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中短篇小说 1945年以后作品-张爱玲着-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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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惠。她现在每月的收入自己很少动用,总是拿到家里来。不但冯老太靠她养活,就连金福夫妇也全仗她接济,金福的收入有限,又有那么一大群儿女嗷嗷待哺,也实在是不够用。最小的一个小叔金海已经送到一爿皮鞋店里去做学徒去了,两个小叔都在店里学生意,虽然管吃管住,衣裳鞋袜还是要自己负担,又要小艾拿出钱来。她有时候也有一点怨,但是每逢看到他们总觉得十分亲切。尤其是现在,香港陷落了已经快四个月了,金槐至今还没有信来,她渐渐地感到凄凉恐怖和绝望,在这种时候,偶尔抽空回去一趟,虽然家里这些人也并不能给她什么安慰,她只要听见他们一家老小叽哩喳啦用他们的家乡口音说着话,不由得就有一种温暖之感,也不知为什么缘故,心里仿佛踏实了许多。
有一天晚饭后,金福忽然到吴家来找小艾,很兴奋地说:
“金槐有信来了!今天早上到的,他们也不晓得,等我回去才看见。”说着,便从衣袋里取出那封信来,念给她听。上写着:
“玉珍贤妻,吾现已平安到抵贵阳,可勿必挂念。在香港战事发生后,吾们虽然饱受惊恐,幸而倒没有受伤。惟印刷所工作停顿,老板复避不见面,拒绝援助,以致同人们告贷无门,流落他乡。去冬港地天气反常奇冷,棉衣未带,饥寒交迫。吾们后来决定冒着艰险步行赴内地,现已到抵贵阳,在此业已找到工作,暂可糊口。现在别的没有什么,只是不放心你们在上海,不知何日再能团聚。而且家中生活无着。不知你病好了没有?你的身体也不好,但吾母亲与家里人仍须赖你照顾。书不尽言,夫金槐白。”
小艾听到后来,不觉心头一阵辛酸,两行热泪直流下来。
她本来想马上就写回信,就请金福代笔,可是这封信她倒有点不愿意叫他写,另外去找了个测字先生写了。其实里面也没有什么话,不过把家中的近况详细告诉他,无非叫他放心的意思。她现在也略微认识几个字了,信写好了,自己也拿着看看,不是自己写的,总觉得隔着一层。她忽然想起来从前他给她的“冯玉珍”三颗铅字,可以当作一个图章盖一个在信尾。他看见了一定要微笑,他根本不知道那东西她一直还留着。
次日下午,她趁着吴太太出去打牌,就溜回家去拿那铅字。冯老太见她来了,便说起金槐来信的事,因道:“这金槐也是的,跑到那地方去——不是越走越远了吗?”小艾也没有替他辩护,心里想说了她也不懂。
她那铅字是包了个小纸包,放在一只旧牙粉盒里,盒面上印着一只五彩的大蝴蝶。她记得就在抽屉里靠里的一角,但是找来找去找不到。冯老太问道:“你在抽屉里找什么?”小艾道:“我有个牙粉盒子装着点东西,找不到了。”冯老太道:
“那天我看见阿毛拿着个牙粉盒子在玩的,一定给她拖不见了。”阿毛是金福的大女儿。当下小艾便没有说什么,心里想要是查问起来,她嫂嫂要多心了,而且东西到了小孩手里,一定也没有了,问也是白问。但是她为这一桩小事,心里却是十分气恼,又觉得悲哀。
同时又注意到桌下搁着一只双耳小钢精锅子,是她借给他们用的,已经敲瘪了两块。
家里有小孩,东西总是容易损坏些。金福夫妇带着几个孩子在这里一住两三年,家具渐渐的都变成缺胳膊少腿的。这还没有什么,小艾有一次回来,看见她的一面腰圆镜子也砸破了,用一根红绒绳缚起来,勉强使用着,镜面上横切着一道裂痕。小艾看了,心里十分气苦。金槐到内地去已经有两三年了,起初倒不断的有信来,似乎他在那边生活也非常困苦,一度到重庆去过,后来因为失业,又飘流到湖南,在湖南一个小印刷所工作过一个时期。今年却一直没有信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打听别人,也有人说是长久没有收到“里边”来的信了。
她有一个小姊妹名叫盛阿秀,住在她们隔壁,这一天阿秀听见说她回来了,便走过来找她谈天。只有她们两人在阁楼上,那阿秀是个爽快的人,心里搁不住事,就告诉小艾说她的丈夫怎样负心,她丈夫也是到内地去了,听说在那边已经另外有了人。她诉说了半天,忽然想起来问小艾:“你们金槐可有信来?”小艾苦笑道:“没有呀,差不多一年没有信了。
听见人家说,现在信不通。“阿秀道:”哪里!昨天我还听见一个人说接到重庆他一个亲戚的信。“小艾听了这话,不由得心里震了一震。
阿秀也默然了。过了一会,方道:“听他们说,到重庆去的这些人,差不多个个都另外讨了女人。黑良心,把我们丢在这里,打算不要了。我就不服这口气——我们不会另外找男人呀?他们男人可以我们女人不可以呀?老实说,现在这种世界,也无所谓的!”她涨红了脸,说话声音很大,小艾听她那口气,仿佛她也另外有了对象了。
她们这样在阁楼上面谈话,可以听见金福的老婆在楼下纳鞋底,一针一针把那麻线戛戛地抽出来,这时候那戛戛的声音却突然的停止了,一定是在那里竖着耳朵听她们说话。等会一定要去告诉冯老太去了,冯老太的脾气,也像有一种老年人一样,常常对小艾诉说大媳妇怎么怎么不好,但是照样也会对大媳妇说她不好的。小艾可以想象她们在背后会怎么样议论她,一定说是阿秀在那里劝她,叫她把心思放活动一点。本来像她这样住在外面,要结识个把男朋友也很便当的。
也说不定她们竟会疑心她有点靠不住。她突然觉得非常厌烦。
她辛辛苦苦赚了钱来养活这批人,只是让他们侦察她的行动,将来金槐回来了,好在他面前搬是非造谣言吗?她倒变成像从前的寡妇一样了,处处要避嫌疑,动不动要怕人家说闲话。
她有时候气起来,恨不得撇下他们不管了,自己一个人到内地去找金槐去。但是他的母亲是他托付给她的,怎么能不管呢?所以想想还是忍耐下去了,只是心里渐渐觉得非常疲倦。
她在那吴家做事。吴家现在更发财了,新买了部三轮车。
有一天他们的三轮车夫在厨房里坐着,有客人来了,一男一女,在后门口递了张名片给他,他拿着进去,因见小艾在客堂里擦玻璃窗,便把名片交给她拿上去。小艾把那张“陶攸赓”的名片送上楼去,吴先生马上就下来了,把客人让到客堂里坐着。小艾随即倒了茶送进去,还没有踏进房门,便听见里面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有点耳熟。
她再往前走一步,一眼便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胖胖的西装男子——是有根。不过比从前胖多了,脸庞四周大出一圈来,眉目间倒显得挤窄了些,乍一看见几乎不认识了。小艾捧着一只托盘,站在门口呆住了。自从她出嫁以后,一直也没有听到有根的消息,原来他发财了。有根虽然是迎面坐着,他正在那里说话,却并没有看见她,小艾的第一个冲动便是想退回去,到厨房里去叫他们家里车夫把茶送进去。正这样想着,一回头,却看见吴太太从楼梯上走下来,吴太太换了件衣服,也下来招待客人了。这里小艾端着个茶盘拦门站着,势不能再踌躇不前了,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客厅。吴太太也进来了,大家只顾应酬吴太太,对于这女佣并没有怎样加以注意。小艾便悄悄地绕到沙发背后,把一杯茶搁在有根旁边的茶几上,他同来的还有一个艳装的年轻女人,也搁了杯茶在她旁边,吴先生敬他们香烟,有根却笑道:“哦,我这儿有我这儿有!我的喉咙有点毛病,吃惯了这个牌子的,吃别的牌子的就喉咙疼。”一面说着,已经一伸手掏出一只赤金香烟盒子,打开来让吴先生抽他的。
吴太太笑道:“把衣裳宽一宽吧。”两个客人站来脱大衣,小艾拎着个空盘子正想走出去,吴太太却回过脸来向她咕哝了一声:“大衣挂起来。”小艾只得上前接着,有根把大衣交到她手里的时候,不免向她看了看,顿时脸上呆了一呆,又连看了她几眼,虽然并没有和她招呼,却也有点笑意。但是在小艾的眼光中,这微笑就像是带着几分讥笑的意味。她板着个脸,漠然地接过两件大衣,挂在屋角的一只衣架上,便走了出去,自上楼去了。她到楼上去洗衣服,就一直没有下车。半晌,忽然听见吴太太在那里喊:“冯妈,来谢谢陶太太!”
想必是有根的女人临走丢下了赏钱。小艾装作没听见,也没下去。后来在窗口看见有根和那女人上了三轮车走了,她方才下楼。吴太太怒道:“喊你也不来,人家给钱都没人谢一声!”
小艾道:“刚才宝宝醒了,我在那里替他换尿布,走不开。”
吴太太把桌上几张钞票一推,道:“哪,拿去。你跟赵妈一人一半。”这钱小艾实在是不想拿,但是不拿似乎又显着有点奇怪。只得伸过手去,那钞票一拿到手里,仿佛浑身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听他们正在那里谈论刚才两个客人,吴先生说几时要请他们来打牌,吴太太却嫌这一个陶太太不是正式的,有点不愿意。小艾听他们说起来,大概有根是跑单帮发财的。她心里却有点百感交集,想不到有根会有今天的一天。想想真是不服,金槐哪一点不如他。同时又想着:“金槐就是傻,总是说爱国,爱国,这国家有什么好处到我们穷人身上。一辈子吃苦挨饿,你要是循规蹈矩,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火起来我也去跑单帮做生意,谁知道呢,说不定照样也会发财。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也过几天松心日子。”
她下了个决心,次日一早便溜出去找盛阿秀商量,阿秀有两个小姊妹就是跑单帮的。小艾把一副金耳环兑了,办了点货,一面进行着这桩事,一面就向吴家辞工,只说要回乡下去了。她家里的人对于这事却大不赞成,金福屡次和冯老太说,其实还是帮佣好,出去路单帮,一去就是许多日子不回来,而且男女混杂,不是青年妇女能做的事情。但是小艾总相信一个人只要自己行得正,立得正,而且她在外面混了这几年,也磨练出来了,谁也不要想占她的便宜。然而现在这时候出门去,旅途上那种混乱的情形她实在是不能想象。一个女单帮只要相貌长得好些,简直到处都是一重重的关口,单是那些无恶不作的“黑帽子”就很难应付。小艾跑了两次单帮,觉得实在干不下去了,便又改行背米。运气好的时候,背一次倒也可以赚不少钱。身体却有些支持不住了,本来有那病根在那里,辛劳过度,就要发作起来。
有一天金福的女儿阿毛正蹲在天井里,用一把旧铁匙子在那里做煤球,忽然听见哄通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撞在大门上,她赶出去一看,却是小艾回来了,不知怎么晕倒在大门口,背的一袋米甩出去几尺远。阿毛便叫起来,大家都出来了,七手八脚把她抬进去。
冯老太看她这次的病,来势非轻,心里有些着慌,也主张请个医生看看。次日便由她嫂嫂陪着她到一个医院里去,这医院里门诊的病人非常多,挂号要排班,排得非常的长,内科外科分好几处,看妇科也不知道应当排在哪里。金福的老婆见有一个看护走过,便赔着笑脸走上去问她,还没开口,先叫了声“小姐”,一句话一个“小姐”。那看护寒着脸向她身上穿着打量了一下,略指了指,道:“站在那边。”便走开了。
小艾在旁边看着,心里非常反感。排了班挂号以后,又排了班候诊,大家挤在一间空气混浊的大房间里,等了好几个钟头。小艾简直撑不住了,一阵阵的眼前发黑,一面还在那里默默背诵着她的病情,好像预备考试一样,唯恐见到医生的时候有什么话忘了说,错过了那一刻千金的机会。后来终于轮到她了,她把准备下的话背了一遍,那医生什么也没说,就开了张方子,叫她吃了这药,三天后再来看。
她那天到医院去大概累了一下,病势倒又重了几分。把那药水买了一瓶来吃着,也没有什么效验,当然也就法去复诊了。
庆祝胜利的爆竹她也是在枕上听着的。胜利后不到半个月,金槐便有信来了。说他有一年多没有收到家信了,听见人家说是信不通,他非常惦记,不知道家里的情形怎么样。现在的船票非常难买,他一买到船票就要回来了。
阿秀有一天来探病,小艾因为阿秀曾经怀疑过,金槐或者在那边也有了女人,现在她把金槐这封信拿出来给阿秀看,不免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但是后来说说又伤心起来,道:
“我这病恐怕也不会好了,不过无论怎样我总要等他回来,跟他见一面再死。”说着便哭了。阿秀道:“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这种话。你哪儿就会死了,多养息养息就好了。”
小艾再也没想到,这船票这样难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