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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水魅-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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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笼、零碎木头和模糊不清的茅草、家什都刮到堤边柳树丛里,它们大概被绳子圈住,在树下的水浪里一挤一散一浮一沉晃悠。 
  铁牛外婆惊叹道:“作孽呢,还没垮围子就把屋冲倒。” 
  铁牛这才真正嗅到倒围子的气味,他心神恍惚地跟着爷爷高一脚低一脚走,一声不吭。 
  青山爷安顿好老的小的,自己去屋场外用篾缆捆住房柱,牵到苦楝树上扎紧。抬头看看那边依稀的火光,想起儿子秦天整天忙在堤上,他的屋一定还没紧扎,于是将绕成圈圈的篾缆扛上肩,往大堤走。 
  风声满耳呜呜直吼,拍堤大浪就在脚边,一声比一声响亮。他摇摇晃晃地走,突然觉得堤上火把稀疏,人影不多了。一个念头立时奔进心里:围子保不住了!人开始疏散了! 
  他虽然不慌,心里却急。他这辈子见的溃堤倒垸还少?对他们这辈人来说,溃堤倒垸好比过大年三十,那是年关,愁的是柴米,是钱;这是灾关,愁的是老小,是命。躲是躲不脱的,大事天做主,人在小事上尽力而为罢了。 
  他朝指挥部棚子跑去,见到后喜十春他们几个青壮劳力正奔跑着收拾东西。 
  工棚外还有两柱快要烧完的火把,篾折子门倒在一边,门里射出马灯橘黄色光亮。他踏着篾折子朝里瞄一眼,听到儿子秦天的声音。 
  “那就按原先约好的,肖海涛吹第一次号,全部人员回家准备,把屋扎紧,竹排木筏再检查一次。有楼的家里把带不动的东西撂到楼上。牛已经赶到山里去了,大猪早已处理,小猪也赶上堤。第二遍号响,老的小的和堂客们立刻上堤,朝有火把的地方跑。今天晚上真是逃不过,那就吹第三遍号,这就是倒围子的信号,青壮劳力也不能留在屋里,先上堤逃命,天亮了再想办法转移。” 
  “要得!”   
  三、狼号(2)   
  “还有一句,”秦天大声说,“几家共用的大船由肖仲秋、姚竹村负责。我们和先喜兄弟的小船作救急用。晚上看不见,马灯、火把随身带,铜锣和钹紧急时就敲响。大家听清了吗?” 
  “听清了!” 
  “散!” 
  “嗡”地一声,光膀赤背一身汗臭加土腥沙腥味的人纷纷涌出门来,四散跑去。 
  青山爷眼见顺子出来,一把抓住他胳膊拖到旁边,“铁牛他们已经到了,你回去守屋。冬霞呢?” 
  顺子光着上身,衣服兜着些指头大小的辣椒和扯苗的豆角,眨巴着红眼圈,说:“她跟嫂子帮忙去了……” 
  秦天出来了,“爸,你还在这里?” 
  正说话,从西堤传来“嘀嘀哒———嘀嘀哒———”的号声。 
  铜号声在漫天黑暗的风吼浪啸里飘飘悠悠,仿佛大病躺倒的老牛旁边那头初生小牛在无助地哀鸣。老牛已被折磨得瘦骨嶙峋难以立起,小牛却不知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谁,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睛向空荡荡的陌生天地绝望呼唤。 
  父子三人听着凄凉呜咽的号角,个个心头一凛。不远处摇曳的火把,向他们脸上抛掷片片魔魇般忽黄忽黑的光影,仿佛有个不祥之物扇动长长翅膀在他们头顶盘旋,在他们家园和亲人的上空盘旋。 
  多少夜以继日的运砂挑泥、挖沟打桩的防洪抗灾劳作就统统白做了?那些禾苗就该喂鱼,那栖身息命保护老小和家庭生存的房屋就注定难逃大水吞没的命运?年复一年的洪水啊,男女老少死命地保护大堤,却是保住的时候少,保不住的时候多。如果开始就没信心,不如早早弃它而逃,你何必还一代代地生息此地? 
  秦天仰头听一阵,沉下脸对顺子说:“你守住这边,爸跟我走。” 
  父子三人脚步匆匆,一个朝堤上跑,两个朝堤下跑。 
  秦天到家,见秀月在一星灯影里往楼上搬坛坛罐罐。 
  “你娘呢,婶子呢?” 
  秀月一手搂一只腌干菜的坛子,一手搂捆干柴,脑袋从两样东西中伸出来说:“她们下田去了!” 
  父子俩不多说,把竹缆摆开,一端从正屋两片排扇(竹木结构的墙)穿过,扎个死结,另一头拖到屋后大桑树上,绕了两圈固定好。然后卸下前前后后所有门板,加上能用的木材和长板凳,结结实实扎了一只筏子,摆在前坪,用棕绳系到楼梯上。 
  “爸,你现在走吧。” 
  青山爷仰头看天,皱着眉头听风响。 
  “好,你赶快走。我去田里叫她们回来。” 
  青山爷叹口气,“秀月跟我先走吧。” 
  秦天招呼秀月下来,对父亲说:“你老同秀月把两只小猪崽背上去。” 
  “要得。” 
  寻出两只麻袋,十几斤重嗷嗷叫的猪仔装进袋里,爷孙俩一人背一只。 
  看到老的小的走了,秦天拔腿朝他的田里跑。 
  到港边见到两个黑影负载沉重地走来,知道是妯娌两个。 
  秦天接住弟媳的扁担往自己肩上放,顺手推她一把:“赶快跑,上堤去,脚步快点!” 
  胖胖的冬霞气喘吁吁:“好,好,兰姐,你们留神啊!”拔腿跑时,“扑通”就栽到水田里。 
  后面她嫂子笑道:“真是胖冬瓜,笨呢。” 
  从东堤传来了令人心寒的第二遍号声: 
  “哒哒嘀———哒哒嘀—哒哒哒哒嘀———” 
  “快!”两人进屋,秦天点燃一束草把叫玉兰举着,自己双手捧住装满湿稻穗的沉甸甸箩筐,一步步踏着楼梯,从狭小楼门推上去。 
  玉兰说:“可惜顺子他们插得迟,一把青壳,不然也跟他们割一些。” 
  “反正倒围子就要逃荒,你以为这点瘪谷能吃几天?” 
  玉兰扔了快燃到手指的火把,重点一支,照着丈夫将最后一箩稻穗提到楼上。 
  “哎,你说二遍号怎么像在东边堤上?” 
  秦天摸黑在楼上说:“一定是渡船亭子河管出事了。东堤要不倒就不倒,一倒就会倒得快。嗨,还有什么要拿上来?快点!” 
  玉兰正举着火把往地上照,一声铜号,像饿狼凄厉的嚎叫,钻透淤泥般沉重滞闷的黑夜,钻进啸天湖人的耳里,钻进他们虚弱悲凉的心里。它如一条猩红发亮的狼舌突然闪现在玉兰奄奄欲灭的火光里,一下将她惊倒。 
  她两腿如坠地的火把一样最后痉挛地一抖,残留的一点气力如烟四散,身体立即委顿,一声惨痛的号啕凄然迸裂: 
  “哎哟天呢天呢,怎么得了天啦……” 
  就在玉兰火把坠地的一瞬,秦天“噌”地跃下地,挽住妻子,冲出门,在禾坪停住,喝声:“莫哭!”借着黯淡星光机警四望,竖耳细听片刻,然后拽住玉兰,说:“朝西跑!”   
  四.天地洪流(1)   
  啸天湖人花很大力气防守的西堤尚在滔滔洪水中坚持,那一向以为土质好的东堤却因管涌迅速坍塌。 
  大堤下部洞口豁开,眨眼间上部随之溃倒。 
  裂口撕开,高高聚积的江水顿如山崖崩陷,雷霆万钧的力量首先将堤下农田冲掘出一个湖泊般巨大水洞。水从洞底翻卷而起,如万千熊罴的兽阵,一波紧接一波,向漆黑沉静的田园房舍疯狂扫荡而去。 
  啸天湖人都听到那吞噬一切声息的“轰隆隆———”第一声巨响,人耳好像钻进蜂子,一边嗡嗡响,一边隐隐地疼。脚下土地一连串抖动,从第一声巨响,后面一连串雷鸣,是老天爷那种举世无双的低音共鸣。老天张开与大地同样浑厚的歌喉,同时伸出极不雅观的洪水之舌———那从高处泻下的瀑布,如恐怖传说中的龙舌,恣意舔食绵软蜜糖般的土地,然后连带蜜糖上的小摆设:树木、房屋、塘坝、庄稼,都被这魔舌轻轻一卷即踪影全无。 
  这时的啸天湖不再黑暗,宽宽水口与急涌狂奔的巨浪闪烁雷电般耀眼白光,抵近的空间和物体被照亮,它是携带巨大热量的金属溶流,世界并非被淹没,而是被融化。只有最前端的洪流才携些泥沙、禾稻、树木、杂物,尾随的水流却无比晶亮,犹如世上最大、最厚、最重、最白、最纯、最富生动魅力的绸缎。 
  刹那间,邻近丘陵村口水位陡然下降,各处江水欣欣然忙忙然向溃口奔来,它们身上漂浮物也着魔似的朝此处你追我赶,然后从一丈几尺高有优美弧线的水崖猛蹿下来,昏头昏脑跌入刚刚冲掘好的倒口底部,立即成抛物状奋力翻起,卷向几丈高大浪尖顶,紧接着一头蹿进狂浪的深谷,然后再次翻卷,再次攀上浪峰,再次下跌…… 
  洪水进入田园后就分散扑向四面八方,碾压它遭遇的一切。可是,啸天湖垸子并不辽阔,没太多可供它们恣肆的舞台。向西的水流翻过内湖———啸天湖的渠堤,与啸天湖静水合为一处,狂猛势头渐次减弱,内陆湖水的软性承受力使它们受到牵制,再卷翻着拍向河堤内坡,便无处可去,几成强弩之末,只得倒流过来,却又遇上后面还要汹汹西去的江浪,于是在一片胡乱砰击声中自相残杀。回转的水流越来越多,越来越实力雄厚,那翻天覆地不可一世的魔鬼渐渐气焰低迷,随着垸内水量增加,水位升高,一切的狂暴渐渐找不着施威之地。也就一个来时辰,啸天湖与江河水面平齐,甚至略高一点。 
  如此,无所谓内外,无所谓江河与田园了,强暴与柔弱之争,实力与空虚之争,灾害与生命之争,人类与自然之争,在恶狠狠地相持数日后,一切归于平静。 
  这场弱肉强食的战争,居然眨眼间结束了。 
  然而,当人们被地上这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吸引了注意力的时候,高居天庭的暴君又发动了另一场摧残生灵的行动。它瞪大霹雳之眼,吐出闪电的长舌,喷射暴雨,嘶吼狂风,在已经被侵占、被吞咽、被完全征服的啸天湖,以及周遭江河山野上空恣威逞怒起来,仿佛要争夺那惟一一枚主宰人类的强权之杖。 
  本来被占领者向占领者刚刚签下的屈辱的城下之盟又要改写了。堤内堤外掀起一片狂涛巨浪,暴雨如鞭,电光如鞭,白鞭黑鞭交替抽打这片死亡之地,抽打鱼鳖般虫蚁般可能藏匿某个角落、某片尚浮于白浪中的小小土丘上的人类。 
  强暴不愿放过任何残存的弱小,不愿放过任何早已投降、早已对他们既无威胁也无裨益的生存之物。这就是强暴之所以成为强暴的道理。自我侥幸、自我怜悯、自我苟且,都不是弱者的避难所。如远古以色列王,将一切所遇所见者赶尽杀绝,强权才能万古煌煌。 
  这个黑暗喧嚣的夜晚如此漫长。 
  经历了蝼蚁般自我保护的战争,人类盼望的黎明曙光依然遥远。 
  啸天湖已无一处房屋可以藏人。秦青山屋子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秦天的房子虽然没有倒塌但已大水封檐。骆雨生的房子冲得不见踪影。水炳铜的房子如乌龟壳顺水漂向远远的汪洋。肖仲秋的吊脚楼躯壳尚存,但楼板被堤下翻卷的大浪撞击得七零八落。其余人家或者卷走半个屋顶,或者坍塌一间两间。姚先喜房屋算保存完好,却也被波涛吞封了屋顶。 
  若有一双能穿透黑暗的眼睛,啸天湖垸一片汹汹洪浪中,只有秦铁牛屋后那棵高大的桑树还伸出水面一丈多高,向左右分开的大枝和直指天空的中枝,如三头引颈向天的苍鹭,嘴上没有叼鱼,却一副向渔人诉说的模样。愤懑地诉说水情?忧郁地诉说渔汛?它们无奈,却不离去,水禽与渔人,总在存亡里相依。 
  曙光既然遥远,黑暗就乐在其中。啸天湖未溃时,黑暗中仍有生气,仍有人的汗味。溃倒后,黑夜充盈的便只有洪水的霸气,以及它夹带大小动物尸体的腥臭。 
  难道啸天湖人死光了? 
  没有。 
  暂时担承啸天湖人性命的处所,是金钩寺那几垛断壁残垣,断壁残垣之下是人称“浮坟”的临江岩石。 
  这是一段极其怪异的岩石,别说啸天湖水洼泽地,八百里洞庭泥沼淤滩,即便邻近丘陵山岗,也见不到这种岩石。 
  它颜色黛青,纹如直线,平面约一亩大小,犹如片片树叶或片片鱼鳞叠垒而成,临水的南、西、北三面,远远看去,锋棱错落,犬齿不齐,只有东面被啸天湖大堤掩埋。   
  四.天地洪流(2)   
  因它含大堤而凸于江中,年年岁岁奔涌的江流,在它前侧、西侧掏出深潭。最严酷的冬干水浅年份,别处河床大片暴露,这里仍碧水悠悠、清波漾漾。不说汛期,即在冬干时节,任你江河老客,渔猎豪强,无人敢向深潭撒上一网,世世代代湖区人梦境中,这是一头巨龙或水怪的洞穴。 
  现在,它是一垛啸天湖人的救命神岩。 
  啸天湖老少七八十口人,全挤在这里。   
  五.浴血金钩寺(1)   
  姚竹村向秦天、肖仲秋报告他看管的大渔船被洪水卷走时,朝自己脸上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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