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魅-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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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抽一搭。秦天伸手一摸,儿子头发眉毛湿汲汲的。真是水溅的还是雨淋的还是眼泪流湿的?忽然心头微微一颤。想他小小年纪就睡这样不仅风飘雨洒,还有水浪滔滔蚊虫嗡嗡的地方,怎么能做一个平安温暖的梦呢?
把一声叹息压下去,嘴里说:“没得用的,水又没淹到你床上来,哭什么呢,再莫哭了。”
没等儿子抽泣声停止,他就鼾声呼呼了。
天刚亮他就醒了。看看天色转好,茅屋顶上的白雾像一夜长出来的鲜菌,薄薄一层,仿佛脆嫩得棍子一扫就会在一阵轻盈脆响中溅出乳汁来。白天一定会有好太阳。交待秀月到街上卖鱼,玉兰整地,自己早饭没吃,就涉水到肖海涛家。
肖海涛刚刚起床。无论逃荒在外还是陷在水里居家,他都不忘早上用布包包里的草木灰擦牙。
他向秦天咧咧嘴,“这样早?”
“昨天夜里想了好多事,恨不得半夜叫你起来讲话。”
肖海涛吐尽了口里灰末,在禾坪水里绞把手巾抹过脸,两人一道吃了些南瓜粥。
“你像有什么大事,我猜。”肖海涛脸色庄重地说。
秦天讲完他的想法,归结道:“迫在眼前的有五件事:种好秋冬作物;各户修补房屋;无房户筹集材料赶在入冬前建好房子;成立堤防小组,谋算冬修,恐怕还要春修;年内建好堤防仓库。”
肖海涛拍着秦天膝头笑道:“老秦,你这也叫安居平五路呢。”
秦天被说笑了,马上又沉下脸,“你说金钩寺建仓库有什么问题没有?”
肖海涛一拍板凳:“这有什么问题呢。一座废庙,又不是谁的私业。”
秦天沉思半晌,忽然仰头把眼睛一眯:“这次分土,水炳铜、姚竹村居然没反对,这里头……”
肖海涛也沉思起来。
“是这样,老肖,”秦天果断地说,“今天上午你和老谢管整土这边,你要暗中察访一下,不要让他们知道现在的计划。我和秋木匠到瓦窑那边去找郑爱英。这事不积极动手,麻痹大意,到时候戏就唱不下去了。”
肖海涛连说要得。
秦天、肖仲秋急急忙忙往乡政府来。
见到通讯员小陶,秦天劈头就问:“乡长们哪里去了?”
小陶说:“到县里开会去了……”
“郑爱英呢?”
“郑干事一早到樟树街粮站去调拨你们啸天湖的种子。”
赶到樟树街已是午饭过了,肚子叽里咕噜叫,可是谁也没带一分钱。种田人没这习惯,渴了讨口水喝,饿了讨口饭吃,何况不是出远门。径直走到粮站,门口没人,直蹿进去,有几个人正围在桌上吃饭,一看,有郑爱英。
不待两人开口,郑爱英连忙起身,叫食堂端来两钵饭。
郑爱英坐在旁边,看他们额上汗珠油亮、腮瘪眼陷的样子,狼吞虎咽,把桌上剩汤剩菜一扫而光,心里陡然涌起在啸天湖曾经几次涌起的说不清的味道,眼睛眨了眨,就去旁边走动。
他们放下筷子,手板一抹嘴,就在饭桌上,把他们商量的问题向她简要汇报了。
郑爱英从看他们吃饭,到听他们谈话,自觉分了神,冒出一句只有自己听得到的话来:我为什么对这些人感觉变了?
秦天见郑爱英没回答,问道:“郑干部,我讲的你听清楚了?”
这口气要在她刚见啸天湖的人时,她会很反感,甚至讨厌。现在,这感觉仅仅一闪就泯灭了。
她很认真地说:“我听清楚了。你们想得好!想得周到。这确实是大事。别的我不讲了。这里的蚕豆荞麦种你们先搞回去,然后我去县里,不把建堤防仓库的材料要回来,我不来见你们!”
秦天桌子一拍:“好!爽快!”
郑爱英带他们到粮库,看到五大包粮种已经单独放在一个角落。
跟在两个挑担的男人身后出来,迎门一阵风,她嗅到一股男人身上浓重的汗味。以前在人丛中闻到这种汗臭她就要急步躲开,今天她一步不落地紧跟着。上了街,急乎乎去饭店买了六个包子,叫那人赶紧包好,用绳子扎住。
看着他们扁担悠悠,走得那么急,又那么轻快,那么浑身是劲,终于忍不住心头一热,眼睛霎时朦胧起来。
她追到肖仲秋身后,也不说话,悄悄把纸包挂到他扁担扎上。
默默地站在麻石街上,看他们身影消失。
肖海涛看到两担种子,自然喜不自禁,但一坐到秦天桌边,脸色却沉了下去。
“什么事?”秦天警觉起来。
“水炳铜、骆雨生,还有姚竹村,都想把房子建到金钩寺庙台上去。”
听得“咔嚓”一响,抓在秦天手中的算盘杆子一下断了几根,算珠咕咚咕咚滚落桌面。
“娘的鳖!”
“骆飞亮那天回来,他父亲就跟他到庙台上转了一圈。有人说他在砖厂赚了钱,要起屋。”肖海涛盯着秦天说,“昨天傍晚,铜师公带着风水盘子在庙台上东一摆西一摆,今天一早人又都不见了。”
二十、闪电下的对策(4)
“他们哪里有钱起屋啊?”
肖海涛说:“不知道。听说苏堂客回苏州老家,赚了钱。”
“扯淡!”秦天愤愤地说,“她原来是讨饭的,铜师公从四川浪流下来在万县码头上混熟了,就成了他老婆。说是苏州人,鬼晓得?会讲几句苏州话而已。”
肖海涛忽然一笑,“如今人老珠黄,还赚得到钱?”
三人沉思一阵,秦天说:“为什么姚竹村也要到庙上建屋?他屋还蛮好的。”他一声冷笑:“啸天湖人有本事,遭了大水还发财!”
肖仲秋说:“那庙台子,我知道,顶多建四间正房,连厢房披厦都出不来。如果三家都争,会打开脑袋。”
肖海涛说:“哪止这三家?啸天围最好的一块地盘,哪个愿意让谁占去?那好,大水没淹死人,锄头扁担会打死一片人。”
秦天突然觉得眼里空荡荡的了。
忽然听得屋外传来脚步声。肖仲秋说:“元宵她们回来了。”
元宵同喜儿进门,三人脸上才一齐挤出笑容。
秦天说:“今天话讲到这里,老婆孩子不要透半点风声。”
二肖点头称是。
秦天朝外走,忽然一回头,指指地下:“仲秋,把地上算盘珠子捡起,明天要用呢。”
二一、扇面水花(1)
秦天这几日也和啸天湖各家各户一样,分了种子,挖土,整地,砍青草沤肥料。他一边做事,一边思量对策。
这几天太阳朗朗的,水越退越快,大田里腐烂的禾稻也看见一层稀稀黄黄的叶穗了。几条主要道路都出了水,各家各户屋场台子升出水面后又渐渐晒白了。
倒口的水流缓慢得看不出来了,铲栏已经没有意义。秦天带领各户将淹死的柳树、苦楝砍了,在倒口造一道栅栏,将未走的鱼关住。
这些在田里、湖里、塘里、坝里、港子里的鱼,全成了啸天湖人换取薯米蚕豆的金钱。
稻谷已经发臭,人不能吃。有人割回洗净晒了,作为今后喂猪养鸭的饲料。多数已毫无用处,只能犁翻作肥料。
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心思,都有忙不完的活计。
先喜家、玉和家都有自己的耕牛,人多田多,自然顾不了别人。秋木匠、骆篾匠是大忙人,为各家各户修屋搭棚,剖篾织壁。别人与他们换工,为他们犁田沤凼,补薅青。
肖海涛不会打大网,但撒网子打得不错。边做田里的事,边提网背篓到湖里港里倒口凼里打鱼。每次回来,鱼篓总是沉甸甸,腰都背歪了。
姚竹村也打撒网子,但网打出去不圆整。秦天说你反正一身压得牛死的呆力气,多打几网也差不多。他就胡乱打,反正鱼多。但他善用篾罩(钟形竹编渔具,上端圆孔,下端敞口)。水浅的弯头角脑,渠里凼里,一顿“扑、扑”地罩下去,水花团团溅起。鱼被罩住就撞击罩壁,人手从上端伸进去几抓几捞,就逮住了。
铜师公一家很平静。他日里回来,看见别人捕鱼热闹,不想便宜都给别人占了,也提起撒网子打一阵。他老婆急急忙忙拿一副赶罾子(两根竹棍交叉弯成四角、从顶到底用孔网蒙住的渔具),随着别人跑。哪里人多,一定鱼多,就跑过去。赶罾子放下水,再用一个折成三角形的竹棍从前面敞口将鱼往罾里赶,随即迅速提罾。虽说多是些较小的鲫鱼、皮、沙鳅、虾子,一天下来也颇有收获。
秦三回来了。于是,一个由百喜、秦三和并不能使什么渔具的铁牛三人组成的捉鱼小分队最为活跃。尤其是百喜、秦三,他们有比大人更敏锐的对鱼的感觉,而且有除了大网、撒网子以外一切渔具的使用经验。他们对啸天湖塘塘坝坝、沟沟港港、湾湾凼凼比谁都熟悉,简直就像对自己脚趾上的老茧、屁股上的疱疖一样熟悉。
他们还可以不用任何渔具,一天空手出去,没有不弄个几十斤大鱼小虾回来的。他们专寻一些水湾死角,用手搬起水里稀泥,筑一道临时小坝,然后用头上的斗笠,用木桶,用手用脚,把水戽出去。一脚站住,戽水的那个脚板竖砍着,朝水面“啪啪啪”地扇打过去,水就成银色扇面向外飞。水渐渐干了,稀泥上的鱼儿虾儿原形毕露,一个个乱弹乱钻急于逃命。汗流浃背、头脸是泥的他们就把这些黑黑白白大大小小软溜溜肉嫩嫩的鱼儿一条不漏地逮住,连躲在泥里的黄鳝、泥鳅、乌龟、团鱼,全成了令他们大喊大叫又蹦又跳地高兴的可怜又可爱的俘虏。
铁牛虽不是小分队主力队员,但他能下水的地方决不站在岸上,能跑能递的事决不偷懒。塞凼筑坝他可以搬运岸上的泥块,戽水用不动木桶就用手脚。到回家时,分获的猎物比小哥们差不了多少。
这些天是啸天湖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忙不赢又忙得高兴的日子。
啸天湖人吃鱼很平常,但现在搞的鱼要拿到街上换米,换红薯丝、蚕豆,偶尔还换点儿油,招待来家做工的木匠篾匠师傅。啸天湖人煮鱼还放油那还是多少年以后的事。有人干脆把鱼放在饭上面煮,饭熟鱼也熟,省了煮鱼的柴火,只是鱼和饭味道差不多,饭有鱼腥,鱼有饭香。大家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关于建房地基的事一时没谁提起。
这些天不见郑干部到啸天湖来,秦天想,可能是参加县里什么会去了,比如灾区的生产自救啦,非灾区的晚稻田间管理、防止秋季虫情旱情啦,等等。
但是秦天想的是成立堤防小组,建造堤防仓库。必须把这个问题解决在入冬之前。
忙过十来日,秦天实在等不住了。
这天早上,交待玉兰带秀月、巧月去把田里烂稻子割翻,明日借牛犁田。也没跟肖海涛肖仲秋打招呼,就往瓦窑村找郑干部。
正往山坡上走,迎面下来一个人,正是瓦窑村村长老焦。
老焦一把拖住他,冲口就说:“你来接人啦?那不行,不搞清不能接人。”
秦天想,郑干部又不是你瓦窑村人,更不是你老婆,我怎么接不得?
他口气生硬地嘲讽道:“焦村长,你现在是升了乡长还是县长?管得宽啊。”
老焦本来是一副马脸,再放长了就更难看:“秦天,我什么鳖长也不当,这个人我说不能走就不能走。”
秦天突然哈哈大笑:“看来,她是你老婆?”
老焦糊涂了,又瞪眼睛又抠头发,“你到底是来接肖福涛的吗?”
秦天一愣,才知说的不是一个人。“什么肖福涛啊,我寻乡政府的郑干部。”
老焦一拍秦天手臂,“见鬼了,我以为你来接你们那骗犯肖福涛呢。”
秦天又一惊,“肖海涛的弟弟如何成了骗犯?快讲我听!”
二一、扇面水花(2)
秦天随老焦来到他们窑厂,坐在上次挑砖渣的那个矮屋里,听他讲肖福涛的事。
肖福涛自从啸天湖溃垸后,就和骆飞亮到砖厂拌砖(将砖泥压入木框砖模里)。做了一段日子,他吃不了那苦,就跟着运砖的人往湘阴跑,这里挑上船,那里挑下船,渐渐把上上下下人混熟悉了,就冒称砖厂人的名义,瞒过厂里押船的,将几万砖卖给了别人,钱纳入自己腰包。后来厂里到湘阴收钱,人家说你没送砖来,收什么钱呀。事情败露后肖福涛就不见踪影了。直到前两天才抓住他,可是百多块钱花得精光了。
焦村长说到这里马脸还是青葱色,气呼呼地,“所以我以为你听得风声,来接他回去。”
秦天听了直摇头,“人在哪里?我去看看。”
焦村长带他到副村长家。肖福涛被关在厢房里,正睡大觉。叫起来一看,他还头发梳得抻抻抖抖,穿的是洋布衣服,就眼睛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