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正传-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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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一个接一个地飞人。我不必同情,如同许多警察,碰上黑社会火并,死了人,只当没
事,仿佛那是另一个世界的纠纷,任他们冤冤相报。
曾经看过一只大黄蜂,飞到一只死蝉的身上,不见了。走近看,才发现它钻进蝉的身体
里。里面居然还有两只,大家进进出出,硬是把一只蝉从屁股尖开始咬,咬进去,再吃成一
个空壳。
我原本可以一次抓三只,但我没有,只是一脚踩下去,让它们一起上了天堂或地狱。
那一天,我很高兴,觉得自己主持了公道,还给天下一个公理。我成为了仁义之师,杀
了三个“不义之人”。
所以今天,我也很心平气和,因为这七个小鬼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们侵入我的地
盘,造成我的恐惧,被我抓到,交给我的手下去执法,我又做了一件“义事”。至于有没有
经过合法的程序,对不起!为了广大人民的利益与安宁,自由心证就是一种“法”。何况在
这执法的过程中,还造成多大的轰动、制造了多少新闻,且娱乐了多少名媛淑女。
使我想起罗马的“斗兽场(Colosseo)”,那是提图皇帝征服耶路撒冷之后,用抓回罗
马的四万个俘虏建造的。那么伟大的建筑,可以容纳六万观众,在夏天还能拉起遮阳顶的
“巨蛋体育馆”,居然只用八年的时间就完成了。
相信不少参加建造的俘虏,后来也选择在那里死亡。好比先教他挖坑,再把他活埋的方
法。奥兹维斯集中营(Auschwitz)不也是逼着犹太人参与建造,甚至参与管理,然后再把
犹太人杀害的吗?
相隔一千八百六十多年,历史在同一民族、不同地点,上演着同样的悲剧。
跟罗马的斗兽场和奥兹维斯集中营比起来,我这小小的“马戏班”,是无足道的。但是
当我把七个小家伙放进去的时候,也效法伟大的罗马帝国,立了一个慈悲的法律——你们可
以选择作奴隶、服苦役和在国家竞技场搏斗,后者可能血洒黄沙,但如果赢了,也可能从此
得到自由。
我告诉这七只黄蜂,现在竞技开始了,如果你们团结,七支锐利的毒针,对付螳螂的两
只钳子,你们很可能赢,如果赢了,就放你们回家。
如同西元一世纪的罗马,我家的名媛淑女也都到了。大家一起来欣赏这“世纪之对
决”。
“世纪之对决”是我由二十多年前,美国的世界重量级拳王阿里对日本摔角大王猪木,
在东京武道馆比赛时学到的。那天我特别由台北赶去,却只看到猪木从头到尾躺在地上,用
脚对付阿里的画面。
猪木很聪明,与其在亿万观众面前被阿里一拳打倒,不如自己先倒下来,用脚踢,来得
风光。那不是比赛,是“鸡同鸭讲”。一个出拳,一个出脚,谁也没打倒谁,谁也没踢倒
谁,却弄了不少钱。
日本人很聪明,吃软怕硬,却总能不输,总能大赚。
现在,我的“世纪之对决”登场了。“七武士”对“大天马”。我新赐派蒂“天马”这
个封号,是根据《礼记》注“螳螂一名父,一句天马,言其飞捷如马也。”
不过在小小的玻璃罐里,派蒂这只天马是不能飞的,正因此,那七只会飞的小家伙,才
能占尽优势。
看!多像二次大战,太平洋上的美国航空母舰,面对四方飞来的日本自杀机。平常一只
黄蜂进来,派蒂杀手几乎是毫不犹豫,就会冲上去猎杀。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它第一只还没
抓到,第二只已经飞进去。愈飞愈多,成了七只。每一只都在拼命冲,面且是瞎冲。
就像“自杀机”,连续几只,都直直地冲向派蒂,有的撞到她的肚子。肚子是派蒂最弱
的地方,只见她突然跳起来,猛甩身子,才挣脱那只黄蜂的攻击。
派蒂的头,上下左右前后不断地转动。一只飞到眼前,她出手,撞到玻璃发出叮的一
声,居然落空了。好像人,想同时接到迎面飞来的七个球,结果一个也没接到。
不知在昆虫的脑海里有没有优先程序,譬如两个或三个选一个的时候,应该先挑大的,
还是甜的。
与生俱来的“杀的技巧”已经不适用于今天。螳螂在大自然环境里,总爱倒挂在叶子或
枝子上。看到猎物就开始轻轻摇摆,使自己看来像一片迎风摆动的叶子,所以古书上才会说
它是“阴杀之虫”。
但是现在,它不能“阴杀”,只能“阳杀”。更无暇摇摆,因为面对群敌,已经手忙脚
乱了。
她开始退,由面对瓶子的一边,倒退到瓶子的中央。中间有一根曼陀罗的树枝斜斜伸上
去。她继续退,退到枝子上。
她还是成为了倒吊着的姿势。
退到中央,有个好处,是她可以看清楚四周的情势。也有个缺点,是她不再能借着玻璃
瓶的瓶壁,把对手逼到角落,再猎杀。
她居然又开始摇摆了。头不再转动,望着前方,仿佛是位“盲剑客”,举着剑,轻轻地
吟。她不再用眼睛看,只是用心去听。因为眼睛看太多的敌人,会造成心乱。只有心静,才
能明察秋毫。
黄蜂还在飞,有两只飞到树枝上,还有一只攀在她的后腿上,她只是举起那条腿,让黄
蜂自己滑开。
突然一闪,还没看清,她的手上已经多了一只黄蜂。而且立刻开始咬,咬断了黄蜂的颈
子,让头掉在了瓶底。
剩下的六只还在飞,她歪了歪头,好像是在思考。接着一闪,她的手上又多了一只黄
蜂。她把原来那半只黄蜂用右手拿着,腾出左手又抓了一只。
我相信她出手的速度应该不到十分之一秒。只有这么快,才能把掠过身边的黄蜂抓住。
也只有这么快,我才会看不清。
她左手抓着那只“新来”的黄蜂,居然不吃,任那黄蜂又抓又叮又咬,而逞自先吃右手
那半只,她还是那么从容,一点一点咬,一丝一丝咀嚼,全然不顾左手的猎物。
她的钳子一定非常坚固有力,那黄蜂拼命挣扎,钳子居然文风不动。她是《孙子兵法》
里说的“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以迅雷的速度突然出击,以从容的态
度,一点点品尝;以尖尖的刺针插进黄蜂的身体,再不动如山——把手伸着,任那黄蜂作死
前的挣扎。
吃完右手、吃左手的。右手又迎空一挥,像魔术师手上变出一只鸽子,它的手上也又多
了一只黄蜂,第三只黄蜂。
我甚至怀疑这些小家伙,非但没有联合起来攻击杀手,而且似乎自知必死,而主动地投
入杀手的怀抱,如同那些在战场上不可一世的英雄,和在庙堂上毫不退缩的直臣,当他们被
俘、被捉,自知必死的时候。反而安安静静地“束手就缚”,或“引刀成一快”。
被屠杀的百姓也是如此,一排排走到江边、走到“坑”边,等着背后的机枪响。或乖乖
地跪下来,等着脖子上“一凉”,然后是人头落地。
他们不反抗,如果真反抗,一起冲向“刽子手”。说不定还能报些仇,或逃掉几个人。
但不知为什么,千百年来,悲剧人物注定就是悲剧人物。无论名主或名将,一生功业换来
的,不仅是死在自己刀下的冤魂,也是在这些杀戮中,领悟的人生。他们渐渐发现杀人是
“命”,被杀也是“命”。
所以当悲剧有一天降临他们自己的身上,也就能泰然处之了。
看!七只黄蜂,像排着队,一一飞到杀手的面前“领死”。这杀手派蒂高高地挂着、轻
轻地摇着,仿佛一个伟大的政治领导者,在纷乱的世局中,静静地观察、等待,理出头绪、
分出敌我,再个个击破。
她的肚子愈来愈大。愈大反而站得愈稳,也愈有帝王之相。
喧闹的玻璃罐里愈来愈安静了。她啮食最后一只黄蜂的声音,因为安静,而听得更清
晰。如同一个剧场,在连续七场战演完,谢完幕,掌声不再,帷幕垂下又拉起。开始有人打
扫,那扫帚的声音是清晰而孤寂的。有一种战争结果,凭吊古战场的落莫与荒凉。想起陈子
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当所有的敌人都死在自己的刀下,最寂寞的竟然是那位袅雄。
第七章 当杀手与杀手相遇
新秀
十月七日
我的花窗前面,有一棵不知名的长青树。虽然只是灌木,却长得奇快,一根根细细的枝
条,向四周放射出去,碰到任何东西,就会在那“接触点”生出白色的根。即使碰到我的花
窗的玻璃也不例外,那些白色的根常把我吓一跳,以为是一堆堆的小白虫。)
每年春天,我都狠狠地修剪这棵小树,把它一直修到窗台的位置。这种“大刀阔斧”砍
杀的魄力,是我跟园丁学来的。
有一次我看园丁剪我前窗的树丛,狠狠地剪,一剪就剪去了半棵,上面的叶子全不见
了,只剩下面的树枝。我很心疼地说,为什么剪那么多呢?树都剪死了。园丁一笑,反问
我:“你干么花这么多钱做窗子,又干么在窗前种树。树是种给你看的,窗子是你要看外面
的。如果你不狠,每年让这些树多长两寸,没几年你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又指指树下面的
空枝说:“这树很贱,你从上面剪,它就从下面长。如果你常剪,它总能长。但是如果你很
久都不剪,有一天看窗子实在挡得太厉害了,终于狠下心,往下剪。它就受不了,会死
了。”
他的话让我想起柳宗元的《种树郭橐驼传》。所谓“吾问种树,得养人术。”
园丁是意大利人,十几岁来美国,现在六十出头,从没离开过“这个地区”。附近每家
的院子他都清楚,哪家换了女主人或男主人,或将要换主人,他全知道。他是可以自由出入
“雇主院子”的人,从阳台、从窗帘缝,他了解每家的情况,可能比那家的“某些人”还清
楚。
花窗前面的树,由我自己剪,倒不是怕他偷窥我的私生活,而是因为花圃里有不少牡
丹,包括派蒂老家的那株牡丹,有一年早春,园丁进花圃剪树,没看清“像根枯树枝”的牡
丹,硬是踩断了好几棵,让我伤心了好一阵子。此后,到了冬天,我不但为每棵牡丹绑上红
条子,而且叮嘱他,不得进入这片花圃。
大概正因为园丁不进来,花圃里堆了许多隔年的朽叶,到了夏天,都分解成肥料,使那
棵长青树丛长得更快了。短短三个月,能由原来我剪的位置,重新发芽、生枝,往上窜个三
英尺。
不过到了夏天,虽见这树猖狂,我也不再去剪它,因为一根根细枝伸在那儿,不疏也不
密,别有一种妙用,就是可以过滤夏大的阳光。
我的花窗里除了三颗昙花、一棵橘子、一株茉莉、几盆仙人掌和女儿的含羞草,还种了
四盆兰花。兰花很难养,没有阳光不行,阳光太烈也不行,我又不爱用紫外线灯,所以总是
每天早晨把兰花移到侧面纱窗下,当天下午,阳光斜,再移回窗台。
但是到十月,我就省事了,一方面秋阳已经温柔得多,一方面由于那些长青树枝的遮
掩。一片片阳光透过枝叶的空隙晒进来,再兴时俱移,对兰花而言,真上不多也不少。加上
季节到了,正好催蝴蝶兰发出花芽。
所以,我虽没有兰花房,我的兰花却开得好极了。
今天我更要谢谢那棵长青树。因为在它细细的枝子上,我发现了一个宝贝。
这宝贝一定以为它是在树叶当中穿梭,而自觉十分安全,却没想到我从窗内望出去,外
面亮,成为逆光,它的一举一动,全让我看得一清二楚。
那居然是一只比派蒂还壮的大螳螂。而且,它显然非常勇猛,因为它正站在树梢啃一只
大黑蜂。
“吃饭皇帝大”,我知道它一时不会离开。就好整以暇地进书房拿相机,为它拍了一张
“在自由地区的玉照”。
然后,我选了个比较厚的塑胶袋,准备请它进来作我的食客。我选厚塑胶袋,倒不是怕
它咬我,而是因为今天有风。从过去的经验发现,有风的日子不能用薄胶袋,有时候袋子已
经要罩住虫子了,突然一阵风来,把袋子吹偏,眼看到手的虫子又跑了。
我把袋口撑开,小心地,像是踩“梅花桩”一般,穿过我的牡丹花丛。距离派蒂“老
家”这么近,想必这只螳螂是派蒂的手足。
袋口轻松地罩在它的四周。它很有大将之风居然一动也不动,继续吃手上的大黑蜂。使
我很为难,到底等它吃完再下手,还是趁它专心吃,一把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