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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绞刑架下的报告 作者:伏契克-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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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拖着他那缓慢的步子摇摇晃晃地来回踱着,老是自言自语,不断地东张西望,总在那儿
观察着什么。他像是一个仅仅到这里来逗留片刻、想从这儿尽量多摄取一些印象的客人。但
是他也会像最机灵的看守一样,迅速而无声地将钥匙插在锁眼里一下子把牢门打开。他有一
种索然无味的幽默,他谈起一些隐秘的事情,但谈得不清楚不透彻,甚至使你抓不住他说话
的意思。他接近人,但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他。虽然他看到了许多事情,但他却不声张,也不
向上汇报。当他进到一间烟雾弥漫的牢房时,他总是用鼻子深深地吸一下说:“嗯,”他把
两片嘴唇啧了一下说。“在牢房里抽烟,”他第二次又用嘴唇啧了一下,“是严格禁止的。”
    但是他不去告发。他总是紧锁双眉,满面愁容,好像有一种莫大的隐痛在折磨他。他为
纳粹制度服务,每天也为这个制度的牺牲者治疗,他显然不想同这个制度有任何共同之处。
他不相信这个制度,怀疑它的永久性,以前他也没有相信过。因此他没有把家眷从弗拉斯罗
弗迁到布拉格来,虽然帝国官员中很少有人肯放弃把被占领国吃光的机会。但他也不会同反
对这个制度的人有丝毫联系,他同他们也是无缘的。
    他对我的治疗态度是积极认真的。他对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并且还坚持不允许提审受刑
过重的犯人。这样做也许是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但有时特别需要他的帮忙,他却不给任何
帮助。也许是因为害怕的缘故。
    这是一个小人物的典型。他孤独地生活在两种恐惧,即对现在主宰着他的纳粹制度的恐
惧和对今后即将到来的新的恐惧之间。他在寻求出路,但是没有找到。他不是一只大老鼠,
而只是一只落人陷阱的小耗子。
    一只毫无希望逃脱的小耗子。

    “机灵鬼”

    这已不完全是个木偶。但也不是一个完整的雕像,他是介乎两者之间的过渡。他还缺少
做一个雕像的明确的意识。
    像这样的人在这里实际上有两个。他们都是普通的、有感情的人,开始时他们是被动
的,完全被他们所陷入的环境吓坏了,后来竭力想从这一深渊里挣脱出来。他们是不由自主
的,因此也想寻找能把他们引到正道上来的支援和领导,但这与其说是出于认识,毋宁说是
出于本能;他们帮助你,是想从你那儿得到帮助。当然是应该给他们帮助的,无论是现在或
是将来。
    在庞克拉茨监狱所有的德国职员中,只有他们俩到过前线。
    哈瑙尔是兹诺伊莫城的裁缝,他故意把脚冻坏,不久前才从东线回来。“战争不是人干
的事,”他有些像帅克似的谈起哲理来,“我在那边无事可做。”
    赫费尔是拔佳鞋厂的一位快乐的鞋匠,到法国去打过仗。尽管人家答应提升他,但他仍
从军队里开了小差。“Ech,scheisse。”(德语:“唉,无聊。”)他自言自
语,像每天对待许多无关紧要的小事那样挥了挥手。
    这两个人的命运和情绪都有些相似,不过赫费尔更大胆,更突出,更全面。“机灵
鬼”,——几乎是所有牢房一致给他起的绰号。
    他值班的时候,是牢房安静的日子。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他大声叫骂起来,他便
跟你眨眨眼,让你知道,这跟你无关,不过是骂给楼下的上司听,表明他在严格执行任务罢
了。然而他的努力白费了。上司并不信任他,没有一个星期他不挨罚的。
    “Ech,scheisse。”他挥了挥手,照旧继续干自己的。与其说他是个看
守,还不如说他仍是个轻松愉快的青年鞋匠。你能够碰见他同牢房里的年轻犯人兴高采烈
地,起劲地玩牌。有时他又把犯人从牢房赶到走廊上,独自一人在牢房里进行“搜查”。这
“搜查”持续很久。假如你感到好奇,向牢房里瞧一眼的话,你准会看见他坐在桌子旁,头
支在胳膊上睡着了。他睡得很香:在这里睡觉是瞒过长官的好法子,因为有犯人在走廊里替
他站岗放哨,一有危险就会马上通报他的。如果他在休息的时候为了心爱的姑娘没有睡够觉
的话,那在值班的时候就非睡不可了。
    纳粹会失败还是会胜利呢?“Ech,scheis-se。这个马戏团到底还能支撑
多久呢?”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这马戏团里的一个角色,虽然他为此而受人注意。不仅如此,他甚至
不想属于它。他的确也不是那里面的人。你需要递一个秘密字条给别的牢房吗?“机灵鬼”
会替你传递。你想送个消息到外面去吗?“机灵鬼”会替你转送。你想同某人交换意见,想
通过个别谈话使某人增强斗争信心或营救别的一些人吗?“机灵鬼”会把你领到这个人的牢
房里,并替你放哨。一旦事情办妥了,他就会像顽皮的孩子做成了一场恶作剧那样快乐高
兴。你常常得提醒他小心。
    他很少感到自己处境的危险。他也不懂得他所成全的这些好事的全部意义。这帮助了他
做更多的事情,但同时也妨碍了他的进步。
    他还不是一尊雕像。但他却在向雕像过渡。

    “科林”

    那是戒严时期的一个夜晚。那个穿着党卫队队员制服的看守把我关进牢房的时候,为了
装装样子而搜了搜我的衣袋。
    “您的事情怎么样了?”他悄声问道。
    “我不知道。但他们告诉我说明天就要把我枪决。”
    “这把您给吓住了吧。”
    “我早就料到这一手了。”
    他机械地搜查了一会我的外衣的褶缝。
    “他们可能这样做。也许不是明天,也许再过些时候,也许根本不会。但是在这个时
候……最好是作个准备……”随后他又沉默了一会。
    “也许……您想给什么人送个信吧?或者,您想写点什么吧?不是为了现在,您懂吗?
而是为了将来,譬如写您是怎样落到这里来的,是不是有人出卖了您,某某人的态度怎么
样……使您知道的一切不至于随您一起消失……”我是不是想写点东西?他还真猜中了我这
个最强烈的愿望。
    不一会儿他给我拿来了纸和铅笔。我小心地将它们藏起来,以免在搜查的时候被发现。
    可我一直没敢动用它。
    这太好了,简直叫我不敢相信。这真太好了:在这里,在这座黑暗的监狱里,在被捕几
个星期之后,在那样一群整天对着你叫喊、打骂的穿着制服的人中间,居然能找到一个人,
一个朋友,他愿向你伸出手来,使你不至于无踪无影地消失在人间,使你能够留个音信给未
来的人们,使你至少能够有片刻时间同那些将要活过这个时代、活到解放的人们谈谈。尤其
在现在这种时候。走廊里传唤着即将被处决的人的名字,喝人血喝得醉醺醺的那些法西斯野
兽正在疯狂地吼叫,被恐怖勒紧了喉咙的人们却叫不出声来。尤其在现在这种时候。在这样
的时刻,不,这简直不能相信,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一定是个圈套。在这样一种环境里,一
个人主动地向你伸出手来,得具有怎样的毅力,怎样的胆量埃大约过了一个月。戒严解除
了,嚎叫声也沉静下去了,残酷的时刻变成了回忆。又是一个晚上,又是我受审归来,又是
那个看守站在我的牢房前面。
    “您好像渡过了这一关。”他用一种探询的目光打量着我。
    “没有出问题吧?”
    我懂得这句问话的意思,它深深地刺痛了我。但这句话比别的话更使我相信他的真诚。
只能是这种有内在的权利的人才敢于这样提出问题。从这时起我才相信了他。他是我们的人。
    乍看上去,他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人。他常常独自在走廊里踱步,镇静、稳重、谨慎而机
警。谁也没有听见过他骂人。
    谁也没有看见过他打人。
    “请您在斯麦唐兹巡视时打我一个耳光吧。”隔壁牢房里的同志请求他,“让他至少有
一次看见您在执行任务。”
    他摇了摇头:
    “没有必要。”
    你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用别种语言说话,他只用捷克语。他的一切都向你表明,他同别人
不一样。但你很难说清楚这是为什么。他们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但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哪儿需要他,他就出现在哪里;哪儿发生了惊慌,他就把镇静带到哪里:哪儿有人垂头
丧气,他便到哪儿去鼓舞人心;哪儿由于断了关系,而威胁到狱外一些同志的安全,他便去
把关系接上。他不沉溺在无谓的琐事中,而总是有条不紊、大刀阔斧地工作着。
    不单是现在,一开始他就这样干。他到纳粹这里来服务,目的是明确的。
    这个来自摩拉维亚的捷克看守名叫阿多尔夫·科林斯基,他是一个出身在捷克旧家庭的
捷克人,却冒充德国人,为了到赫粒德兹·克拉洛维的捷克监狱,然后转到庞克拉茨监狱来
当看守。这大概引起了他的一些熟人对他的愤恨和不满。
    可是四年后,有一次在他报告工作时,德国监狱长在他眼前挥动拳头——然而已经太迟
了——威吓他说:“我要打掉你身上那种捷克精神。”
    这位监狱长错了,那种精神是打不掉的,除非消灭掉这个人。他是这样一个人,为了斗
争和有利于斗争,他自觉自愿地担当起艰巨的任务。不断的危险只能使他经受锻炼。
    我们的人
    如果说,一九四三年二月十一日早晨给我们送来的早饭,不是通常那种谁也不知道掺了
些什么的黑水,而是一杯可可的话,我们对这一奇迹并不觉得奇怪。因为那天早晨,在我们
牢房附近闪过了一个穿着捷克警察制服的人。
    仅仅是一闪而过。塞在高统皮靴里的黑色制服裤向前跨了一步,深蓝色衣袖里的手抬起
来,用力把门砰上,人影也就不见了。这是一瞬间的事,过了一刻钟,我们已经不准备去相
信这回事。
    在庞克拉羡监狱里有捷克警察。从这件事我们可以得出怎样意味深长的结论埃两小时后
我们得出了结论,牢房的门重新被推开,捷克警察的帽子伸了进来,看见我们惊奇的表情,
他愉快地咧开了嘴,高兴地通知我们:“Freistunde。”(德语:“稍息。”)现
在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弄错了。在走廊上看守们的党卫队的灰绿色制服中间,出现了几个使我
们感到醒目的黑色斑点:捷克警察。
    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他们将表现得怎么样呢?不管他们怎么样,他们已经在这
里了,他们出现在这里的事实本身,就清楚地说明了问题。如果法西斯反动统治竟不得不让
受它压迫的那个民族里的一些人进入最敏感的要害部门,进入作为它的唯一支柱的、奴役和
压迫人的机构,可见它是多么缺乏人手埃为了弄到几个人,它不惜削弱自己最后希望的堡
垒,那么这个统治还能支撑多久呢?
    当然,这些人是经过一番挑选的,说不定比那些被习惯势力腐蚀和对胜利缺乏信心的德
国看守更坏,但是捷克人出现在这里的事实本身,却是敌人就要完蛋的确实标记。
    我们就是这样想的。
    但这件事的实际意义却远比我们最初想到的要大得多。
    因为这个纳粹统治制度已经挑选不出自己的人,而且已经没有人可挑选了。
    二月十一日我们第一次看见了捷克警察制服。
    第二天我们就和那些人认识了。
    来了第一个人,他朝牢房里瞧了瞧,还有些不好意思似地在门边犹豫了一下,然后——
仿佛一只憋足了劲用四只蹄子猛一下跳起来的小山羊——他忽然鼓足勇气说:“喂,过得怎
么样,先生们?”
    我们回答了他一个微笑。他也笑了笑,然后又露出窘迫的样子:“别生我们的气。请相
信我说的话:我们情愿去逛马路,也比待在这儿监视你们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也许……
也许这样并不坏……”当我们把对这件事的看法和对他们的看法向他谈了之后,他高兴起
来。这样,我们一见面就成了朋友。他叫维特克,是一个朴实而心地善良的小伙子,那天早
上在我们牢房门口一闪而过的就是他。
    第二个叫图马,一个地地道道的捷克老狱卒。有点粗鲁,喜欢大喊大叫,但本质好,就
像我们从前在共和国监狱里常称作“大叔”的那种人。他没感到自己处境特殊,相反,他很
快就像在自己家里那样干起来了。他说话总带点辛辣的戏谑,他维持秩序和破坏秩序一般
多:悄悄往这个牢房里塞块面包,往那个牢房里递支香烟,然后又在别的牢房里扯扯闲话
(只是避而不谈政治)。他干这一切都极其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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