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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杀手正传-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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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诞夜,宠物店居然还开门,老婆冒着风雪,去买了蟋蟀,给壮游归来的派蒂吃。她一
次扔下去五只,派蒂吃下四只、咬死一只,可见派蒂有多饿。
  由这件事可以知道,螳螂即使在很干的环境,不吃不喝许久,还能活得好好的。也可以
证明,一只母螳螂在产卵之后,仍然可以活上一段时间。
  记得我在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去兰屿,那里的人对我说,在兰屿因为卫生条件差、营养
也不足,平均寿命只有五十岁。当时我吓一跳,心想,距离台湾那么近,又是台东县的一部
分,为什么寿命要比本岛差那么远。
  早死二十年,这是多大的损失?二十多个年头,能看多少美丽的事物、吃多少好吃的东
西。对本岛的人而言,五十岁还是壮年;对兰屿的雅美族而言,却已垂垂老矣。
  记得当我一九七五年再去兰屿的时候,他们还过得很苦。学校的营养午餐只是一个馒头
和一碗野菜汤,野菜是由学生轮流带去的。那里的老师对我说,他们在菜汤上淋一点猪油,
孩子们常盯着自己的碗里看,数谁的“油星”比较多。
  我也记得带着摄影记者,一起坐在海边吃便当,吃完,把便当放在身边。蹲在旁边看的
一个兰屿男人,用眼神问我,我说我不吃了,他就把剩下的便当抓去,立刻送到自己的孩子
嘴里。
  那个时候,虽然身为记者,也不敢多说,只能把书面呈现给观众,要所谓“文明世界的
同胞”一起思考。告诉大家,兰屿人是我们的国人,要我们去爱护、去保护,而不只是把核
废料往那里扔。
  前几年,去九族文化村。看到模仿兰屿的建筑,真是太像了,让我仿佛一下子飞回二十
年前的野银村。细看,都是参考早期日本人类学家的资料建造的。
  据说日据时代,特别保留兰屿,不去开发,使那里成为一个原始民族的“样本”,供他
们研究。也因此留下许多珍贵的田野报告。
  只是多年来,我常深思,凭什么这世界上有些人就要被用作样本?难道他们没有改善生
活的权利,我们又没有改善他们生活的义务?
  前几天,我左邻的门口张灯结采,原来是她的狗过生日。
  “几岁生日?”我问。
  “十岁大寿。”邻居说。
  “对狗而言,十岁相当老了。”我说。
  她居然一扬眉,大声说:“你错了!现在营养好,跟人一样,狗的寿命也比以前长多
了。”
  可不是吗?过去五十年来,人类的平均寿命增加了多少?宠物的寿命增加了多少?如同
体育界好奇的,什么是人类体能的极限?什么又是人类生命,或猫狗生命的极限?寿命能不
断增加,极限能不断被突破。
  我养派蒂,尽一切力量,要使她长寿。我私下有个目的,是证明这世间的一切生命,都
可以因为改进生活条件,而增长寿命,甚至增加智能。
  英国·古道(Jane Goodall)博士,在坦桑尼亚观察黑猩猩的生活,发现黑猩猩居然懂
得把草秆插到白蚁洞中,再拉出来,吃爬在上面的白蚁。于是有人怀疑,会不会是在某个巧
合下,曾经有人“示范”了这种技术,被黑猩猩学去。
  大黑猩猩(gorilla)已经被人们带进实验室,教会了许多手语和单字,海豚的语言也
被人类分析出来,而能与它们进一步沟通。猴子被训练得可以照顾残障人;海豚被训练得可
以参加军事行动;猫能学会上人的厕所,狗能导盲和作搜寻。这些动物的智能都提高了,寿
命也增加了。谁敢说有一天去动物园,不会是黑猩猩在门口收票?
  对于这个世界上的生物,我们除了“保育”,是不是也有“教育”的责任。抑或只允许
我们人类,或进步的“文明人”改善生活、增长寿命?
  派蒂重新出现,而且还能杀、能吃,使我有了展望。我相信,她可以作为第一只在纽约
度过新年的螳螂。
  “如果这个月三十一号夜里十二点,派蒂还活着,就把她放在电视前,让她看时代广场
降下的新年灯球转播。”我对老婆说:“并且帮我拍一张照片下来,作为纪念,也作为证
明!”

新年
            —月十八日
  接到老婆的信,她果然拍了派蒂看新年灯球转播的照片。
  照片上的电视萤幕,正映出“一九九六年”和一个圆圆的灯球,那是元旦零时,从纽约
时代广场的一陈高楼上垂下的,代表新一年的来到。
  这灯球对派蒂的意义,恐怕远比我大。因为那是派蒂一生能见到的唯一一次灯球。
  她居然活到了新的一年。
  照片里,玻璃罐被放在一个小木板凳上,派蒂正攀着纱布,对着电视,真有点像看转
播。
  女儿也在日记上写:“我的螳螂看了电视上的灯球下坠。”还附加了一句:“当早上没
开电视的时候,她(螳螂)有些沮丧。”
  人是很会想像的,说秋天是染了霜红,冬天是粉饰银妆。其实真正“点染、壮饰”的不
是大自然,是人的感觉。这就好比晚霞不艺术,艺术的是人的心灵。
  同样的景色,在不同的心情看来,是那么不一样。杜鹃可以很美,也可以泣血;猿啸可
以很美,也可以是哀啼;燕子可以衔来春色,也可以留下秋愁;同样的“雨打芭蕉”,可以
“万点风流”,也能“愁损离人”。
  不知老婆和女儿,是不是也用了她们的想像。
  “派蒂现在好老,一脸皱纹,就像老太婆一样。下完蛋,肚皮缩了,好像生了妊娠纹。
连走路都没力气,走两步就要喘半天。”老婆说。
  女儿则在日记上写:
  “我的螳螂很老了,她的肌肉已经没有力气去抓虫,她大概有一百岁了。”
  老师问:“你怎么知道她几岁了?”
  女儿第二天则写道:“因为她很老而且很怯懦。”但是才隔一天,她又改口了,在日记
上写:
  “我想我的螳螂又要生蛋了。我爸爸说螳螂生蛋之后就会死。但是我的螳螂没有死。我
爸爸又说,再生的蛋不会孵化,因为没有男生。”
  老师大概知道小丫头不懂为什么“没男生”,就不会孵化,于是加注了两句:螳螂需要
公的螳螂,然后蛋才能孵化。”
  小孩太小,老师不能解释太多,说了等于没说。
  但我真是佩服女儿的这位老师。她每天早上叫孩子们写日记,然后立刻看。在看的过程
中,了解孩子生活的情况。该辅导的辅导,该安慰的安慰。
  我曾经问她为什么不改学生拼错的字。譬如女儿会把daddy(爹地)写成dead(死),
又把said(说)写成sad(悲哀)。天哪!如果她原来的意思是“爹地说”,就变成“死悲
哀”了。
  但老师有她的看法,她说应该鼓励小孩尽量试着用自己的话去拼、去猜。一边读书、一
面学,渐渐自然会发现错误而自己改正。教小孩最重要的不要求他们拼得对、背得牢。而是
使他们喜欢学习、喜欢表达,觉得那是一种快乐。
  这使我想起以前在师大教“朗诵诗”。那时我很没耐性,学生朗诵得稍稍令我不满意,
就要发雷霆。可是有一天,教一半,临时有电话,出去接,等打完电话回去的时候,远远听
到学生自己在教室练习,比我在场时好得多。
  我后来想,他们一定是因为我不在,不紧张,可以大胆地发挥,所以朗诵得好。从此以
后,我发下一首诗,常不示范,要他们自己去想、自己去练。果然,由一开始时的乱七八
糟,渐渐有了默契,反而表达得更整齐、更有灵性。因为他们不是靠我硬性灌输的概念,和
示范的音节去朗诵,而是在自己心领神会之后,作了性灵的沟通。
  也记得最近在台湾,到朋友家作客,那朋友的孩子正在作功课,抬头问爸爸:“鸟住在
哪里?”
  “当然是树上。”朋友答。
  “不!不!不!”我立刻纠正:“有些鸟,像是鱼狗,会在岸边挖洞,住在土洞里;有
些水鸟像大雁,会衔草铺在岸边作窝;又有些水鸟,像鸳鸯,会飞到距水一段距离之外,住
在树洞里……”
  我朋友听着听着,把眼睛睁得愈来愈大,最后打断我的话:“你帮帮忙好不好!照你这
么答,我孩子一定不及格。”
  当然,国内在教育观念上,这些年也有很大的改变。譬如数学,三乘四等于十二的题
目,可能在起初写为3+3+3+3=12,我的朋友看了说:“真笨,教小孩背三四一十二就
好了。何必这么麻烦?”
  我说:“这样才对呀!你教孩子背公式之前,先应该使他有数字的概念,而不是硬背
‘方法’。”又强调:“如果你希望他只是答得快、考得好,可以硬背;但是如果你希望他
将来成为伟大的数学家、科学家,就要让孩子从小有基本的概念……”
  他又打断我:“伟大管屁?考好最重要!”
  我摊摊手,心想:现在我们虽然有了许多一流的老师,似乎还得加把劲,教育出一流的
家长。
  只是,我又想:眼前这位老友,是留美的硕士,又位居要津,他不可能没有开放的观
念,会不会因为升学的压力,使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问题是,制式的教育,造成制式的思想;制式的思想造成刻板和狭隘。这与追求民主
化、国际化的国家发展方向,不是背道而驰吗?教条与公式的压力下,使人们的创造力即使
是“天马”,也无法“行空”。失去了想的自由,就不可能出现爱因斯坦这样伟大的科学
家。

庆生之杀
            一月二十九日
  前天深夜回到纽约。
  每个老朋友大概都知道,要在纽约找我,最有把握的日子,就是一月底。不管我的行程
如何复杂,又怎么改,一月底,我必定会回到长岛的家中,为女儿过生日。
  今天是小帆的七岁生日,也是派蒂的大日子,因为女儿要带派蒂去学校给同学看。
  说实在话,我作梦也没到,这螳螂居然能那么长寿,不但活过新年,而且熬到了元月
底。
  这一个月,纽约下了数十年来最大的雪,雪压断了树,打断了电线,连着停了好几次
电,不得不点火炉取暖。但是派蒂,这个应该活在夏日的螳螂,居然好端端地度过了。
  当然,今天的派蒂已经不是去年的派蒂,她虽然还是位杀手,也还能出手抓虫,但正如
女儿日记写的,她的肌肉已经没力气。既然失去了活力,也就变得怯懦。
  在台北看女儿日记,还不懂她为什么说派蒂“怯懦”。直到回来亲眼看见,才发觉那确
实是一种“怯懦”。
  当我把蟋蟀丢进去,派蒂不再如年轻时,主动地立刻去抓。她不动,等着猎物上门。也
不是完全不动,常常仍然走到罐底,站在那儿发呆,或者偶尔“出手”,却是“虚招”,并
不真把蟋蟀抓到。
  使我想到一九七四年十月,拳击名将阿里(Muhammad Ali),在萨伊对弗尔曼
(George Foreman)的那场拳王争霸战。赛前大家都认为三十二岁的阿里会输,一开始的几
局,阿里也总退到绳圈旁,举着双拳,护住头,让弗尔曼狠狠地修理。
  但是渐渐地,以爆发力闻名的弗尔曼累了,阿里开始猛攻,重新拿回拳王的头衔。我发
现今天的派蒂,就如同当年的阿里,她自知体力不行了,于是采取消耗战。
  高明的杀手,即使到了老年,仍然能用“杀的智慧”,取代“杀的力量”。并且集中力
量,利用既有的功力,把对手“一次”击倒。
  我看得出,派蒂的虚招确实是虚张声势,吓得蟋蟀东逃西窜。然后她再利用“死角”,
譬如当蟋蟀正好逃到树枝和玻璃瓶壁之间的时候出手。
  派蒂不再能把蟋蟀举到嘴边吃,她的手臂已经没了拳的力气,她的腰也不容许她再挺着
站立。她几乎是以向下扑倒,并且趴在猎物身上的方式,来吞食蟋蟀。
  只是,她今天有个任务——到学校,在全班小朋友的注视下表演屠杀的技术。
  女儿早跟同学预告了,说她的螳螂有多么勇猛,怎样一次吃下七只大马蜂,如何在空中
把蜜蜂抓住。又多么爱看电视、爱听她弹琴。她还特别为派蒂写了一首曲子,曲名叫“小螳
螂(Little Praying Mantis),歌词是:
  “爬上、爬下,吃些甜点。
  我是小小螳螂。
  上来!上来!
  好吃!好吃!
  我在往下掉。”
  小丫头居然还把派蒂放在钢琴旁边,煞有介事地一边弹,一面对着派蒂唱。然后告诉大
家“派蒂说她很喜欢我的曲子!”下午两点,我、老婆,和老岳父,抱着派蒂的罐子,赶到
学校。
  我们特别把派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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