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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骚戏-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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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意思)过来,心一下子浮到嗓子眼里卡住。
  欧阳先生和十一个学生都昂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样,只有花五魁东看西看像在找
  人。
  花瓣儿晓得爹在找她,想使劲喊一嗓子,可是踏着方步跑过来的一排晋军和警察,用
  枪横推着众人,硬是把实心的人群打开一圈空场。
  她趔趔趄趄随着人流往后撤,险些被搡倒。
  有个四十多岁的媳妇认出花瓣儿,看她手里空空的啥也没拿,恼怒地说:〃你这闺女不
  懂事体,你爹好歹今天上路哩,咋不备点好酒好饭食让他吃饱喝足?还不如别人哩!俺们听
  咧他半辈子秧歌,觉得他是俺心上的人,还拿咧几个刚出锅的热包子。快回吧,多少拿点儿,
  他吃闺女的跟吃别人的不一样哩!〃
  花瓣儿心里感激,但是不敢明说,悄悄移动脚步走到旁边又往里钻,刚钻到前面,被
  当兵的用枪托子砸了一下胳膊,只好退到人群后面。
  花五魁和欧阳先生虽然同转押在文庙,却一直没有见上面,就连在大道观的辰景,也
  是被堵了嘴塞进麻袋里,谁也不晓得是谁。直到今天早晨押上车,两人见了面,欧阳先生才
  晓得花五魁被冤枉杀了人。
  花五魁心中不解,问他为啥干炸人的事体。欧阳先生笑着不说话,后来又说自有道理。
  花五魁被人冤枉成共产党,非要问共产党是干啥的,不能为它死了还蒙在鼓里。欧阳先生笑
  得开心,问花五魁恨不恨这个狗世道,共产党就是推翻它让百姓过好日子的。花五魁想了想,
  觉得共产党有点意思,吧唧着嘴说,明白咧,闹半天跟秧歌班一个样样,都是为了让人开心,
  你们唱的是啥戏文哩?欧阳先生哈哈大笑,刚要说话,当兵的用几个学生将他俩隔开,两人
  相望着眼里没有恐惧,反倒有一种默契,有一种英雄同归的相惜。
  花瓣儿远远看见那个想占她便宜的警察局长吴二造正和一个军官交头接耳,恨
  得咬牙切齿,想往地下吐几口唾沫,怎奈人挨着人怕吐到别人身上,又把唾沫咽了回去。
  按照杀人场里的规矩,行刑前要让犯人吃顿好饭食,还得备上一大碗烈酒壮胆。
  两大盆方肉、馍馍和三壶白酒放在白果树底下,当兵的每次放三个人出来,吃饱喝足
  再放下一拨。
  欧阳先生和三个学生第一拨松了绑绳。三个学生狼吞虎咽,欧阳先生脸上带着笑,没
  有动手。
  〃先生咋不吃?吃饱好上路哩!〃一个学生对他说。
  〃荤腻的东西我从不沾口,等会儿一壶酒就够了!〃欧阳先生笑着说。
  等两个学生吃饱又饮下一碗酒,欧阳先生没有端碗,而是拎起一壶酒仰脖灌了进去。
  人群里响起一片〃啧啧〃声。
  那壶酒足足有二斤!
  〃再去拿酒来,这点怎么够喝?〃欧阳先生扔了酒壶,对离他最近的一个当兵的说了
  句话,迈步走回囚车。
  接下来的一拨又是一番狼吞虎咽,喝干了第二壶酒。
  第三拨有些孬,走到白果树下腿都打着软,往嘴里塞肉的辰景,哭得像受气的媳妇。
  〃孬种,没骨气!〃
  〃怕今天就别炸人哩?当初干啥咧?〃
  〃丢人!〃
  人群里响起一片责骂。
  轮到第四拨,只有花五魁一人。
  花五魁没有像别人那样被五花大绑,而是戴着手铐脚镣。他从囚笼里出来,手铐脚镣
  的〃哗啷〃声像极了锣鼓的铿锵节奏,甚是悦耳动听,而每迈动一步,脚上沉甸甸的又像极
  了戏台上的台步。他心里一阵忽悠,索性端着架势一步步走向白果树,念想着眼前是一出悲
  壮、荒凉的苦戏,他要来一回比欧阳先生还大法的喝相,让围观的人们也赞叹一回。
  他迈步到了树下,低头一看,不由愣住,盆里和酒壶里早成了空空的。
  3 
  〃呔!大胆的奴才…〃
  花五魁一下子将脸涨红,手指一个当兵的,情不自禁叫了一句板。
  〃拿酒来…〃
  花五魁又是一句愤怒的高腔。
  当兵的醒过味儿来一脸尴尬,慌忙走到吴二造耳边悄声说话。吴二造摇了摇头。
  百姓们看得真切,晓得不再给花五魁准备酒肉,〃轰〃地乱糟起来。
  〃兄弟,愚兄来也…〃
  人群里响起一声尖叫,人们循声望去,原来是抱着两坛中山松醪酒的广育堂药铺老板
  蔡仲恒,身后跟着李大翟和金牛眼药厂的张先生,三人手里还提着食盒。
  花五魁看到三个人,笑得跟欢喜娃娃一样样。
  〃兄弟,咱用不着吃他的断头肉,喝他的归西酒!〃张先生说。
  〃大伙手里都拿着给你的东西,十天半月都吃不完!〃李大翟说。
  〃兄弟,听咧你半辈子秧歌,舍不得让你走,看看,这些乡亲都是给你送行的,皇上
  老子都没你排场哩…〃
  蔡仲恒是个儒雅的人,最后这句话一出口,竟是豪气干云,让人听得血液沸腾。
  〃花某这厢有礼咧,二十年后再给大伙唱来…〃花五魁朝众人作了一个罗圈揖。
  这个罗圈揖作得不要紧,围观的百姓〃轰〃地炸了营,齐手把带来的饭食和酒瓶、酒
  壶扔到场子里,眨眼之间,地上摞起厚厚一层,足够让十个人吃上三天三夜。
  花五魁的眼睛有些湿润。
  蔡仲恒将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倒上四碗酒,激动地说:〃兄弟,临走咱哥几个再喝回
  交心酒,这是你最爱喝的松醪,到那边别忘喽老哥,俺还追着你学戏哩!〃说着,把碗挨个碰
  了响,递给花五魁。
  花五魁仰脖灌进去,蔡仲恒、李大翟、张先生也是一饮而尽。
  〃痛快呀,痛快…〃
  花五魁扔了酒碗,仰天长啸。
  〃兄弟,都说这中山松醪'一口品三酒,五味归一盅'(注:三酒即米酒、药酒、白酒。
  五味即醇味、松香味、蜜味、酸味、苦味),这就像咱活着的性命,啥叫欢喜?啥叫悲伤?凡
  是活着遇见的,都把它灌进肚里,这算个蛋!〃蔡仲恒说着,突然扔了酒碗,对场外的人们又
  狂放大叫:
  〃乡亲们,俺和花老板是抹脖子的交情,本想在他走前说几句知心的话语,可他不是
  俺一个人的,他是咱全定州城的宝贝,是咱四十万乡亲的欢乐神仙!俺们不占大伙的工夫,
  谁有啥话快跟他说哩,这会儿不说就后悔一辈子咧…〃
  〃花老板,你走好吧,鬼门关里也有戏台哩,走到哪儿你都是招人待见的人!〃
  〃下辈子还唱戏吧,咱定州秧歌不能绝哩!〃
  〃花老板,真想再听你唱一段哩…〃
  围观的众人大声喊叫。
  花五魁听得激动,拱拱手高声道:〃秧歌是咱定州几百辈子传下来的宝贝,俺花五魁只
  是沾咧它的光,没喽花五魁还有李锅沿,没有李锅沿还有后来人,不管花家班、李家班,秧
  歌永远断不了根!俺在黑屋子里的这些辰景,凭记性拾掇咧一出旧戏,可惜没有工夫给大伙
  唱咧,心里也难受着哩!〃
  众人齐喊:〃唱吧,这会儿就唱哩!〃
  花五魁扭头看看那个当官的和吴二造,见二人脸上没有表情,高声对众人喊:〃好吧,
  大伙相互看看,谁见着俺的闺女咧?〃
  〃爹,俺在这儿哩…〃
  花瓣儿从人群里扑过来,看着这诀别样样的场面,竟有点拿捏不准〃陪绑〃的事体是
  真是假,哭着抱住花五魁。
  〃瓣儿,芒种来没?俺要传他新戏哩!〃
  〃他没来。〃
  〃这狗日的,还真恨上俺咧,叫他来,叫他送老子走哩!〃
  〃爹,别……别叫他来咧,他……〃
  〃叫他来,这是出绝戏,埋在土里可惜咧,俺走喽心里也不安生,快去…〃
  花瓣儿本想说〃陪绑〃的事体,让他放心。可是花五魁一心只惦着传戏,压根没注意
  她怪异的眼神。
  〃麻烦你们稍等片刻,俺把这出戏传给徒弟,咋走都没有遗憾咧!〃花五魁丢下花瓣儿,
  走到吴二造跟前说。
  吴二造阴阴一笑:〃你以为这是你家?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哩?时辰马上到咧,谁也等不
  了谁!〃
  花五魁愣住,脸上一片难色。
  花瓣儿看着爹的愁样样,心里绝望至极,刚想再喊他过来,他猛地回头瞪了她一眼,
  无奈之下,花瓣儿把心一横冲进人群。
  人们自动闪挪出一条窄缝。黑压压的人头间,花瓣儿那件蓝色小褂像黑夜间的萤火,
  飞一样样地向西南飘去。
  〃好兄弟呀,你嫂子来咧…〃
  花瓣儿正跑着,身后的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喊叫。
  她听得出来,那是大娘的声音。
  4 
  蓝衣裳走。
  白衣裳来。
  秀池身穿一件白色孝袍冲进场里。
  胡大套在大道观救花五魁的辰景,花五魁刚被暴打一顿又堵了嘴塞进麻袋里,他真切
  地听到胡大套的喊叫,只是不能说话答应。第二天清晨,十几条麻袋全部拉到了文庙,那儿
  住着晋军的大部队。
  花五魁不晓得胡大套出了事体,还以为他们安全脱身,乍见秀池穿着一身孝衣进来,
  还以为是给他穿的。
  〃嫂子,你咋穿上孝衣哩?这让兄弟咋受得起?俺哥哩?〃花五魁激动地说。
  〃你哥在后头哩,这孝衣是给他穿的!〃秀池悲壮地道。
  〃俺哥……他咋咧?〃花五魁颜色更变。
  秀池晓得晋军把死伤人的仇恨记在九中的学生身上,低低的声音将事体经过说了一遍,
  直听得花五魁泪流满面。
  花五魁〃扑通〃〃哗啷〃地连身形带手铐脚镣跪团在地上,哭着说:〃嫂子,俺对不住
  你,俺连累你们咧…〃
  秀池抖颤着声音道:〃兄弟,你们八拜结交这么多年,是铁杆抹脖子的哥们,你说你哥
  他死得值不?要值,你就站起来,过去看看他,嫂子把他带到这儿,就是让你们再见一面哩!〃
  秀池说罢向人群里招招手,几个徒弟抬着那条麻袋进了场子。
  花五魁〃腾〃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向麻袋走去。
  几个徒弟将麻袋解开,剥开里三层外三层的油布,从里面〃忽〃地窜出冲天的臭气。
  几个当兵的和警察慌忙跑开。
  油布里的胡大套早没了人样样,头上、脸上全是绿乎乎的粘汤汤,整个身形蜷曲着,
  活像整块整块塞进瓮缸里发了霉的腌肉。
  臭味传散出老远,众人捂了鼻子向后退去。
  花五魁看得眼冒金星,哭道:〃俺哥死前跟俺有话儿不?〃
  秀池说:〃你哥走得利落,啥也没说。〃
  花五魁心疼地搂着那堆臭肉,哭嚎起来:〃哥,你咋不给俺留个话哩?让俺暖着心窝子
  走!〃说着,腿一软就要下跪。
  秀池强忍着悲伤,伸胳膊拉住他,大声说:〃兄弟,腿脚硬朗点,别让你哥不高兴,他
  最烦娘娘式调(注:方言,像个女人的意思)咧。俺刚才想好咧,不把你哥拉回子位老家咧,
  就在河南占你们花家一块地方,让你们哥俩挨着,你说行不?〃
  花五魁敬佩地看着她,哽咽道:〃嫂子,俺哥娶你娶对咧,俺替他高兴哩!〃
  秀池脸上一红,狂浪地说:〃兄弟,从俺俩好上还没钻过俩被窝哩,到久后俺也埋在那
  儿,咱四个没事体在阴间顶牛儿(注:方言,即玩骨牌),省得三缺一!〃
  花五魁听得热血沸腾,突然带着眼泪〃哈哈〃大笑,对那几个徒弟和秀池说:〃把薄荷
  巷的房子典当了,买下三口上好的棺材,瓣儿以后到铁狮子胡同住,大娘就是生她养她的亲
  娘咧!〃
  几人见花五魁还不晓得薄荷巷房子被烧的事体,也没说破,纷纷点头答应。
  〃抬出去…〃
  远处,当兵的恶狠狠地狂喊。
  秀池看了一眼花五魁,伸手替他抻拽破烂衣衫的辰景,眼里迸射出的那团火焰突然弱
  淡下来,换成两片潮湿的水汽汽。
  二人相互对视,眼里都有千言万语。
  秀池心里一阵忽悠,一把抓住花五魁的手,左眼里的水汽汽凝结成泪滴下来,右眼眯
  了眯急忙止住,央哄娃娃样样地柔声说:〃兄弟,人活多少才算够本哩?有这么多人送你没啥
  好孤单的!俺和你哥在外边等着你,千万别怕,啊?〃
  花五魁心里也是一阵抖颤,但是愣欢喜着笑道:〃嫂子,俺想怕也不敢哩,对不起这么
  多乡亲,怕留下千载的笑柄哩!〃
  秀池拍了拍他的手,吩咐徒弟们把麻袋收拾好,转身走的辰景,突然又回头看了花五
  魁一眼,那眼神很怪异,既像看一个刚熟悉的陌生人,又像看一个陌生的亲人。
  花五魁心里雪亮,这个样样的眼光,才是生跟死的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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