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一个俗人-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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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叫什么呀?”
“叫先生,或省略一个‘老’字,叫冯师也可以。”冯小刚擦干了泪,吸溜着鼻子对马青说。他拉着马青的手,同样一百个诚恳地说些肺腑之言:“我怎么能是骗子?平生我最恨的就是骗子。还是那句话:咱们都别看轻了zi己。”
刘美萍挤上前来,手里举着个小本。“冯先生,您给我签个名,要那种狂草。”
冯小刚给她一笔一划认真签名时,她又说:“冯先生,今天你真是把我感动了,好久没听过这么好的大道理了。您是真有学问,您讲的那些话好些我都没听懂,好些字都不会写——您是真有学问。”
冯小刚此刻心情也好了,签完名笑着说:“何止你感动我,我都被自个感动了。由衷地佩服我自己:我怎么就能说哭就哭,什么也没想张嘴就来,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多读书啊这是个秘诀。”
那边,于观正在批评杨重:“大家都在争着向冯先生献媚,你为什么不去?”
杨重指指嗓子,声音嘶哑地说:“说好听的把嗓子说哑了。”
“刚才为难冯先生的时候你怎么那么起劲?到底是真哑假哑?你不用装。”
“恶心,我觉得恶心。”杨重道,“他再怎么说得天花乱坠,难道就不是拍马屁了?”
“我就知道你这人思想上有问题。”于观喝斥他,“是又怎么样?人民养育了你长这么大个,你就拍拍人民的马屁又吃亏多少——不应该么?”
“我想不通,凭什么呀?”
“想不通也要通!你是举过手赞成的你不要忘了。”
“我就没想到会搞的这么肉麻,这么庸俗。”
“那是你水平不高!我从来就没讲过这是件容易事。要没困难,要我们这些人干吗?”
“我都成什么人了……”杨重嘟哝。
“对,这就是你思想问题的根子,终于自己暴露出来了。你总是想到你自己,你心里总有个小小的自我在作怪,这就使你看问题总是从自我出发,当然很多事你会觉得吃亏。”
这时,刘美萍在那边叫于观,于观应了一声对杨重道:“今天没时间,改天我们再接着谈,你不要因为思想问题影响工作——我一直很器重你,你不要让我失望。”
于观满面堆笑地高声对大家说:“从今往后冯老师冯先生将要和我们一起工作,大家鼓掌欢迎!”
三
“我吧,是个厨子,我热爱我的工作,可我从小就有个理想,一直没实现,而且现在越来越没指望实现了。这二年岁数大了,日子也好了,不愁吃不愁喝, 偏我越来越想着我那早年的理想,想的我是茶饭无心,一夜夜失眠,都影响我全心全意为外国游客服务了,昨儿一锅鱼翅都让我熬成鼻涕汤了。听说您这儿办了好梦一日游,我就兴冲冲来了。”一个瘦小的男人坐在于观对面倾诉。
“那是什么呀你的理想?”
“难,不容易实现,要不我这么些年也就是光想想。”
“搁我们这儿,这没办不到的事,我还敢跟您放这大话。”于观隔桌凑上去,作洗耳恭听状。
“我从小吧,就特羡慕革命烈士,江姐啊,赵一曼啊,当然还有洪常青。打心眼儿里敬佩她们,你不知道我看《红岩》《红色娘子军》时哭成什么样儿。特 别是她们就义时,那音乐、那火光,回回我都热血沸腾,至今刑场上的阵阵枪声还回荡在我心头。我恨我生在新社会,没机会跟反动派英勇斗争,没机会为中国人民的解放流血牺牲,喊着‘为了新中国——冲啊!’粉身碎骨。我这想法特过时吧?让您见笑了吧?是,我这人是有点老派。现在有我这想法的人不多了,年轻人都想着怎么发财。”
“我特别理解你,我也是打那时候过来的,满脑子英雄壮举,至今看见坏人行凶想跑就是迈不开步,冲上去就后悔。”
“咱们那时候的人是单纯。”
“您想怎么死啊?是活活烧死还是让我们把您五花大绑拉到郊外毙喽?这没什么难办的。”
“我是这么想的啊,先从被捕开始。就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能不能接全活儿?”
“全活儿单项您随便,我们好说。”
“那我就要一全活儿。你们先把我抓起来,然后严刑拷打,上什么刑到时候咱们再商量。最后,我死也不招,把自首书撕得粉碎,你们恼羞成怒,把我绑 刑场。我是烧死枪毙都要,先烧再毙还要沿途高呼口号,冷笑着——视死如归。”
“没问题,全满足您,您最好再照我脸上吐口带血的唾沫也可以。”一个五大三粗的黑铁塔似的家伙坐在冯小刚对面瓮声瓮气地说:“我是一板爷人力三轮车工人。,十年大刑上来的,你们不歧视我吧?”
“不歧视,您刑满后能自食其力,让人敬重。”
“我既不是佛爷小偷。也不是花贼,那两样我都不行,就好打架。十年前你们要常去东园一带可能听说过我,我是那儿街头一霸。”
“您忘了?我还让您打过呢。我跟您抖奋,您一脚把我踹西边去了。”
“有这事?不记得了,那会儿打的人太多。不说那个了,我现在是规规矩矩,哪儿人多躲着哪儿走。”
“还得说咱们政府会教育人。”
“是是,至今我感激不尽,那人民民主专政……嘿!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为什么好打个架么?其实我本意不是想当一流氓头儿。”
“您想当佐罗?”
“也不是——我想当将军。统帅大军,冲锋陷阵,驰骋疆场,直到把敌人全歼。”
“好啊,我也巴不得呢。”
“保卫祖国,打击侵略者,维护世界和平,凯旋!会师!总攻——哎哟,想死我了这事!盼了多少年的帝国主义侵略,好容易见着了,来的都是笑嘻嘻的夹着皮包的,打不得骂不得。”
“是啊,我也替您憋屈。不过虽然没有战争,您仍然可以当将军——起码当一天。交给我们吧。您想当几星级将军?”
“五星,当就当最大的。”
“好的,就是一金板上有五颗星对吧?可以。宴会、接见、礼炮,我们会把这一天的日程给您排得满满的。”冯小刚挥笔刷刷记下要点。
“慢!”大汉按住他的手,“我不是想当那种检阅将军。”
“可这不就是将军么?”
“非也,非也。”大汉摇头微笑,“我不要穿礼服戴大盖帽坐拉窗帘轿车金光闪闪什么的。我单要穿野战服扣钢盔浑身上下屁兜里都塞着手雷,开一敞篷吉 普,膝盖上搁一手提机枪,牙咬着雪茄,后边车斗里坐俩中士,招摇过市。”
“噢,名将!”冯小刚恍然大悟。
“对了。”大汉谦逊地低下眼,“没人能一眼看出我是将军,以为我是司务长呢。到一交通岗楼前——假设啊——就被拦住,让我出示证件,态度还很蛮横 。我呢,不慌不忙站起来,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从裤兜里掏出揉成一团的船形帽,轻轻掸去前挡风玻璃上的灰尘,露出五颗星……”
“天哪,那交通警必是大惊失色。”
“当然,你想啊,他能不被吓坏么?拍地就是一个敬礼。还不能是那种一般的举手礼,得是个浑身使劲五指直扎太阳穴恨不得把大盖帽扎歪自个气躺下的 —礼!”说着,大汉啪地给冯小刚敬了个礼。
“然后呢?”冯小刚迅速还了个一模一样的礼。
“然后我就一溜烟走了,扬长而去,开军事会议去了。屋里是四星以下的将军,我一进屋,啪地全站起来立正,脸仰到天上,手按着裤线,一动不动!”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摘白手套,冷冷地打量他们,特别不耐烦地小声对他们说:“稍息稍息。”
“都是高级将领,您这么着合适么?”
“我对军官一向严厉,他们都怕我,当然也是因为我指挥打仗确实厉害,可我对士兵很亲切,一点架子没有,经常拍拍他们肩,握握他们手,好多老兵我都能叫出他们名字来呢。”
“爱兵如子。”
“嗯哼,去安排吧,上尉。”
街道齐大妈拎着一篮子鸡蛋走进来,进门就挨个指着于观们撇着嗓门叫:“你们几位都听着,我可告诉你们,后天是咱全国文明日,街道布置下了任务了,各单位都要上街载歌载舞,你们这文明专业户更不能落后。”
“没问题,咱这片几条街的热烈气氛都归我们了。”于观笑说。
“齐大妈您坐。”马青搬了个凳子搁在齐大妈臀下,“您站着说话我觉得我没礼貌。这么点小事您还亲自跑一趟,让二丫头招呼一声我亲自去不就完了?”
“我也是顺道买本儿上的鸡蛋拐一趟。”齐大妈没坐,把篮子搁凳子上了。
“您说这齐大妈啊,”冯小刚走过来,“每回见她每回我就纳闷,身子骨怎么就这么硬朗?精神头儿怎么就这儿健旺?风吹雨打全不怕——我羡慕你!”
“嗨,还不是打小吃苦,摔打的。”齐大妈笑得皱纹模糊了眉眼。
“要说人有活一百八十岁的——我信。”冯小刚还说。
“可不,搁咱们国家这叫寿星,搁港台齐大妈就是人瑞了。”于观也帮腔。
“得了小哥儿几个,留点好话文明日街上说去,大妈这已经没少听蹭了。”齐大妈美颠颠地拎了篮子颤巍巍往外走。
大家一起躬身送。
“还不是应该的?让我们说假话可不会。”
齐大妈前脚走,大家立刻散开归位,接着刚才被打断的继续和顾客娓娓而谈:杨重对一个暴突眼的男子说:
“我这人不爱说假话,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不怕得罪人!我一见你就觉得不应该——您不应是一中国人!”
“那我是什么人啊?”
“您就不该是人。”
“怎么讲?”
“委屈!听说过仙风道骨么?那就是说您。”
“有那么严重么?”
“太严重了。您还看不出来么?我这人一向是实事求是的,您就是活脱一神仙啊!搁我文盲那会儿,见了您我得磕头——您可千万别让我奶奶瞧见,瞧见她可就得缠着你托你给观音女士带好儿,还非得带到。”
“不不,我还是人,一个普通人,爹妈生党培养,有欢乐有忧愁。”
“不不,那是您谦虚。实际上呢,您欢乐,那也是与民同乐;忧愁呢,更是先天下之忧而忧。”
“我真不是这样。欢乐,占点小便宜就乐;忧愁,吃点小亏就愁。”
“不可能。我懂您这话的意思,您是瞧出我是这种人了,拿这话给我一个警醒。达到目的了,我如遭棒喝,如雷灌耳,若有所思……”
“你这不是讽刺我吧?您瞧,我跟您说了实话,你就拿这话来臊我。”
“看不出来啊,是不是于观?这先生道深了,任咱们怎么捧,岿然不动。”
“这就叫大家风度,真正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现在这样的人真是不多了,有点小成绩就自己抬轿子自己坐,哪像您?哎,我跟您头一回见面,不了解,但您给我一个突出的印象特别强烈,您这人不吃捧。”于观掉脸飞快地说:
“我都怕了他了我一点不瞎说,这样的人再多几个,咱们这碗饭吃不成了。”
杨重苦恼地望着对手,十分真诚。
“谁说我不吃捧?我就为了让你们捧特意跟单位请了事假从天津赶来的。问题是你们没说出我怎么就跟别人不一样了,我不服气。”
“好好,咱从头来,您是先进生产者?”
“不,我是落后分子。”
“那是您见荣誉就让,见困难就上。”
“可我也挺想先进的,不愿意这么平凡。”
“痴心不改,俯首甘为,平凡见伟大呀!”
“说不想那是虚伪,想而不为那是洒脱。为什么说高山走俊鸟呢?人前人后那都叫家畜。”于观又远远插了一句。
“我不是不想为,而是办不到,懒惰成性,一想干活就恶心。”
“这怎么叫懒惰成性呢?这叫本质高洁,与世无争,不为五斗米折腰。您天生就不是一个小事能满足的人。”
“可别人怎么说我是大事干不来,小事又不干呢?”
“那是他们不了解您,您高说不到三十,不到三十怎么就能把你看成了呢?齐先生四十学画,姜先生八十挂相,在这之前干吗了?还不都是瞎混?一个当木 匠一个当渔夫。谁想到过小流氓刘邦还能做一番事业呢?”
“好喝酒吧?”马青走过来问。
“好,没事就喝,喝完就睡,外号醉猫。这还能算优点么?这不叫醉生梦死么?”
“错了吧?这叫梦里乾坤大,杯中日月新。古来圣贤在何方?唯有饮都留其名。”马青得意地走开。
“我觉得你特像古代那种求魄的知识分子。”杨重严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