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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民工-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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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人来,吕小敏无一例外都要弄出欢聚的气氛。比如一个赶马车的车老板,日头底下晒蔫了,进门来一直打不起精神,吕小敏见状,冲对方打一个飞眼儿,之后脆生生地说:“老哥,妹子一看你就知道家里就有一个漂亮老婆。要不怎么看见妹子就抽着脸呢?”对方情不自禁地就笑起来,不但笑起来,还粗声大嗓地说:“嘿,别提俺老婆多漂亮啦,脸上的雀斑比墙上的苍蝇屎还多。”屋子里于是一阵哄堂大笑。 
  其实,对于二妹子,最重要的收获不是在有客的时候,而是在没客的时候。一没客,吕小敏就在二妹子身上动开脑筋,“姐,你头发丝真好,就是发型老式了。”“姐,你腿这么长,要是穿超短裙,肯定棒。”“姐,你嘴唇这么厚,不用画口红,只描一描唇线,就保你性感。” 
  二妹子好浪,却一直是孤独的浪,除了她的男人,她很少得到人们的赞扬和批评,为此,她在海边的家里镶了五面镜子,东屋,西屋,堂屋,厦屋,包括街门口的墙壁上。她只要在院子里走动,就随时随地都能看到自己,就可以随时随地地作着自我表扬和自我批评。现在,虽然死了男人让她无心打扮,可是吕小敏的出现,还是让她觉得快活,那种遇到知己的快活?穴见插图088页?雪。 
  通过几天相处,二妹子隐隐感到,某种气息正在她们中间发生作用,使她们在不断地相互吸引,严格说,是吕小敏吸引二妹子,而不是二妹子吸引吕小敏。她们太像了!都讲究穿戴,在乎外表,都在乎自己的穿戴和外表带给男人的反应,只不过二妹子过去只在乎一个男人的反应。或许,正因为这一点,才使二妹子的性格不如吕小敏那样开朗大方。虽然二妹子不像吕小敏那样开朗大方,但这丝毫不意味她不想那样做。比如,在那个有镇工商所的人来的那个下午,被男人们喊过来喊过去,拖着她让她陪他们喝酒,二妹子内心里其实一直是羡慕的,就像她羡慕嫂子身边有个哥哥一样。   
  一树槐香(7)   
  因为吸引,二妹子在不自觉地向吕小敏靠近,这是一种可想而知的局面,她烫了头。后来她才知道,吕小敏刚来那天乱蓬蓬的头发,其实是一种很时髦的发型,每一根头发都是烫过的,烫过了,再一根根拉直。二妹子也买了一条超短裙,在歇马镇的集市上走了好几个来回才买到的。这超短裙的好处在于,它看上去腿露得多,露出了某些重要的部位,其实你在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反而显得个子高,苗条。二妹子也开始画唇线,早先,二妹子一直以为一画就会血淋淋的,其实根本不是,吕小敏在她的唇上唇下各画一条浅浅的线,不但不血淋淋,反倒突出了嘴唇的颜色。 
  因为有了伴儿,因为被吸引,一段时间以来,二妹子彻底忘了身后的歇马山庄,忘了娘家嫂子。就像进入夏季的人们总难记起是哪一个时辰让她们脱掉了长袖衣裳,露出白花花的胳膊一样。那是一个分外烤人的午后,穿了超短裙和坎袖衫的二妹子突然要回一趟娘家。二妹子想回娘家,并不是想起好长时间没回娘家,而是那一天,一个开轿车的司机拎了一兜蟹子来小馆煮,饭后剩下两只,让二妹子想起嫂子。 
  关于小馆里新来的女人,关于超短裙和钢丝头,村子里的议论早就像黄昏时分的苍蝇一样纷纷扬扬了。这一点二妹子是应该想到的,可是,她不但没有想到,甚至忽视了至关重要的一点,村里女人们赶集,再也不来小馆了。这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她在往家走的路上想起的,因为当她过了山冈,进了歇马山庄屯街,她发现街上的女人们纷纷缩回脖子,正在大街晒草的于水荣,分明是看到了自己,却装没看到,一扭头回了院子。 
  二妹子无法知道她对于水荣的伤害有多大,她是她的朋友,她的男人为了挣钱供孩子上学几年都没回来过,可是她从外面招人却想不到自己。得知消息那天,于水荣眼里一瞬间涌满了水雾,再也不敢在人群里呆着。自二妹子从海边回来,不管抬头低头,她总能想起二妹子,总能想起她三年前那张脸。那张脸被哗啦啦的包米叶子托在秋天的野地里,因为羞红,就像一个红苹果。那是八月十五刚过,她们刚从婆家过节回来,凑到一块讲各自的秘密,各自第一次跟男人接触的秘密。于水荣的男人就在本村,不好意思讲,就逼二妹子讲,二妹子不讲,两个人就在包米地里厮打起来。其实她们不讲,绝不是不愿意讲,而是她们心里头的秘密太多了,千头万绪,密密麻麻包了一层又一层,不知该从哪里打开。最后,于水荣拽住了二妹子头发,让她疼,她才不得不憋红了脸,说:“他,他摸俺了。”这句话,在二妹子死了男人之后,她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就止不住眼泪,为此,她在条筐里,一天一天为二妹子攒鹅蛋,因为她看见她的脸再也不是苹果,而像风干的瓜瓤,黄焦焦的。 
  可是…… 
  当然,伤害最大的还是嫂子,嫂子受伤害,不是因为二妹子招别人而不招她——她是官太太,不可能去当帮工;也不是因为二妹子招人没告诉她——有她霸道的男人在前边挡着,决定什么,自然没她的事儿。嫂子受伤害,主要伤在二妹子的钢丝头和超短裙上,有人把眼睛看到的二妹子向她描述时,她挺直的腰杆一程程就佝偻下来了。自二妹子回来之后,嫂子的感觉从没像那些日子那么好过,二妹子眼气她、羡慕她,她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自卑了,再也不去在乎男人是否回来晚,不在乎男人是否愿意搭理她了,她甚至走起道来腰杆都觉得比原来直了。二妹子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烫了钢丝头穿了超短裙,这让她想起了二妹子身体里的香气。关键是,她的男人不理她,她的男人晚上不回来,都因为外边的小馆里有二妹子招的那种女人,她早就听别人说过,在歇马镇边的小馆里,到处都有外来的鸡。 
  二妹子拎着蟹子从屯街上走进院子时,嫂子正在院子里晒衣裳。嫂子没有迎出去,也没说一句“回来啦”,眼睛滚珠似的从二妹子头上滚到脚底。再从脚底滚到头上,然后,转过身,向屋子走去。在迈开第一步的时候,她踢碎了堆积在院子里的一堆干鸡粪。 
  嫂子眼珠子在自己身上滚动,二妹子觉得很不舒服,好像扒光了她的衣裳。不过,二妹子还是跟在后边进了屋,并温和地说:“嫂,给你和哥送两个飞蟹。”这是二妹子惯有的作风,也是乡村做小姑子的在嫂子面前惯有的作风,忍让。 
  嫂子没接二妹子的话,在二妹子坐到炕沿时,眼珠再一次从半空移到二妹子身上,仿佛只扒光她的衣裳是不够的,还要撕开她的肉,因为她的目光在扫到二妹子的大腿时,不动了。不动,却不是直视,而是斜视。 
  嫂子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知道吗?” 
  二妹子看着炕沿,没有吱声。 
  嫂子说:“全村人都盯着小馆你知道吗?” 
  二妹子还是没有吱声。 
  嫂子说,嫂子的声音越说越大,“你哥把你弄回来开饭馆是让你看拖拉机你忘了吗?你刚死了男人就这么打扮起来你不怕别人笑话?你让你哥你嫂面子往哪儿搁?” 
  嫂子的话,一开始,还像藏在深巢里的一只只鸟,呼啦啦地飞出来,带起了一阵冷飕飕的风,到后来,一经说到哥嫂的面子,就不再是鸟了,而是连珠炮,因为她的音调愈发变得尖锐,她所说的事情愈发变得可怕,“开窑子不能开到家门口啊!咱再怎么也不能让别人戳咱脊梁骨呀!”   
  一树槐香(8)   
  嫂子的话带给二妹子的反应,一点也不亚于当初听到丈夫翻车的喊声,耳朵在一瞬间就轰鸣开来,画了唇线的嘴唇也筛沙子似的直抖。关键是,嫂子在炮轰她时,说出了一个有鼻子有眼儿的证据:有人亲眼看见吕小敏后半夜从停在道边的卡车车斗里出来。嫂子说到这里,竟哭了,一再说:“开窑子也不能开到家门口!这是让人戳脊梁骨。” 
  从歇马山庄往回走的路上,二妹子恨不能把自己的头发剃光拽净,恨不能上谁家要条裤子,把超短裙换下来,她觉得身后有无数双眼睛,正箭一样朝她射来。它们射向的,本是她的头,她的腿,她却觉得它们穿过了她的头和腿,直逼她的脊梁和心窝,以致使她走起路来一倾一倾的,被风吹动的稻苗一样。 
  五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啊,二妹子很早就关了小馆的屋门上炕睡觉。因为只有这样,脱下超短裙才显得正常,只有这样,她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才不显得多么招摇。 
  不管二妹子怎么掩饰,她的反常吕小敏都是可以看出来的,她离开小馆时一脸的喜气,满面的春风,走出老远了还回过头来冲吕小敏笑,可回来后,不但不笑,脸阴得很沉,几乎就没怎么说话。不过,吕小敏该怎样还怎样,热腾腾地接待了傍晚时分来小馆里的两拨客人,之后长时间地对着镜子,用一只镊子拔出遍布在眉骨上的多余的眉毛,再之后,跟王树生玩棋子,直到九点钟,上炕睡觉。 
  二妹子早早躺下,却毫无睡意,小馆里一点点声音她都能听到。苍蝇的声音,王树生的声音,电冰箱啦啦的声音。当然,听得最清晰的,还是吕小敏的声音,她的声音隔着墙壁传过来,温吞吞的,并不明亮,但此时,在二妹子听来却宽敞又明亮,就像秋天的早上刚打开窗户时飞进来的蝉鸣。 
  在二妹子从歇马山庄回来的晚上,吕小敏的声音,充斥在油烟还没散尽的气体里,拥有房子一样的体积,使二妹子感到压迫、压抑。这气体,看上去跟歇马山庄有关,跟嫂子有关,是二妹子从嫂子那里带回来的。其实,从吕小敏刚来那天,那气体就尾随在小馆的屋里屋外了,比如她在和她、卡车司机以及王树生其乐融融地唠嗑的时候,在工商所的人们和她的哥哥争抢着拉吕小敏的手,让她陪他们喝酒的时候,在她灵活的眼神和笑声在小馆里无遮无拦地飞来飞去的时候,那样一股气体就出现了。她的张扬,她的风骚,不仔细看,你根本看不出来,它藏在她的热情里,让你投去羡慕的目光之后,往往要深深地叹气。其实那股气体,就包裹在她的羡慕里,尾随在她的叹息里,只是她根本不知道而已。 
  现在,二妹子知道了,因为她已经感到压迫了,吕小敏的声音从门缝里溜进来,从往昔的记忆中溜进来,让她感到了压迫。可是那到底是一股什么样的气体呢?她为什么早先不觉得而直到现在才觉得呢?嫂子的话再一次在耳边响起,“你往家弄也不能弄一个鸡呀!开窑子也不能开到家门口呀?!” 
  虽被一股暧昧不清的气体压迫,二妹子却一直是仰躺着一动不动,直到吕小敏进屋之后。在吕小敏进屋时,二妹子还勉强地同她笑了一下,如同一个熟人在海边相遇。二妹子在海边捡海菜的时候,常常会遇到村子里的熟人。那个在二妹子看来浑浊的、暧昧不清的夜晚,她仿佛一个从海滩摆渡到深海里的船,一瞬间变成了身后海滩的局外人,可以清冷地站在海滩之外,审视着身后海滩上的一切。 
  二妹子局外人似的审视着吕小敏,自然是大有收获的,这收获,不是吕小敏在那个晚上真的干了嫂子向二妹子描述的那样的事,不是,而是另一种东西,是吕小敏身上的香气。那香气在她躺到她身边时,从她那退下来的乳罩上流出,从她那拥挤的胸脯里流出,刚揭开蒸锅的热气一样,扑鼻而来。这香气让二妹子想起她久违了的槐花的香气。但与那香气明显不同。吕小敏身上的香气有一股刺鼻的瓶装花露水的味道,这味道让二妹子心里发堵,让她觉得从胸口到嗓子眼儿胀乎乎的,好似塞了乱麻。 
  当然,重要的收获还是在第二天晚上获得的,但是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没有第一天晚上的收获,就不会有第二天晚上的收获,至少二妹子不会有耐心闭着眼睛等到十二点以后。十二点以后,小馆门外响起了轻微的刹车声,随着,吕小敏从床上轻轻爬起来,穿上衣裳,蹑手蹑脚走出去。她轻轻地,开了睡屋的门,又开了小馆的风门。谁在呼唤她出去,她去了哪里,二妹子不知道。她一直躺着,并没有像想像那样跟出去。但确凿的事实是,吕小敏出去了,离开小馆有半小时之久,之后又蹑手蹑脚返回,之后带着一身湿漉漉的香气躺到炕上。在她躺下十几分钟之后,门外响起了车起动的声音。那声音不是大卡车也不是拖拉机,更不是摩托车,而是轿车。因为它启动时,是那么轻微,风掠地面一样。 
  那个晚上,二妹子一夜没睡,吕小敏的身体仿佛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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