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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民工-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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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名堂,用手去摁键子,结果刚按上去,就被两个便衣警察揪住。警察揪住他们二话不说就强行搜身。他们以为是遇到了小偷,耐心等待着搜,可是搜着搜着,鞠福生明白了,这是父亲说的,专门跟踪民工检查暂居证的片儿警。父亲为了省钱,没给办暂住证,他被带到一个修下水道的工地干活三天……想起那段往事,鞠福生重重咽了口唾沫,眼睛里散发着淡淡的水光。鞠福生表情是平静的,无所谓的,然而此时,心底却有一股咬牙切齿的东西生长出来,像他饥饿的胃一样哗哗作响。 
  二十分钟比半年还长,二十分钟犹如一个人的一辈子,漫长的二十分钟过去之后,汽车在火车站门口停下。鞠福生先于鞠广大从车上跳下来,他冲着广场狠狠地吼了一嗓子——混蛋——!火车站广场太大又太嘈杂,鞠福生的声音刚刚出口,就变成一股氢气,一缕烟,一丝云,很快地就升腾了,蒸发了,使他感到自己仅仅是吁了一口长气。 
  一种挖心揪肝的疼,是在走到火车站售票口的时候,才又一次渗入鞠广大的心窝子。那时节,鞠广大正欲将手伸进衣兜摸钱,摸钱这一举动的重复,使他想起了欧亮,想起了半年的工钱。本来,那心疼,是在他从702路车站返回工地时就隐隐涌出的,可是后来,他被父与子走进同一条胡同的事实激怒了,也被欧亮的态度激怒了,心疼反而退了回去,回到了一片阴霾无边的云雾里。现在,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他一伸手就拨开了云雾,就见到了那隐隐的疼——他和儿子白干了半年,半年的汗水啊!鞠广大摸出钱,那是在上衣兜里揣了半年的伍拾元的票子。他突然想,如果当初领儿子一块下了小馆,花掉这张票子,他是不是就不会遭遇回家奔丧的厄运? 
  三一个52号,一个53号,父与子的车票序号紧挨一起。鞠广大刚上车时,不知是有些不甘,还是有些不自然,他在座位旁的过道里站着,迟迟地不入座。后来,车开动,鞠福生离开了车厢,鞠广大才慢慢坐下来。开往歇马山庄的火车就是要比市内的汽车通人性,火车不管多大的行李都可以带进去,就是撞了谁也没多大关系,尽管它比市内的汽车又长又快,装的人又多,但它一点也不因此身价倍增。跟市内的汽车比较,火车更能同乡下人亲近,它不管你是民工还是二道贩子,不管是串亲戚的还是看病的,只要买了票,便一视同仁。在鞠广大眼里,如果把市内的汽车比作一辈子没生育的“孤独棒”,那么火车就是那个儿女成群的老妈子,它宽容、仁慈、任劳任怨,一点也不像孤寡女人那么任性、各色。从这个车站开往歇马山庄的火车,还从来没有满员的时候,无论什么时间,是年初,还是岁尾,你都可以像城里人一样,板板正正坐下来。在这个开往乡下的火车上,在这样由乡村人组成的群体里,即使有一个半个城里人,他们也会变得跟乡下人一样随和、平常、平等待人。 
  鞠广大终于可以像城里人一样,板板正正坐下来了。由于干了一上午的活儿,又没有吃午饭,他的腿乏力极了。一旦坐下来,就感到有无数条虫子从脚后跟往膝盖上爬,爬得让他一阵阵发酸、发痒。从早五点到下午两点,有八九个小时汤水没进,但胃里反而不响也不叫了。胃就是这样,饿过了头儿,就不再觉得饿,饥饿也是一道山峰,爬到顶尖,便走下坡路。但想到儿子,想到那张票子遭到的厄运,鞠广大还是把买票剩下的五块钱掏出来,握在手心,等着车上卖东西的过来。 
  鞠福生离开座位,不是上厕所也不是上过道里吸烟,他一上午没进食,没屎也没尿,他也不会吸烟,他离开座位,是眼眶盛不住涌出的泪水。 
  不知为什么,当火车汽笛“呜”一声响起,车轮在铁轨上哐当哐当滚动,一股咸涩的溪流一下子就冲到喉口、眼角,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看着火车从一些交叉的铁轨中开出来,看着一些高楼在眼前移动着远去,他真的就柔情满怀泪水涟涟了。他确实不是因为想到母亲死了才哭,那个噩耗来到他的生活里一直就没有唤起他的眼泪,可是现在,当一腔泪水被一种告别或出发的情景引出,母亲渐渐地从他心中柔软的部位浮现了出来。母亲的脸庞很黑、很瘦,但十分清晰,母亲的眼睛很小、很深,但里面透着暖意。母亲的目光从儿子的胸膛里升出来,直抵儿子的目光里,直抵儿子目光的对面。母亲就站在儿子对面,母亲似乎看到了儿子的饥饿,儿子汽车上遭受的辱骂,儿子工地办公室里与欧亮的对峙,母亲还看到了儿子因为没有暂居证在城里逛街,被抓去修下水道的情景。母亲什么都看到了,母亲心疼得不行,然而母亲帮不上他,儿子已经大了,母亲已经帮不上了。再说,儿子也不需要母亲帮了,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养大,儿子其实只要母亲活着,等儿子挣了钱去孝敬……   
  民 工(9)   
  ……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挂满了鞠福生的脸腮,到后来,鞠福生靠着车厢的肩膀,竟有些哆嗦了。 
  随着火车的逐渐加速,身边的城市也渐渐镜头一样被推到远处,刚才还是喧嚣、嘈杂的城市一旦被推远,成为背景,就变得安详起来,宁静起来。鞠广大痴痴地望着窗外,他一点也听不到城市的声音了,听不到工地的声音了。城市,和做民工的鞠广大也许毫无关系,工地就不同,工地上搅拌机的声音、吊车的声音、筛沙机和推土机的声音,与他日夜厮守,是他生活中的惟一也是全部。现在,工地上所有声音都被距离裹住了,淹没了,就像每次离家,站在歇马山庄东崖口往后看,房屋、村庄、树木、人,都被裹住了淹没了一样。歇马山庄,你离开了,却与它有着牵挂和联系,而工地,只要你离开,那里的一切就不再与你有什么联系。鞠广大已做了十八年的民工,他常年在外,他不到年根儿绝不离开工地,他为什么要离开工地,夏天里就回家呢? 
  这时,鞠广大突然愣住,就像一个得了遗忘症的人突然恢复记忆之后愣住了一样。他呆在那里,目光仿佛被风吹落的槐花,旋转出星星点点的白。老婆死了,也就是说,从今往后再坐上火车往家奔的时候,奔的不是老婆,而是一座空房,是这样吗?中午以来,他找儿子,打行李,找欧亮要钱,上火车,他被一层层结果推动着,迷失了导致结果的原因。现在,鞠广大不经意间,找到了这可怕的原因,不经意间看到了这可怕的原因将会导致的更可怕的后果。槐花在空中旋转几圈之后,立时凝住,凝成两块冰,冻在鞠广大黯淡无光的瞳孔里,接着,冰化开了,漫成满眼的水雾;再接着,一颗浑浊的水滴,溅在鞠广大干裂的腮上。 
  化开坚冰的,是顺锅盖上边冒出来的蒸汽,是锅盖下面一跳一跳的火苗,柴火越旺,蒸汽就蒸发得越多,蒸汽越多,火苗里跳动的那张小脸就越好看。那是老婆柳金香的小脸儿,瘦瘦的,尖尖的,杏核一样,那张小脸儿一到男人要走,就成天地没进一汪蒸汽里,燕豆包,蒸糯米糕,蒸菜包子,锅里一箅子一箅子食物是蒸的内容,但它们在没出锅之前不得不变成一种形式,因为这个时候,它们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蒸本身。只要蒸着,老婆的腰身就蛇一样活络;只要蒸着,老婆蒸汽中眨动的睫毛就越有狐气。老婆就喜欢蒸汽,蒸汽越多越不开门,蒸汽什么时候把屋子充填得看不见人影,她就往他的身上贴,往他的肉上蹭。他们结婚近二十年了,孩子都十八岁了,可是他们就是不能大白天里亲热,他们一亲热就觉得满世界的眼睛都能看到。于是,制造蒸汽,成了鞠广大每一次离家必不可少的内容。蒸汽能够挡住世界的眼睛,蒸汽又能使他们的肌肤格外润滑,更重要的是,蒸汽能使他们身上的热气久久也不消散。他们亲热了,再分开,分开了再亲热,分开的理由是锅底需要添柴,亲热的理由是身子被火烤烫。鞠广大的老婆在那样的时候,犹如专门在夜晚里开放的芙蓉,每一片叶子都是舒展的,肥颖的,滴着露珠的;在那样的时候,她还分外缠绵,爬满墙壁的藤一样,从前胸爬到后背,从后背爬到耳边,咬住男人的耳朵一遍又一遍说着乡下女人很少说的情话,什么爱呀死呀。鞠广大最听不得死这样的字眼,她一出口他就用眼睛剜她,或用手指掐她。老婆深知男人剜她掐她的用意,可是却故作不知,故意曲解,身子突然地僵成一根木头,不动,接着,一串泪珠就落雨一样婆娑起来。老婆哭了,一边哭一边怨道,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一走大半年不回来,家里的日子都留给我一个人,该走了,还这么不留想头……老婆越说越怨,说到后来,蜷缩成一个肉团在炕上滚。这时,鞠广大便一个开怀,将老婆抱起来,亲她的脸,舔她的泪,揉她的胸。鞠广大明知被曲解,却绝不解释,或者说,鞠广大就是要被曲解,就是要看老婆的小性子,就是要把肉球一样的老婆捧到手心。这往往是他们分别前最最惊心动魄的时刻——只有女人的哭,才会像雨一样,浇透两个人的身心,他们在那一时刻,好像已经不在现实的地面,他们升腾了,升华了,他们感到,即使分离大半年,各自孤苦地度日,也算不了什么了…… 
  清晰、真切、真实地看到自己的感情,鞠广大有些难为情,又有些安慰,他其实对老婆是充满感情的,刚得到不幸消息那阵,他一直哭不出来,找不到心中柔软的那个地方,他都有些怀疑自己了。现在好了,他找到了,他哭出来了。他不但哭出来了,还看到他的手、他的膝盖在不住地抖,他还感到他的心脏在丝丝作痛。 
  父与子感情都得到了抒发,他们的喘息便不像刚才那样重了,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紫了。鞠福生回到座位时,一直没敢抬头,他怕父亲看到他的眼睛,他用双手捧着脑袋,身手相依地看着脚下,一动不动。   
  民 工(10)   
  其实,鞠福生从来没想成为父亲的影子。小学四年级那年,家里来了两个陌生人,是妈妈的舅舅和他的儿子,妈妈的舅舅是一个脸色黧黑干干巴巴的老头,他的儿子却是白白净净的大学生。他的儿子夏天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父亲心里美得装不住,就在寒假里带他到亲戚家抖威风。 
  鞠福生永远不能忘记那个冬天的下午,大学生笑眯眯地坐在鞠家的炕沿上,举手投足有招有式,他的平头是湿湿的,刚洗过一尘不染的样子,但上边只有亮度而没有水汽,他坐在那里,把鞠家的整个屋子都照亮了。他照亮了他父亲的眼睛,也照亮了鞠福生父母的眼睛,他父亲的目光里喷射着欢喜、自得,鞠福生父母的目光里却灌满了眼气。那一年,那个大学生走后,鞠福生暗暗立志,绝不做父母那样的农民,自己也要变成一缕光,在照亮自家的同时也照亮别人家。于是,那年寒假过后,在许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大学生了,一招一式都有了样子,他每天打一盆水放在墙头,将头拱进去。尽管他的头发每每落汤鸡似的,总也没像那个大学生那样油光锃亮,但毕竟不是每个乡下孩子都能有这良好的卫生习惯,父亲看在眼里,便在歇马山庄大肆宣传,“怎么看,儿子福生就是一个大学生的坯子。”于是,村里人见他都喊大学生,于是,鞠福生便早早笼罩在虚构的梦境之中。父亲的宣传和笼罩是急切了一些,儿子在这种宣传和笼罩中压力是大了一些,可是确实,不是谁想成才就能成才,他鞠福生不是那块料,再努力都白搭。在县城念重点那几年,他常常眼睛看着书本,心里却装着书本以外的事情,比如上海复旦大学到底有多大,拉斯维加斯瀑布离赌城到底有多远,西班牙斗牛士斗牛之前,要不要服兴奋剂。他还常常在上晚自习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县城火车站,坐在那里看火车向远处爬去,火车的铁轨带去了他无边无际的想像:体育场上狂欢的球迷,酒吧里胡喊乱跳的人们……他所想的一切,都跟歇马山庄无关,可是这一切所想,这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情,不但没有成为他学习的动力,反而鬼使神差地毁掉了他的前程,让他不可逆转地成了父亲的影子。后来他知道,有一个词,说的正是他这种情形,好高骛远。好高骛远的人,必定要从梦想的天空坠到现实的土地。 
  高考落榜那天,他以为父亲能打他,骂他,可是父亲没打也没骂,父亲一进门就扑到炕上。父亲已经扑到炕上了,他不能再扑,便一个人到外边走了一夜。他穿过树林、小河、草丛,恨不能再穿过月亮,他的心憋闷得厉害,好像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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