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胭脂碎-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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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空中孔雀团扇的炫艳色彩,惊了我的眼。
我随即将视线从棋盘移开,盯住了下坠的团扇。
眼见便要铿锵落地。皇甫朔忽地左手成爪,左肩向后划上小半圈,臂膀弯曲,虎爪后探,五指紧合,抓住了扇柄。
尔后,皇甫朔手形快转,将团扇插入了张德子哆嗦的双手之中。
接着,皇甫朔双目倏然凌厉,扫过随身的宫女与太监,刻意压低嗓音,命令道:“都不许动,也不准出声,否则诛九族。”
众多宫女与太监立即全身僵硬,可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我身后,流露出无法控制的惊恐,场面诡异异常。
我的心不禁一紧,小手指轻轻颤抖,拨动了棋子。
皇甫朔回首回望安详笑起:“洛夫人,最好也不要动。”
我身体开始僵硬,呼吸已乱,后背冒出细细的汗。
秋风起,刮得身后梅树树叶沙沙地响。
我的背脊隐隐透着凉气,冰冷的感觉迅速浸透全身。
对面的皇甫朔优雅依旧,嘴角噙着笑,然后缓缓地抬起右臂,轻柔地卷起袖子,右手侧立,让大拇指上的扳指完全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那是一枚罕见的金扳指。上等赤金,雕刻有相互盘桓的九条龙,龙眼与龙身皆镶有璀璨的红宝石。
棋局(九)
皇甫朔的右手开始游动,越来越快,宛如扭动的蛇。
身后响起嘶嘶之声,突然我闻到一股浓烈的潮腥之气,随后感到有冰冷黏液软体东西滑过我的左颊,惊得我全身毛孔收缩。
这时,皇甫朔的右手也停止了扭动,扳指旁,一只怪蛇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右手手腕。
四周不可抑制的尖叫声纷纷响起。
怪蛇有腕粗丈长,金光闪闪的鳞片裹着灵活的躯体,上面撒有不规则的红斑。这条怪蛇最夺人目光的就是它头上的红冠,张扬卓立,色彩鲜艳如同鲜血般瑰丽。
皇甫朔轻皱起眉头,似无奈,然后左手闪电般夹住了金蛇的七寸,咔嚓一响,金蛇脖子斜歪,毒牙松口,跌落在地。
金蛇垂死挣扎,身体怪异地曲卷着,不停地敲打地面,发出啪啪之声,似在求救。
很快,金蛇就张着獠牙死去了。
“皇上,蛇有毒。”真妃摇晃起身,摔倒了座椅,直直地攥住了皇甫朔的手腕。
血腥之气顿时弥漫开来。
真妃半个人已经倚在了皇甫朔身上,对着惊慌失措的宫女们厉声吼道:“还不快传御医。”竟带有深沉的哭腔。
皇甫朔如老僧入定般,脸上维持着一贯的淡笑。
我却惊醒。
一把扯下腰间丝带,快步奔至皇甫朔身旁,轻轻推开真妃道:“我会处理伤口。”
迅速地用丝带绑住皇甫朔的右上臂,阻止血液流通,防止毒素随血液扩散全身。
“给我小刀!”
四周慌忙而惊讶,并没有人递来小刀。
我一横心,拔下发髻中的胭脂碎,握紧簪花,留下尖锐钗尖。回望真妃泪眼,我决绝发力,将钗尖刺入手腕上的毒洞,划破皮肤,连接起两个毒牙洞。
黑血瞬间喷薄而出,洒了泥土一地。
我将皇甫朔的右臂自然下垂,让毒血顺势流出,同时认真观察伤口。
伤口开始时的流血量还比较大,但很快伤口就渐渐凝固起来,可仍然有黑血流出。我不禁小声懊恼道:“毒血流不尽。”这种急救方法应该没有错,只是现在没有塑料薄膜,否则可以用塑料膜隔离伤口,然后用嘴吮吸伤口,直到毒血吸尽。
我尚在思索替代之法时,真妃早已俯身而下,直接用口吸取毒血。
“毒素可从口入。”我想拉开真妃,才发觉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根本撼不动真妃分毫。
真妃不断地吮吸,然后从口中吐出黑血,喷到地面,像是盛开的黑色大丽花。
嘈杂之声奔袭而来。
张德子尖声高叫道:“皇上,御医来了,御医来了。”
清苦的药香缭绕着长乐宫的每处角落。
真妃刚喝下解毒汤药,安静睡下。
见真妃无事,我放下床帐,转身离去。
脚踏在细长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几近无声,这时,张德子碎步趋来:“洛夫人,皇上召见。”
随张德子穿梭于宫殿的庞大柱阵中,至一间晦暗房间。
棋局(十)
皇甫朔半躺在明黄龙榻上,有一人匍匐在侧。
张德子悄然退下。
我亦无声地站在巨大柱廊之后,遮住全身,只有裙摆掩藏不住,飘至柱外。
“微臣禀皇上,洛夫人处理伤口及时,再加上臣已经敷上的疗毒灵药,应该无大碍了。”
“查出来没有?是什么毒?”
我垂首低头,侧耳倾听。
“此乃红冠金蛇之毒。但臣实不明为何宫中会有红冠金蛇。据记载,红冠金蛇数量极少,只生长在南疆沼泽密林之中,但毒性确为众蛇之冠。”
“金蛇为什么会单单袭击朕呢?”
“红冠金蛇喜嗜特别,独喜欢攻击与它相近之物。若是金底红点表面,必会扑上撕咬。所以臣大胆推测,与皇上手中扳指有关。”
我听得心惊肉跳,手不由地抓住了柱边幔帐,同时,衣袖也顺势轻撞了一下柱子。
哐啷一声响。
“看来洛夫人也表示赞同啊!”皇甫朔突然提及我。
我轻拧眉头,刚才急忙,不及将胭脂碎重新绾上发,就直接将其丢入袖中。却不想撞上石柱,发出脆响,打断了皇甫朔与御医间的对话。
皇甫朔瞟了一眼御医:“退下吧。”
我缓缓从柱后步出,正迎上退出的御医,擦身而过时,听到了他舒长的叹气声。
皇甫朔撑起身子,取下手中扳指,仔细端详着,忽然认真笑起:“朕倒觉得这枚扳指好像与洛夫人的发簪很有缘分,同样的金底红点。”
“是谁?”我的声音有些颤抖。胭脂碎如今正安静地躺在我的袖中,可尚有黑色毒血附着在钗尖。
皇甫朔摊手,无奈一笑:“朕不知。”
“皇上需要静养,扶柳先行退下。”我根本无力来分析这隐暗的来龙去脉,现在只是单纯的本能反应,我要离开杀机重重的混噩深宫。
说完,不等皇甫朔同意,我就拔身大步走向殿门。
“站住。”皇甫朔威严命令道。
不由得我脚步放缓,终于停下。
皇甫朔的声音变得轻柔无比,似飘浮的鹅毛:“扶柳,记住,你欠朕一个人情,一个大至性命的人情。”
我不知我是怎样迈出晦暗宫殿的,只知出了殿门,站在阳光之中,全身的气力就被抽尽了,双目眩晕,软软倒下。
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周围萦绕着淡定墨香,我半张着眼,看见,皇甫轩冷绝的身影卓立于夕阳前。他目光萧索,步子极慢却又无比踏实,向我走来。
我咬唇,一阵刺痛入心,快速翻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洛谦,我想回家了。”
江南,碧波翠竹林。
风吹竹摆,碧波连连,我蹲在竹林中,摆弄寸长竹棍,演练阵法。
突然间,竹林嘶嘶之声大作。
无数条红冠金蛇从四面八方疯狂涌出,它们或扭动爬行,或盘旋昂头,但无一例外都吐出狭长的红信,闪露獠牙,滴涎着毒液。
我惊恐万分,只能抓住身旁的翠竹,借助于它,摇晃起身,然后眼睁睁地瞧着,红冠金蛇不断地扩张它们的地盘,向我缩紧。
不可控制地,我闭上眼,放喉尖声叫起。
随后,四周陷入万劫不复的死寂,惧怕使我必须睁开双眼。头顶只有一床淡青幔帐。
一场梦而已,令人毛骨悚然的噩梦。
棋局(十一)
我冷汗涔涔,哆嗦起身,来不及穿鞋,就赤足踏地,推开门窗。
天地间的凉风吹散胸中闷气。
我迎风出门,躲在了廊柱后的黑暗中。
半月被阴云包裹,全世界皆在混噩之中。我缓缓坐下,双手抱膝,尽量地卷缩成一团,像是受伤的动物孤独地舔舐着流血伤口。
轻轻踮起足尖,在其下面铺上一层裙布。我未着罗袜,赤足受不了花岗岩的寒绝。然后开始静静地想着事。
星移泰斗,时间却仿佛滞固。
也不知想了多久,直到庭院内响起人声,我才对周围重新有了知觉。
“蛇为什么会出现在宫里?”
“是娘娘苦苦相逼,小人迫不得已。”
“糊涂,她想杀她!”温润的声音陡然怒气十足,随后一声闷响,数声咳嗽迭起。“这次就只罚你一掌,若再犯,必用重型。”
“谢爷轻惩。”声音比方才微弱许多。
“嗯,以后你就不需理会她了。”
一切还归寂静,我下意识地将自己蜷缩地更紧,完全融入黑暗之中。
突然,眼前雪亮,一袍白绸飘然至面前,熟悉的清水墨香很快将我包围。
遥远的上方传来温润声音:“扶柳,我们回屋了。”
他俯身而下,将我环住,想抱我回屋。
我不言语,只是用手直直地攥住他的衣袖,无声地告诉他我不想动。
然后,我用削尖的下巴抵住他的后肩,一点点地汲取他身上的温暖。顿时心中所有复杂情绪化为眼中泪水,无声,簌簌地流,湿了他半面衫。
终了,泪水流尽。
他在我耳畔轻声说道:“扶柳,相信我,会有一个结果的。”
可是,洛谦,你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还债(一)
天朔十年,腊月十一,阴风飒飒。
在厚绒帘布重重的暖阁内,我眯起眼,将粗丝红绳穿过一个绳结,然后十指绕起红绳向外猛拉,中间繁复盘杂的红绳迅速缩紧,直至形成一个漂亮的结。
身旁的洛熙还不会走路,软乎乎地爬在棉榻上。将刚编好的中国结晃到他眼前,我笑得傻气十足:“熙儿,娘编的中国结好看吗?”
每到此时,洛熙就会似乎很不爽,皱起小小的眉头,好像控诉我打断了他正在兴头的玩意。他会歪着头,睁大圆溜溜的双眼,与我开始用眼对峙。可他却是充满心机的,待我手中的中国结晃动速度放缓,渐止停住,他就会突然地伸出粗短的小胳膊,狠准地抓住中国结,从我手中抢走,然后呀呀叫着,挥舞中国结,向我炫耀他的胜利。我也会假装地懊恼摇头叹气。
几个月来,我会乐此不疲地与洛熙玩起各种幼稚游戏,也会不断地为他编起中国结。
平安结,长生结,甚至连求得女孩子欢心的桃花结,我也为他编好。
我会开始幻想他长大后的英俊模样。他拿起我亲手编的桃花结,对着心仪的少女承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然后,他会抱着粉团团的孩儿,对我说,娘,快来抱一下你的小孙子吧。
在甜蜜的幻想中,我会忘记一切,疯狂地编织中国结,各种颜色,各种样式,各种寓意的中国结,挂满他的摇篮,吊满他的屋梁,充斥着他的小小房间。
可是,七彩幻想的泡沫因为太过圆满,总是很容易破灭的。
流苏带着冬日的寒冷走进:“真妃请小姐进宫叙旧。”
我将已玩累睡着的洛熙放入摇篮,替他掖好棉被。“能够进宫吗?”
流苏说的很详细:“昨日皇上下旨,命相爷今早出城到太庙,准备祭祀仪式。事物繁重,至少明日才可回京。”
我又问:“可以不进宫吗?”
流苏一愣:“真妃说,最后一次。”
上官家,要做了断了吗?我长叹:“流苏,帮我照顾好熙儿,保他平安。”
“不行,我要陪你进宫,保你平安。”流苏说得决绝,目光亦决绝:“小少爷自会有府中人保护,可是你在宫中呢?我不容许上次金蛇事件再发生一次。”
我牵起流苏僵硬的手,笑道:“我们一起去吧,早走早回。”
一路上,马车颠簸,却极快速地奔驰入宫。
骏马长嘶一声,车停。
一只保养很好的手探入车内,撩起厚重帘子,张德子冻得发白的脸就在车外:“洛夫人,可让老奴久等了。”
是皇甫朔的近侍张德子,我微愕,随后浅浅笑起:“让公公受冻了。”
张德子立即诺诺道:“哪里哪里。老奴能替主子接夫人,是老奴的福气啊!”然后弯腰摆袖:“洛夫人,这边请,主子正等着呢。”
不是皇甫朔的太徽宫,张德子领我走向的还是长乐宫。
还债(二)
长乐宫中,常年的冷暗潮气混着药味。
绝然的皇甫轩如同傲气的雪松挺立在大殿中央,身边的紫金铜鼎升起细白香气。我与他相隔数丈,走近,远离,他目不斜视,未曾望我一眼,只是眼光寒冷依旧。
等到快要进长乐宫内殿时,皇甫轩才冷冷地开口,却直指流苏:“流苏姑娘,皇宫重地,外人不得入内。”
流苏霍然回头,眼光里迸出锐利的刀尖,刺向皇甫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