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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节

短篇小说(第二十六辑)-第8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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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呢?”“记得呀!”又是异口同声,因为我们的城市实在算不得一个什么辽阔的大城。
这下轮到我茫然了。我不知道是谁的记忆出了错。我呆望着大家。我想也许真的并没有
这么一件事。这件事怎么想也像一个童话,有着最美丽最虚无的本质。那么好吧,就让
我来完成一个童话吧。也许这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童话。或者说,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
光明的颂歌。

                          四 很多故事都是在火车站发生

    1972年某个夏夜,一个叫陈忆珠的女人走出了T城的火车站。从北京开来的这列直快,
晚点六个多小时。十一小时的旅程变成了近十八小时。车抵T城已是深夜。远处是一个漆
黑无语的城市。除了站前广场几盏昏暗的路灯之外,这个城市其余的路灯都被武斗的枪
弹或者孩子们的石头敲碎了。这是一个没有了灯光抚慰的城市。在巨大无边的黑暗面前,
站前广场的灯光看上去是那么瘦弱伶仃和不堪一击。
    这个没有人接站的女人只好走进候车室。她只有耐心地等待天亮。等待城市苏醒。
早班第一辆公共汽车还有四个小时才会打着哈欠开来,假如它准时的话。好在候车室人
并不太多,T城不是那种处在交通枢纽和要道上的城市,比如郑州、石家庄什么的。联接
T城和外面世界的,只有两条不那么重要的铁路支线,人们称它们为南、北同蒲。要不是
因为在这个乱世一切都反常火车常常晚点的话,在这个时间,T城火车站候车室的人应该
更少一些才对。尽管如此,陈忆珠还是很容易地找到了空着的长椅。这下有卧铺睡了。
她高兴地想。坐了十八小时的硬座,腿都坐僵了,双脚也肿胀麻木。她几乎是快乐地躺
下去,一下子放松了身体。松弛和舒展的快乐使她感到身体像水一样波动和荡漾了一阵。
一波一波的浪,从里向外,起伏着,带着某种隐秘的芳香。陈忆珠是一个乐观的女人。
一个乐观的女人其实很容易识别。在灰蒙蒙的人群中,她们有着高原雪域般的清新和阳
光似的明亮。生活的灰尘不能使她们蒙垢。
    现在她把自己安排得很舒服。头枕着行囊。狭窄又硌人的木椅在她身下似乎是一张
辽阔松软的大床。它甚至还给人岛屿似的感觉,比如,南太平洋上的那些与世隔绝的美
丽的小岛屿,有着最充足的阳光和最丰沛肥硕的热带花朵和女人。肮脏、空气污浊和满
地狼藉的候车大厅被明净的海水淹没了。这个女人她似乎是幸福地睡在星空的下面,宁
静得像一棵植物。瞧,当那个迷途的孩子走进候车大厅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发现了这个,
感觉到了这个。陈忆珠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她伸了一下蜷得发麻的腿,
却蹬在了一个人身上。于是她看见了坐在她脚边的那个孩子。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
或者说,一个少年。
    她坐起来。
    我打鼾了吧?”她愉快地问那孩子。
    “没有。”孩子说。
    周围有好些椅子空着。可那孩子却挤在她脚边。这有些奇怪。当然,要不了多一会
儿,那些空着的椅子就会被人肮脏的屁股填满了。要不了多一会儿,候车室就会重新变
得嘈杂、热闹和拥挤。陈忆珠抬起手腕看看表,五点一刻。再有一刻钟,早班公共汽车
就应该开出车场了。醒得可真及时呀。她想。她马上拉开她的行囊,掏出一把梳子,鲜
艳夺目的大红,不知是塑料还是牛角的,她匆匆拢了几下头发。立刻,清新的精神如醍
醐灌顶似的回到了她的脸上。
    孩子始终在看她。
    “你去哪儿?”她随口问。
    “东京城。”孩子回答。
    “哪儿?”她很惊讶,她从没听说过“东京城”这样一个地方,“东京?日本的东
京?”
    孩子摇摇头。“东北。”他说。
    “你和谁去?”她朝四周看了看。
    “没有谁。”孩子安静地说。
    “你一个人?”
    “一个人。”
    她懂了。这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一个流浪儿。可是这个流浪儿衣衫整洁,面孔
也很干净,从那上面还看不出流浪生活的痕迹。陈忆珠不笑了。她用清明的眼睛凝望了
这孩子一会儿。多么明亮的一个孩子!她在心里这样喊了一声。这孩子身上有一种奇异
的光明的气息,只不过它被某种东西遮盖了。候车室的灯光就在这一刹那无声熄灭了。
黎明的熹光中,污浊的空气突然像尘暴一样降落在孩子身上。这可不是他呆的地方,她
想。她把自己的手伸给了孩子。
    “我们走吧。”她说,“跟我来。”
    孩子没有问,去哪儿?孩子只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就把自己的手信赖地交给了她。
孩子的手冰凉而光滑,像条刚从河里打捞上来的小鱼。这感觉是新鲜的。她记不得自己
什么时候牵过一个孩子的手。她是一个……没有生育过的女人。她回头看看那孩子,孩
子忽然羞怯地朝她一笑。那是花朵初绽的时刻。他身上那种光明嘹亮的气质一下子绽放
出来,就像破晓的鸡啼。她突然觉得心疼。美好又脆弱的东西总是让她心疼和痛惜。她
对了。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走进了一个残忍的故事里。
    陈忆珠是一个医生。她在T城一家医院做眼科大夫。她是一个住院医师。这是医师的
等级中最低的一个级别。在它上面,还有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和主任医师这一系列冰
冷洁白的台阶。医院从来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在这方面,它壁垒森严的程度几乎可
以和军队相媲美。
    当然,在1972年,它的等级制度被彻底摧毁了。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们也许正在用
刷子和去污粉刷厕所的抽水马桶,而一个护士,则有可能站在无影灯下,做针刺麻醉的
手术或者是为小儿麻痹的患者做割治埋线的治疗。这就是出现在那些年代的所有新生事
物中的一种。
    不过,陈忆珠的生活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动,至少她还在做着临床的工作。她也没有
参加任何的革命群众组织,她天生是个逍遥派。“逍遥派”这称呼真是让她心生欢喜。
她喜欢这其中那宽袍大袖的飘逸之气,有一种难得的诗情和浪漫。医院建在城边上,和
郊区接壤,从大门走出不远就可以走进庄稼地和菜田。在青纱帐起来的时候,人很容易
被芳香的绿色吞没。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这景色就成了孩子刘钢眼中见惯的风景:
那是这个暗淡冷漠的城市唯一亲切明亮的一个角落。
    那个夏天的早晨孩子和女人就走在这样的一片绿色中。所有不洁的气味:隔宿的候
车室的浊臭、公共汽车上呛人的汽油味儿,像退潮的海水一样退出了他们的体内。现在
他们的胸腔变得像沙滩一样洁净。女人告诉孩子,这是玉米、那是油菜、那是谷子和蓖
麻、那是……孩子默不作声。他认识这些。这一切。田野、泥土、正在生长的庄稼、粪
水的气味儿,它们多么强大和迷人。它们洗涤着他。他的脚变成了魔脚,走一步一个泉
眼,泉水汩汩地从他脚心涌入他的身体。他柔软下来,松弛下来。他保持一个僵硬坚固
的姿式已经保持了太久。他温驯地默不作声走在女人身边,上楼,进屋……女人进屋第
一件事就是打开了窗子。田野的气味儿像光线一样涌入。这让他安心。他听话地做着女
人让他做的事,在水龙头下洗着手脸。清凉的自来水哗哗冲击着他的掌心。他第一次觉
得自来水是一种活水,从地心一条看不见的大河流来。带着活水迷人的腥气。后来他安
静地坐在窗下,看女人进进出出忙碌。女人端来了早饭,煎鸡蛋、玉米面糊。它们金黄
的色彩和热气一下子模糊了这孩子的双眼,他流出了眼泪。
    女人放下了食物。好了。她想。她抱起胳膊坐在他对面,看他哭。女人没有劝阻。
女人看眼泪怎样滚出他黑葡萄似的眼睛,黑菊花似的眼睛。先是一颗又一颗,又大又沉
重,像一些有重量的珠子。后来连成了串。在无声和漫长的哭泣中这个孩子身体和心灵
中的灰尘都被冲洗掉了,流走了。女人觉得这个早晨变得轻盈起来。光明起来。女人喜
欢轻盈和光明的事物。
    “你叫什么?”她微笑着问。
    我们当然知道这个孩子叫什么,我们早就知道了。我们还知道了一些别的,关于他
的来历,关于他对T城生活的隔膜和憎恶。其实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这个女人相
遇了。就像——灰姑娘遇到了仙女。这是经典的童话的模式。现在女人就扮演了类似仙
女的角色,听一个迷途的孩子诉说。他说得又急促又匆忙,像在奔跑。他说他要回家,
回东京城,去看爷爷、奶奶、花壮(一条狗)和黑鼻子(他的羊妈妈的后代),他离开他们,
亲人们,已经整整两年了。他说阿姨你知道东京城吗?知道老爷岭吗?那里是林区。那
里有红松、落叶松、鱼鳞松,还有漂亮的白桦树、落叶栎树、槭树、紫椴树、杨树……
哦,那些树啊,到秋天,浅黄、金黄、明黄、金红……真迷人啊!对了,还有榆树,在
夏天,下过雨后,榆树下就长出了榆蘑,也叫黄蘑,用黄蘑炒菜、做馅儿,那可真叫好
吃!还有那些灌木丛,山地虎榛子、绣线菊灌丛,那里藏着的好吃的可真多呀。木刻楞
的房屋,屋后流着溪水,不知道那水是从哪儿流出又要流到哪儿去,这显得有些神秘,
那就是看林人也就是爷爷的屋子。爷爷以前是伐木工,后来,得了老寒腿病,就做了看
林人……爷爷腰里一年四季别个酒葫芦,酒葫芦里是鹿茸啊人参啊之类的药酒。爷爷吱
溜抿一口,脖根就红了。爷爷年青时喝酒就上脸,可却是没人能比的好酒量……他们那
天告诉他爷爷死了!说是什么胃里长了东西,这他可不相信。爷爷除了老寒腿身上简直
没一点毛病,一顿饭能吃五六个贴饼子喝三碗棒茬粥,怎么会死?而且爸爸也没回去奔
丧,说是搞什么大会战!他说阿姨你相信吗?你相信不相信我爷爷会死?他黑菊花似的
睛眼凝望着女人,这么问。
    “当然不相信。”陈忆珠回答得斩钉截铁。
    孩子一下子泪如泉涌。
    “我也不相信。”他说。
    诉说是多么痛快啊。诉说使他变成了一条河流,淹没了僵硬的现在。是啊,这里的
生活是多么僵硬啊。到处都是硬梆梆的,他常常看不见自己的脚印,除了下雪。可这里
连雪都是肮脏的。可他们还总是说,你身上什么味儿?他们总是、总是往澡堂里轰他,
他们总是把他往那个可怕的、恶心的澡堂里驱赶,就像……赶一条狗。他说阿姨你见过
东北人怎么杀狗吗?他们把狗赶进那么窄的一个小缸里,然后当头浇下一壶滚开的水,
狗在里面挣扎,扭动,身上的毛就在缸壁上蹭掉了,那些毛无声脱落,漂浮或者沉底……
澡堂真是让我害怕,可是他们,他们总是说,澡堂有什么好害怕的?他们,他们……他
忽然抽泣起来。
    陈忆珠握住了他的两只手。现在它们有了温暖的感觉,像从冬眠中苏醒的动物。她
把这样两只手温存地握了一会儿。抽泣声弱下去,只剩下了奔涌的眼泪。孩子的故事中
有着可怕的东西,它在血腥的气味中结束。这让她暗暗心惊。
    “刘钢,”她努力使自己声音平静,“告诉你,我也不喜欢——公共澡堂。那确实
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
    孩子抬起头。
    “你瞧,我们都不那么勇敢,对不对?”她说。
    “不过,”她微笑了,“这问题,也不是不可以解决,比如,呶,只需要这么一个
大盆,”她指了指自己的床下,那儿果然有一只宽阔的木盆,静静地躺着,枣木板,漆
着桐油,“再烧一桶开水,事情就解决了,对不对?这其实很简单。”她温柔地说。
    在这个女人这里,一切都是简单的。事情一下子就变得单纯起来,光明起来。就像
蓝天白云、红花绿草、多汁的水果,这就是童话的魅力。这个女人是神奇的、大气的,
有着化复杂为单纯的魔力……那个迷途的孩子真幸运啊。在一段最黑暗的日子里他和这
样一个女人相遇,和光明、拯救相遇。从此他的生活将发生巨大的改变。不过,此刻,
在那个早已逝去的夏天的早晨,十二岁的孩子还不懂这个。他只是信任地望着她,不再
流泪。他想她的话多有意思。一只大木盆!一句废话。可它奇怪地给人信心。
    “对不对?”她问。
    他点点头。
    “瞧,不是非得离家出走不可,”她微笑,“你家,哦,我是说你T城的家住什么地
方?”
    这个叫刘钢的孩子警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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