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术馆(出书版) 作者:徐皓峰-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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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少女的活力,令我十分钦佩。我问:“你为什么总能活得积极向上?”她爽朗地回答:“因为英语。只要大声地说出英语,你的生活就会改变。”我:“有这么灵吗?”她:“当然,比你去庙里烧香灵多了。”我转头对父亲说:“要不咱俩学英语?”父亲:“只好这样了。”经过艰苦的学习,我惊讶地发现,英语的发展史就是一部受压迫民族的屈辱史。由于英国很长时间被法国统治,所以英语中的高级单词都是法语,而英格兰本民族语言都是低级单词,比如“用餐”是法语,而“吃饭”是英国人的原话。
我的重大发现,令父亲倍感兴趣。他还是个小青年时,就有着“解放全世界受苦的人”的情操。怀着伟大的同情心,他的英语学习进展飞速,很快就能和江苏保姆用英语对话。
我学的范围,局限在英语书上的中文里,很难有所突破。对于许多单词的演进史,我能说得头头是道,但就是背不下这个单词。连续烦闷了许多天,我想:要不要今晚再到小保姆的房里逛逛?
入夜后,注视着父亲熟睡的面容,我不禁一阵感动。这是我的父亲,我完全有理由让他照顾我一辈子,我永远待在家里,回避掉世上的一切……可惜,我的父亲不是强者,他被强者们击溃,这样的一个人,不能给他的后代提供任何保障。
作为他的儿子,我只能自求多福。我跨过了他,走下床,向江苏保姆的房间走去,心中一片悲凉。
躺在江苏保姆身旁,我将她想象成世上最好的女人。我的惰性越来越强,甚至有时希望自己就此残废,这样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受人照顾。一个绝代的武林高手,不幸残废,但苍天有眼,一个美丽温驯的女人来到他身边,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仿佛回到了幸福的童年……
正当我浮想联翩,江苏保姆睁开了眼睛,懊恼地说:“大哥,你怎么又跑到我床上来了?拜托,我还是个姑娘,将来要嫁人的。”我连声道歉,急忙起身下床。
二十分钟后,江苏保姆不耐烦地说:“大哥,你怎么还没走出我的房间。真要这么行动不便,就不要那么好色了。”我登时严肃:“妹子,希望你能理解。大哥我经历过不少比你优秀的女人。我来,不是贪图你的美色,主要是借着你,引发一点回忆。”立刻,一个枕头扔了过来。
我被砸倒在地。一个小时后,她动了恻隐之心,将我拖上床去。
她说:“我承认,世上的确有比我优秀的女人。你给我讲讲你的爱情,我就饶了你。”我讲了,她哭了一晚上。天快亮时,我说:“你能不能讲讲你的?”她擦了把眼泪,说:“讲就讲。”她从小就觉得男人很丑,早准备孤独地度过一生。但长到十四岁时,小镇上来了个照相的小张师傅。小张师傅性格暴躁,谁去照相都会遭到他的痛骂。小张师傅不能忍受土里土气,他的照相馆里堆着废轮胎和稻草。来照相的人都会被强迫穿上牛仔裤,在废轮胎前摆出古希腊雕塑的造型。
他是小镇青少年的精神领袖,代表了伟大的西方文明,这样的人很容易博得女孩的喜爱。情窦初开的她,从家里偷了五块钱,来到照相馆,换上了牛仔裤。
她捂着牛仔裤上的破洞,心慌得砰砰乱跳。小张师傅跑过来,大吼了一声:“像什么样子!”将她的手拨开,然后跑回照相机后,咔嚓拍了一张。在牛仔裤上的破洞暴露的一刻,她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小张师傅。
她准备再过四年,年满十八时再来拍一张照片,那时她将勇敢地投入小张师傅的怀抱。但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小张师傅惹恼了一个当地流氓,腿被剁了一刀,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小镇。她的初恋就此告终,小镇与西方文明从此断绝。
她对我讲:“我能不能也借着你,引发一点回忆?”我表示同意,她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小张师傅!”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脖子。
两个月后,父亲精通了英语,我可以常人般地走路,江苏保姆辞职而去。她临走前提议和我们照一张相,父亲坐着,她站在父亲身后我的身边,很像一家人。
父亲也要回家,他选择的交通工具是飞机。他在验票处再一次大便失禁。在机场的公共厕所,我给他换衣服时,他说:“你能站起来了,我就放松了警惕。”
【五】
我又独自一人,穷极无聊了几天后,报名参加了一个英语班。
报名时,他们问我:“你想学英式英语还是美式英语?”我:“有何区别?”他们:“规范的就是英式英语,不规范的就是美式英语。”我:“美式。”他们又问:“那你学美式英语里的贫民区英语还是华尔街英语?”我:“有何区别?”他们:“在美国,贫民区说话是不规范中最规范的,华尔街英语是不规范中最不规范的。因为穷人无权无势,千万不能说错话。而一旦你有了钱,就可以随便说话了。”我:“我学华尔街英语。”他们:“华尔街英语的价格是贫民区英语的五倍。”我:“随便说话还这么贵?”他们解释:“哥们,在任何情况下,随便说话都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班上都是和我一样半穷不富的人,学习最好的是一个菜市场售货员。我用两百元请他吃了顿饭,感动之下,他把他的秘诀告诉了我。
他的爷爷是一个徽商,曾经拥有深宅大院,他的父亲五岁以前过的是公子哥生活,1949年以后,他家成了平民。他的父亲用了一生的时间也没能重振家业,临死前说了句:“孩子,记住了,在首都北京,以前有一条街是咱们家的,你一定要想办法收回来。”他怀着这个宏大抱负,奋斗了整个青春,终于由一个无业游民变成了国有企业员工,虽然还有下岗的危险,但他已觉得心满意足。由于他起点太低,很难完成父亲的遗愿。
他对自己绝望了,认为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占有任何稍稍贵重的物质,于是就奢望在口头上达到一个贵族的标准,所以学了英语。他的内心动力巨大,异常刻苦。他的秘诀是,要学好英语,必须有一段惨烈的家史。
班上学习最差的是一个女生,被全班同学称为“傻东西”。她长发披肩,鼻梁挺直,怎么看都是个漂亮姑娘。教室外有一小片竹林,她在课间会买瓶可乐,站在竹子下静静地吸。当上课铃响起,她会将没喝完的可乐倒在竹根。
难道可乐非得一次性喝完?看来她真是个傻东西。一天,她倒可乐时,我忍不住拦住她,语重心长地说:“姑娘,到下了一个课间,这可乐你还是能继续喝的。”她迷茫地看着我,忽然傻傻地一笑。
她说:“你的心真好,能告诉我这个道理。”同学们都对她嗤之以鼻,看来我主动和她说话令她颇为感动。人与人应该相互爱护,人不应该蔑视人,人不应该孤立人。我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豪,说:“以后,有什么不懂的,你就问我吧。”她将可乐递给了我,说:“你喝吧。以后,我就全指望你了。”刹那间,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父爱,很想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可乐从喉管流入体内,味道前所未有的好。她的眼神纯洁天真,我说:“以后,谁要欺负你,你就找我!”她:“你真有那么厉害吗?”我招了招手,示意她近一点,她凑过来,拨开发丝,露出一只精巧的耳朵。我小声说:“真的。千万别告诉别人,其实我是个武林高手。”她一下跳开,大笑不止,叫道:“你这个人太好玩了!”我给她留下了极其良好的印象,越解释越良好,最后我承认我对她开了个玩笑。
我俩成了好友后,她告诉了我倒可乐的秘密。
竹子在城市中很难长得粗壮,都是因为缺钙。可乐的配方至今是个谜,她怀疑里面含钙。她只是希望英语班窗外能长出一根茁壮的竹子。
我分析,她内心希望遇到个茁壮的男人。她表示同意,并说中国的男人有的茁壮有的不茁壮,存在概率问题,而外国男人都很茁壮,为保险起见,她决定找个外国男人——这就是她上英语班的目的,曾在一次聚会时说了出来,结果引起公愤。
全班男生都认为她智商很低,完全看不出中国男人的优良。我问她的异国恋进行得怎样,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外国男人才是傻东西呢!”原来,外国男人来中国抱着猎奇心理,找中国女孩,总按照兵马俑的标准,一时间中国丑女倾巢而出,都嫁给了英俊老外。
她是个漂亮女人,很难引起老外的注意。我为她愤愤不平,她泪水涟涟,说:“全班只有你是个好人。”从此我成了她的密友,常陪着她去寻找老外。每当她看上了一个老外,我就会赶上前诉说兵马俑的丑陋,然后再回身向她一指,老外们往往目瞪口呆。但他们还是成见太深,缓过神来后,总认为我是个骗子。
终于,我遇到个对她赞不绝口的老外,带那个老外向她走去时,她却掉头跑了。我追了两条街才将她拉住,她气哼哼地说:“你怎么给我找个黑人。”我辩解:“你也只不过是个黄种人,就不要搞种族歧视了。”一天晚上,英语班来了个外教,一个二十三岁的英国小伙子,整个课上她都两眼闪亮。外教外表平静,英语却说了个一塌糊涂,我们都觉得上了堂日语课。
当晚,全班男生请我吃饭,班长是个四十岁的编辑,刚刚离婚。
他沉痛地说:“坏了,英国有女皇,英国人的审美就是比别的国家高。”原来,班上男生冷落她,只是为了打击她嫁老外的想法,其实喜欢她的人很多,班长就是明显的一个。
我们喝了很多酒,班长醉了。他被人送上出租车前,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拜托了!你帮我向她转达一句话——一个老外一个月给你三千块钱,但这是他每月收入的十分之一;我一个月给你三千块钱,这可是我的全部。想想,哪份钱更重?”这句话赢得了全体男生的称赞,都说一个女孩听到这句话便会晕菜。班长表示:“我使出这绝招,不是我爱她,是想为了全国人民留住她。我们中国被外国抢走的好东西,难道还少吗?不能再流失了。”我站在街头,爱国情绪骤然升起。拨通了她的电话,将她约到了我的家。她赶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我正襟危坐,严肃地说出了班长的话,尤其最后一句“想想,哪份钱更重?”更是语调凄楚,说得我自己都非常感动。
她被震撼了,痴呆呆站了半晌,小声问:“更重?不都是三千块吗,有什么区别?”我勃然大怒:“当然有区别!仔细想想,联系上情感因素!”她想了一下,惊喜地说:“噢,我明白了!老外的钱更重。”我几乎崩溃,泣不成声地问:“为什么会这样?”她耐心地解释:“因为花完了你的三千块钱,想要也没了;花完了老外的三千块钱,还能再想法再要点。花老外的三千块钱,心里比较踏实;花你的三千块钱,有一种恐慌感。”她说得在理。
我惭愧地解释,刚才的那番傻话是班长说的。她表示理解,说班长在她心中一直是个蠢蛋。她参观了我的家,发现了我瘫痪时用的尿壶,惊讶地大叫:“哎呀,这是什么呀!”我解释了它的用途,她沉思良久,说:“当个男人真方便,要是女人瘫痪了,可就麻烦了。”我:“怎么会呢?”她一下躺在了我的床上,说:“真没办法,不信你试试。”我爬上床,绕了一周,认真地观察了她的臀胯,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她有点不高兴,说:“你这个人怎么死脑筋,真的是没办法。”为了证明我的错误,她掀起裙子。我恍然大悟,说:“女人真可怜,的确是没办法。”她迅速起身,脸颊绯红,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我俩在床沿肩并肩坐了很久,她小声问我:“你还是处男吧?”我:“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她:“要不你怎么对女人的结构这么不了解呢?”我只能赞同她的判断。
她长长吁了口气,连连说:“那就好。”我问:“你一定不是处女吧?”她骄傲地说:“当然不是了。我有过半次。”我:“半次?这种事怎么可能有半次?”她一下火了,吼道:“当然有半次了!”她说她高中时代被男朋友带回了家,两人热火朝天地进行试验,但进入一点,她感到疼痛,挥起一拳,打得男友鼻血直流,这次试验以失败而告终。但她的男友不承认失败,对几个同学说,她和他在一起,流血了。
她没有流血,唯一流的血是男友的鼻血。她发现了男友的品质问题,毫不犹豫地将他抛弃。我问:“难道你真想把后半次留给外国人?”她登时慌张起来:“留给中国人也不是不行,你说留给哪个中国人?”我:“我。”她被吓呆了,许久才说话:“你怎么会有这想法?我发现我很难理解你。”我:“你的感觉是正确的,我也很难理解我自己。”她小声嘀咕道:“既然你我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