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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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必须面对一个人——婆婆。
女人的世界其实没多大,就两个人。李平实在了不起,李平的总结太精辟了。李平的男人回来了,就有了她的又一个世界,李平有了那样男人女人两个人的世界,便抛下她,撇下她,婆婆便成了她惟一的世界。最初的日子,潘桃对婆婆是拒绝的,不接受的,婆婆冲她笑,她不看她,婆婆把饭做好,喊她吃饭,她爱理不理,即使吃,也要等着婆婆的喊停下十几分钟之后,那样子好像是婆婆得罪了她,是婆婆导演了这天大的不公。结婚以来,她一直拒绝着与婆婆交流,她将一颗心从李平那里收回来,等待的本是玉柱那巨大的怀抱,现在,那怀抱不在,却出现了躲避大半年的婆婆,这哪里是什么不公,简直就是老天爷冥冥之中对她的惩罚,那意思好像在说,这一回看你怎么办?
老天爷对潘桃的惩罚自然就是对潘桃婆婆的奖赏,老天爷把儿媳妇从成子媳妇那里夺回来,又不一下子送到儿子怀抱,潘桃婆婆真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十几年来,男人一直在外边,独自守日子惯了,男人早回来晚回来,已不是太在乎,换一句话说,在乎也没用,你再在乎,为过日子,他该出去还得出去,该什么时候回来,还是什么时候回来,凡是命中注定的事,就是顺了它才好。而儿媳妇就不一样,命中注定儿媳妇要守在你身边,如何与她相处,做婆婆的可是要当一回事的。潘桃婆婆也知道,这新一茬的媳妇心情飘得很,跟那春天的柳絮差不多,你是难能捉到的,尤其一进门男人又扔下她们走了。但她抱定一个想法,她们总有孤寂的时候,她们孤寂大发了,她们那颗心在天空中飘浮得累了、乏了,总要落下来,落到院子和灶坑。她们一旦落下来,便和婆婆要多缠绵有多缠绵,有时候,都可能缠绵得为一句话、一个眼神争得脸红或吵起架来。歇马山庄新媳妇不到半年就闹分家,就跟婆婆打得不可开交的实在太多了,为了能和儿媳处好,潘桃婆婆在潘桃孤寂下来那段日子,拼命和她说话,恨不能把自己大半生心里的事都敞给她,有时说得自己都不知为的哪一出,可是想不到这反而把儿媳说烦了,把儿媳推给了成子媳妇。她怎么也想不到,村子里居然出了个成子媳妇。那段日子,做婆婆的心底下翻腾得什么似的,都快成一块岩浆了,飘飞的柳絮没落到自家的院子落进了人家,实在叫她想不通,这且不说,忽而的进进出出,她看她都不看,把这个家当成了一个旅馆,饭店,这也可以不说,关键是,她从来就没叫她一声妈!这就等于她们还没缠绵就吵了起来,等于她们压根儿就没有好过。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呢?这样子其实两边不讨好,人们会说,一边没娶上好媳妇,一边没遇上好婆婆,这实在是丢了刘家祖宗的脸。也是的,拉不近儿媳,心里气不过,就和成子媳妇的姑婆婆好上了,也是同病相怜的好,她们原来一点都不好。成子媳妇的姑婆婆曾苦天哀地地买了潘桃婆婆家一只老母鸡,说是娘家老爹得了风湿病,要杀给老爹吃,结果,潘桃婆婆在让利十块钱卖给她的第二天,就听人说她拿到集上卖了十五块。为此她们三四年没有说话。两个被儿媳妇和侄媳妇抛弃的女人不得不又好上,把各自的媳妇讲得一塌糊涂,然而潘桃婆婆无论怎么讲,有一点是清醒的,那就是,只要儿媳妇回到她身边,她是肯定不会再讲她的。现在,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虽然做婆婆的还弄不清楚,儿媳妇人在身边,心是否也在,可是她想她的心不在这儿又能在哪儿呢,人家成子媳妇抛了她。人在自信时总会变得明智,儿媳的心从外边收回来了,潘桃婆婆为了这个收,就尽量找一些合适的话来说。婆婆知道说别人潘桃不会感兴趣,就说成子媳妇。她当然不能说她好,成子媳妇现在已经够好的了,好得都把潘桃忘了,再说她好她就该飞上天了;也当然不能说她的不好,毕竟她是潘桃的朋友,她们好时差不多穿了一条腿裤子。婆婆的话是那些不好也不坏的中间性的话。这有些不好把握,如履薄冰,但自信有时候还给人勇气,潘桃婆婆是一步步度探着往前走的。婆婆说,成子媳妇也不容易,爹妈都不在身边儿,又没有婆婆。这话的潜台词是,哪里像你,爹妈在身边又有婆婆,你该知足。婆婆说,成子媳妇倒挺随和,可怎么随和,那脸上都有一些冷的东西,叫人不舒坦。这话的潜台词是,你尽管不随和,各色一些,但面相上还是看不出的。婆婆说,成子媳妇看上去老实本分,其实村里人都说她很风流,是那种不显山不露水的风流,她脸上那一点冷,就是遮盖着她的风流。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尽管看上去很浪,但其实骨子里是本分的。婆婆所有的话,都是要从潘桃和成子媳妇的比较中找到潘桃的优势,从而巧妙地达到安慰的效果。然而,这些话恰恰是最致命的。安慰本身,就是一种照镜子,婆婆实际上是搬了成子媳妇这面镜子来照自己,自己无论怎么样,都在这面镜子里。自己难道是要成子媳妇来照的吗?!当然,最致命的,还不是这个,而是那些关于谁最风流的话,风流,在歇马山庄,并不是歌颂,是最恶毒的贬斥,这一点没有人不清楚?熏可是此时此刻?熏在潘桃心中?熏它经历了怎样的化学反应?熏由恶性转为了良性?熏潘桃一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在听到婆婆强调李平的风流时,她的心一瞬间疼了一下,就像当初在街门口,看到成子媳妇与成子挽手走着时?熏心疼了一下那样,她想我潘桃怎么就不风流呢?她的眼前出现了李平被成子拥在怀中的场景,出现了李平被许多城里男人拥在怀里的场景。李平被成子拥在怀中,被一些城里男人拥在怀中,并不是在歇马山庄里与自己厮守了大半年的那个李平,而正如婆婆说的,是风流的,是从眼睛到眉梢,从脖子到腰身,通通张狂得不得了的李平。堂屋里的空气一层层凝住了,有如结了一层冰。这让潘桃婆婆有些意外,她说的话在她看来是最中听的话。潘桃婆婆先是从潘桃眼中看到了冰凌一样刺眼的东西,之后,只听潘桃说,当然成子媳妇风流,你们哪里知道,她结婚之前,做过三陪,跟过好多男人了。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16)
说出这样的话,潘桃自己没有防备。她愣了一下,目光中婆婆的眼睛也瞬间瞪大,愣了一下。但是话刚出口,她就觉出有一股气从肺部蹿了出来。多日来,那股气一直堵着她,在她的胸腔里肺腑里鼓胀,现在,这股气变成了一缕轻烟,消失在堂屋里,潘桃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六
在与成子团聚的时候,李平并没像潘桃想像那样多么放纵多么恣肆,李平十分收敛,新婚时毫无顾忌的样子一点都不见了,好几次,成子从院里走进堂屋,顺手往她的胸上摸一把,她都没好气地说,你——粗鲁!晚上,成子不顾一切,把炕上的石板弄出声响,也希望李平有点动静,可李平就是不出声。成子着急,胳肢她笑,李平恼怒着说,怎这么没脸皮。李平不够放松,有意收敛,激起了成子的恼火,你,刚分手不到一年就变了心,为什么?见成子恼火,李平直直看着他,目光忧郁着说,成子,你才变了,年初你还是个孝子,怎么不到一年就变得这么粗,你不想想,咱们是两个人,可爸在外干了一年回来,还是一个人,你不为他想想。见媳妇的拘谨是出于一份善良,成子的恼火转成感动,热烈的亲密便只缩到被窝深处,并且,一场酣畅淋漓的亲密之后,两个人往往看着天棚,听着窗外寂静的夜声,会立即陷入一种静默,好像他们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有了罪过。刚进于家,因为不能设身处地,李平并没有这么深入地体会公公,那天,成子和公公从外面回来,她做了一桌好菜,她和成子有说有笑,可是公公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出去了,公公出院,李平也放下筷子跟了出去,见公公直奔西山顶婆婆坟地。那一刻,李平知道这个春节、这个团聚的日子该怎么过了。她绝不让成子在大白天走近她,而且有的活儿,比如杀鸡,她和成子追上抓着,却要一手拿刀一手拿鸡走到公公跟前,要公公杀。而干活时,又总是跟公公无话找话,说夏天的干旱,说村长收了几回水利费和农业税,说克郎猪不知为什么有几个月不爱吃食,说养了十只母鸡结果就三只下蛋。李平所说的一切,都是乡下人一年当中最最关心的事情,是乡村日子在一年中的重要部分。李平说这些,单单没提潘桃。在过去的一年中,潘桃是李平日子中最最重要的部分,可是李平没说。李平没说,绝不是有意回避,而是当着公公,她根本想不起潘桃。和公公说话,过去生活中那些被忽视的、不重要的事情,你方唱罢我登场似的,纷纷涌到她的眼前,而与她朝朝夕夕在一起,险些让她忘了鸡鸭猪狗的潘桃,却云一样,转眼间无影无踪了。
压抑着团聚的欢乐,每时每刻替公公着想,是李平目前面临的最大的现实,这样的现实又牵连出过去生活中另外一部分现实使潘桃变成了与现实对立的一个虚无。此刻,潘桃确实成了李平生活中的一段虚无,她已把她忘了,她的每一时刻都是有着紧凑的具体的安排的,比如什么时候磨米磨面,什么时候杀鸡杀猪?熏什么时候浆洗衣服,什么时候买布料做衣服。惟有上集时,李平才想起了潘桃,想应该喊她一块儿去?熏可是在家里一直放不开手脚与媳妇亲密的成子早就骑车等在村西路口了。
这一天,与成子上集采买年货的这一天,李平还真的一程一程想起了潘桃,因为李平顺便在镇上烫了头。李平在烫头时,想起了潘桃曾跟她讲过的跟玉柱恋爱的故事,那故事因为有着黄昏的背景?熏有着音乐的旋律,极其的浪漫美丽。李平从理发店出来,与成子肩挨肩往百货店转,心里突然起了一份伤感,为潘桃——直到现在,她还没有跟玉柱见面,她一定是很苦的。李平真实地感受到了潘桃的痛苦,真实地同情潘桃,一路上都在想着潘桃的事,可是,回村路过潘桃家门口,却没有拐进去。非但如此,李平在潘桃家门口走过时,还格外加快了步伐,好像生怕潘桃看见。李平确实是怕潘桃看见的,尤其是跟成子一起。就像在家里不愿意让公公看到他们在一起一样。
一转眼,腊八到了,腊月初八是吃八样豆做的米饭的日子,但是,成子父亲和成子商量,这一天杀年猪。成子父亲要成子提前一天到村里请几个人喝酒。姑姑、姑夫,村长和会计,还有和他们在一个工地干活的于庆安、单进奎。这一天成子家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活路,成子请客,父亲劈柴,李平切萝卜和酸菜准备杀猪菜。劈柴活累,要动力气,请客活轻,只动动嘴,但成子还是不愿父亲一个人挨门挨户走。一个孤单的人在街上串总有一种流落街头的感觉。这一天里,于家家里家外都充满了活络的气息,院外,有噼噼啪啪的劈柴声,屋里,有哐当哐当的切菜声,锅底,有呼呼呼呼火苗的蹿动声,锅上有咕噜咕噜水的翻开声。李平的脸粉里透红?熏红里透着灿烂的微笑。公公脸上尽管没有笑容,但也是平展的,安详的。成子中午回来吃饭向父亲汇报时,语速很快,声调很高,透着压抑不住的自满自足:我先去了黄村长那儿,他一听就答应了,说谁请我不到,你爸请我不能不到。成子的汇报,自然让父亲和李平都平增了士气。日子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该是它最有滋味的时候。下午,成子再一次离家时,李平破例喊住他,说,你该把棉袄穿上,外边起风了。成子回屋穿棉袄时,李平抿着嘴,朝成子狠狠看着,看上去面无表情,但成子—下子就看出来那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幸福。其实它已经溢了出来,只是他不点破而已。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17)
日子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若说有滋味,也是一种农家里极其平常的滋味,若说它平常,其实是说它没有什么波澜不是什么奇迹:是日子正常运行中必须有的事情。然而,这滋味因为一年当中并不多见,因为难得,它也便是农家里最不平常的滋味,是那平静中的波澜,平实中的奇迹。拥有这样波澜和奇迹的于家人,统统表现了一份知足,一份安定,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的生活里还潜藏着什么。
事情是在下半晌露出水面的。事情在露出水面时,没有半点前兆。下半晌,公公劈完柴,到街外的草垛边抽烟去了。李平从锅里捞出鲜绿的萝卜片,正要往热水里切海带,成子从外边大步流星回来。李平因为有了中午时分跟成子的分别,以为这大步流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