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血-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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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玛丽咏把书排在架子上。弗尔吉妮亚·沃尔弗的书也迷失在得体社交手册中间。
有一册对开本的书,黑色的封面,显得与众不同。书已经被损坏,书脊的下部散开,垂吊着蜷曲的装订线。几十年岁月磨损,上面的作者姓名已看不清。
玛丽咏辨认出英语书名,因为镀了金,所以清晰可见。
她抽出书,有白色的碎末掉出来,嵌入地板缝里。
她曾经很喜欢这个故事。
《亚瑟·高登·平历险记》,是爱德加·阿兰·坡的作品。
这部小说以一个富有悬念的句子结束,这是玛丽咏看过的唯一一本没有结尾的书,故事在半途忽然打住,结局毫不明朗。她凑近鼻子,上面散发着旧书特有的气味。小的时候,她常去爷爷家,爷爷有一间漂亮极了的图书室,其中有很多古旧书籍。玛丽咏喜欢这些书的气味,她想过,那是成千上百个读者的手指留下的芳香。
坡对于她来说,就像是玛德兰娜蛋糕对于普鲁斯特,唤起无数回忆。
书面有些凹凸不平,皮质的封面已经龟裂。
玛丽咏打开第一页。
又翻过接下来的几页。
她的眼睛瞪圆了。
下眼皮颜色发深。
书上确实是英语。
但没有一个字是印刷的。
整页整页都是手写的,字迹很直,挤得很紧。
“March .16th.
I asked Azim to fetch …”
玛丽咏把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整部书都是这样。她发现的是一本日记的开头。
“March ,1928,Cairo .”
房间里不太亮,玛丽咏几乎把鼻子凑到书页间,察看书的装订。
有人把原书整齐地拆开,换上了这个本子,仔细地缝在原书书脊上。
她手里是一本日记,写于1928年的开罗,有人试图把它藏起来。玛丽咏合上日记,把它放在腿上。
浓密的雨点开始打在气窗上。
雨点声越来越大,整个屋顶阁楼也在哀怨的节奏中振动。
第八章
阁楼门被关上,发出咯吱声。
玛丽咏急忙抓起假小说,把它放回到书堆里。她觉得自己像是个孩子被人当场戳穿了把戏,可自己却什么也没干。这种感觉很奇怪,既尴尬又刺激。
“你已经回来了! ”达勉修士惊讶地说,一边把雨伞搁在门口,“好大的干劲,真是该好好表扬啊! ”
玛丽咏真想反驳他,她可不是十六岁的小丫头,那是二十年前。
可是,她忍住了,况且,自己刚才还真露出了孩子样。
他们又开始了下午的工作。雨下个不停。
将近十七点时,达勉修士提醒她,他们一会儿就要回去,玛丽咏不出声地走到外语书籍的书架前。
那本黑脊书就在最上面。
确定修士看不见她,她取下书。
书消失在她的毛衣里。
“你干吗拿着它? ”贝阿特利斯问道,嘴里吐出口烟。
“我也不知道。我想,是好奇吧。”
“是什么? 一本旧日记? ”
“好像是。1928年,是用英语记的。写的人当时住在开罗。”
“一个英国殖民者。我不明白,你手上的这本日记,它是怎么会落到阿弗朗西的? ”
玛丽咏吞下一口咖啡。
“我有一个想法。”
“你还没读过呢! ”
“这本日记是圣米歇尔山修道院在1945年或1946年捐赠书籍中的一本。有可能,当时的修士们在战争中接待过一名英国士兵,英国士兵或者是死了,或者留给了他们这本日记。修士们把这本日记与图书室的其他外语书放在一起’,法国解放后,或许是修道院为了腾出地方,把这些书都捐赠给了阿弗朗西市。”
“我不信。1928年,离二战发生还很遥远。我想象不出,你的英国士兵口袋里揣着本日记,晃荡了十几年! ”
“这不过是一个想法而已……”
离她们几米远的地方,格莱格瓦手里捧着本杂志,躺在沙发上,这时他直起身。
“真没劲! 妈,我出去逛逛,我要到蓬多松去。”
他伸了个懒腰,身上关节被拉得喀喀响,还毫不遮拦地打着哈欠。
“帅哥儿。”玛丽咏第一次看见他,心里自语。他虽然已经满十八岁,脸颊上还是婴儿般的皮肤,又红又嫩。板刷式头发没有经过整理,一丛一丛,乱七八糟地竖在头顶上。一颗钻石在耳朵上闪耀。
“别回来太晚。”
“行。”
他套上件皮夹克,走出去,手里握着汽车钥匙。
沉默了一会儿,玛丽咏指着门外他消失的地方说:“生活在这里,对他来讲,该不太容易,离陆地和朋友都那么远。”
“格莱格喜欢独来独往,不过,的确,这里不是天堂。早晚他要到陆地上生活。”
“为什么这里不是天堂? 你嘴里的圣米歇尔山好像是一个岛。”
“这儿就是个岛,最起码,在这儿的居民脑子里就是这么想的。
你以后感觉得到,真正的岛民心态! 大家团结一致,一起忍受打击,如果有必要,大家会保守同一个秘密,一个不该离开圣米歇尔山的秘密。”
玛丽咏盯着她对面这个朋友的眼睛。
“你干吗这么说? ”
贝阿特利斯耸了耸肩。
“因为,这是真的。人家说,岛民生活在陆地的边缘,生活很特别,确实就是这样。而且,这里小得只有一点点,我们一共就没几个人,又有很多旅游者。你想象一下,住在杰西岛上的人! ”
“听你说起来,就好像你曾经经历过真正的岛上生活,我没猜错吧? ”
贝阿特利斯作了个鬼脸。
“我出生在贝拉岛。相信我,这是种精神状态。”
贝阿特利斯从餐桌边站起身,打开吸顶灯。
“你今晚不和兄弟会的修士们一起晚餐? ”她打听道。
“不,达勉修士告诉我,星期一是独处日。他是特例,出来上班,其他人都不离开他们的僧房。”
“这种生活! ”
“还算好,自从我到了这儿,他们作了不少努力,尤其是就餐,他们平时吃饭时或者保持沉默,或者朗读《圣经》……”
玛丽咏啪地拍了一下黑皮书的封面。
“好了,我回去啦。”
“你不在这儿吃饭? ”
“不,我已经打扰你很久,而且,我还有东西要读呢,”玛丽咏把日记举在面前,“在把它放回去以前,我还要满足一下好奇心。”
几分钟过后,玛丽咏沿着格朗德街朝小教堂攀登,手臂下夹着书,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惬意地感受着脸上的一层潮湿水雾。
“又在散步呢? ”背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转过身,发现是守夜人路德威格,以他一米九十的身材从上向下地打量她。
“不,这一次,我是回家。”
“真是抱歉,上一次晚上吓着你了。”
玛丽咏摇摇头。他的北方口音很重,她觉得很有趣。他的特殊口音透露着友善。
是你自己在这么胡想,就因为他的表达方法不一样,其实不过如此……
“其实,”他接着说道,“如果,你哪一天晚上要找我的话,我就住在最下面,镇口的广场上,屋门总是开着。如果我正在巡夜,你可以打我的手机,这是手机号码。”
他递给她一张预先准备好的卡片。
“谢谢,路德威格。那么,祝你晚安,巡夜顺利。”
玛丽咏低下头走开。她没心思聊天。她回到自己的家,烧热平底锅,正准备投进去一块鸡脯肉和一点鲜奶油,有人敲门。
“真是的……”她咕哝道。
达勉修士站在门前。
“晚上好,很抱歉打扰你。我不会多耽搁。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明天九点钟来接你。拿着,这是给你的。”
他递给她一盒夏纳克司,一种镇静剂。
“安娜修女想你有可能会需要这,当前的情况……而且,晚上风大……反正,这个能帮你入睡。”
玛丽咏一边感谢,一边接下盒子。
她注意到修士的眼神,他的目光似乎被她背后的什么东西抓住了。玛丽咏记起,自己把偷偷拿来的书放在了门口的花几上,花几就在她身后。
“我不再打搅,总之,我不该在这儿。今天是星期一,是独处日,祝你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明天早上见。”
如果他认出了书,尽管这种可能性不大,他却没有向她挑明。
“晚安,达勉修士。”
她关上门,把药盒扔在花几上,就在黑皮书边上。
饱餐一顿之后,她来到客厅,打开音响,放了些音乐,屋子里似乎添了些生机。然后,玛丽咏深埋在转角沙发里,舒服地坐好后,打开日记。扉页上用英语写着:
“工作日记,杰瑞米·麦特森,1928年3 月——”
她翻到下一页。
“March ,11th,
I decided to…”
玛丽咏眨了眨眼,她的英语很好,只要回忆起那些生疏了的词汇就行。
“3 月11日。
“我决定拿起笔。我不是在靠倾诉心事来解脱灵魂,也不是在逐日记录我的存在。破天荒第一次,我要记述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这些天,我被它牢牢套住。
“如果可以把这些文字看做是练习的话,那纯粹是尝试性的。
起初,一种强烈的愿望促使我把经历的这些日子用文字记录下来,现在,我自己也还不知道它的结尾,如果真有结尾的话。我会尽量把全部事实一点不漏地记录下来,不受个人经验、情绪波动和主观解释所影响。这本日记就是我的故事。
“这个鬼气森森的故事,从此让我梦牵魂萦。”
玛丽咏抬眼一看,整个客厅里,只有她身边的那盏灯亮着,屋子的其他角落都沉浸在黑暗中。
她喜欢这种安静的气氛。又接着往下读。
“First of all, 1 would like to introduce…
“……作自我介绍,我叫杰瑞米·麦特森。正式地说,我是‘为尊敬的乔治五世的大英王国效力’的侦探,被派驻在大英的殖民地之一:埃及。更确切地说,开罗。我今年三十三岁……”
杰瑞米·麦特森的故事就这样开场了。只读了寥寥几句,玛丽咏已经完全投入到故事中。
想象力借助着日记的描绘,她沉浸到这个消失的世界里……
第九章
杰瑞米·麦特森擦去染在食指上的墨水痕迹,又接着往下写。
一盏汽油灯正在燃烧,就在写字桌的上方,吊在火车厢的一根横梁上。
房门口,地毯上布满了琥珀色的纹路,沙粒聚拢在一起,构成了闪亮的大理石状条纹。脱鞋之前,他习惯先在门口这个地方抖晃一下双脚,所以造就了这个沙洲,仿佛专门是在那儿殷勤迎客。
门边挂着支一米高的气温表,表上的华氏度指示出炎热高温,而夜色已经降临。
随着视线探进车厢的深处,光线渐渐变弱,似乎不愿透露杰瑞米·麦特森隐秘的私生活。
汽油灯的火光反射在优质材料上,忽明忽暗。涂了清漆的木器虽然陈旧,却很牢固,挂在墙上的丝绒依旧柔软。
在门的那边,比他正伏案工作的大写字桌更远些,是两张裂了缝的皮沙发椅,面对面放着,中间隔着一张木条镶嵌的矮茶几。连日来,这些家具仿佛在火盆中烤炙着。沙发椅上有两张揉皱的纸,打字机打印的字迹,开罗警察局的抬头。酷热把纸张也变得暖乎乎的。纸边,露出几张照片。
黑白照片。
第一张上面划了一道红墨水杠子,就像是遭到了否决。
照片上可以看见一堵白墙,一个穿西装套服的男子,无法辨认他的样子,因为他的头歪着,嘴角的口水一直垂到地上,就像是一张正在编织的蜘蛛网。
照片的左部,看得见墙上开出一条阴暗的小道。阴影过于浓厚,隐约可见一圈人影围着地上的一团东西。
第二张照片是个特写,一只稻草编的娃娃,做得很粗糙,部分已经磨损,仿佛拿捏不小心的话,立刻就会散架的样子。
娃娃身上笨拙地画着一条裙子。
是画,或者是污迹。
深色,潮湿。
第三张照的是穿皮鞋的脚,西方人的皮鞋,擦得油亮,尽管上面已经落了层薄薄的灰尘。穿皮鞋的脚围着地上放的一堆东西。照片上是好几个站着的男人,因为照片框架有限,只照到他们小腿的高度。
相机镜头对准的是一只胖胖的小胳膊,摊在泥地上。
手心半开。
皮肤光滑,年龄不该很大。
手腕上是与草娃娃身上一样的深色黏稠的污迹。
还有十多张照片,堆在一起,都面朝着沙发椅皮面。
汽油灯的光线只照到沙发为止,更远些的地方就全在暗处,那儿,空间狭小,是浴室的门口。右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