有一个人可以谈话。也许那时她仇恨她的母亲,以及所有的人,可人们一无所知。没有人能够议论她。她的母亲为此感到自豪。直到临去世的时候,回想起那段忧虑的日子,以及后来的结果,她为维护女儿的声誉所做的一切,她仍欣慰地笑了。她的笑在那张布满皱纹的干瘪的脸上已经让人难以分辨。 

  我还记得,当我要出门的时候,我的儿子走过来站在我面前,仰起头,问:你上哪儿,妈妈?好婆把他抱了起来,说:对,快问问妈妈,到哪儿去呀,什么时候回来呀?回不回家吃饭呀? 
  他就重复好婆的话,一字不拉,像说一首儿歌。他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他的小手在我之后挥舞着,向谎言告别。我欺骗了他。我把一切隐瞒起来。那时,这样做很容易。但是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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