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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水魅-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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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朝坐在门坎上手撑下巴的肖海涛嘻嘻一笑。 
  肖海涛猛醒地连忙点头:“是的是的。” 
  “从历朝历代看,农民自己管自己的事最好,政府要来管一管,是政府一片好心。” 
  “不要好心没办得好事。”一直眯眼打瞌睡的姚先喜突然抬头说。 
  秦天说:“当然也有,明朝洪武皇帝就是好心办了不少错事。” 
  谢大成胳膊肘向他一拐,“嗨,共产党不是朱洪武啦。” 
  郑爱英诧异地瞥秦天一眼,他怎么将话题引到这里来了? 
  她正纳闷,秦天又说:“今天不谈这个。今天开会,我刚才说了,大田出水至少还要半个月,那时只能种萝卜白菜。我看,两块高地暂按人头调配,每家每户都种一点,大家意下如何?” 
  啃完指甲又在光头上搔痒的肖长根第一个举手:“我赞成!” 
  姚先喜嘲笑道:“你当然赞成啦,有利益你还不赞成!” 
  姚竹村突然像拔瓶塞似的“呸”一声,嘴里飞出一泡浓痰,如弹弓射出的石块,飞落房中方桌大小的泥地上,冲起一团滚地尘埃。 
  郑爱英刚刚被身边这声猛然暴发的“呸”吓得一噤,立即就见那颗仿佛黄绿色的飞弹居然正从她放茶碗的小凳上掠空而过,顿时激起愤怒与厌恶,脸颊立即涨红了……她终于只将目光闪电般朝这人一扫,紧了紧牙根,不忍再向茶碗看。 
  肖海涛表态:“我赞成老秦的意见。” 
  姚先喜狠狠瞥一眼一声不吭的弟弟,“我不赞成这个搞法。那本来有主的田地,怎么平白到了别人手上?我总不能跑到别人屋里抢他的东西吧。你看呢,竹村兄弟?” 
  姚竹村刚想要支持姚先喜,可姚先喜无意中说了“到别人屋里抢东西”,让姚竹村顿生恼恨,心中骂道:你娘的一口卵话! 
  他突然将拇指食指拔出的几根胡须放到嘴前“噗”一吹,随着纷纷扬扬唾沫星子,蹦出一句让姚先喜大感意外的话:“我随便怎么搞!” 
  秦天对姚竹村的表态正感到诧异,突然想起姚先喜刚才的比喻,立即暗自一笑。   
  一七、四面八方的粗野目光(4)   
  姚先喜原以为竹吊眼这家伙会大大地横插一杠,使事态僵化,因为这是个不知见风转舵的家伙。没想他竟表了这个态。他姚先喜精明一世,却为刚才说错半句话糊涂着。他现在等着看水炳铜行逆风船。 
  “嗨,铜师公,你有话就讲有屁就放啦。”他故意刺激他。 
  水炳铜的络腮胡须早已没剩几根,但他那终年不离身的铁夹子仍在“叽呀叽呀”叫,左手沿脸颊悠悠闲闲地摸。他这络腮胡子不是一齐长得太长就不用理发匠剃。铁夹子一把一把地扯,别人看了都觉得痛。 
  他忽然把夹子往衣袋一放,双手胸前一抱,身向椅背一靠,头一抬,很夸张地睁大眼朝屋顶一瞥,鼻子里“哼”了一声。 
  眼睛直瞪着的姚先喜没见他下文,不禁心头火起。你王八蛋在茅柴山里,老子给你讲了秘密,让你玩新鲜,你现在这样不帮腔!好,下回看我的!他恼怒地朝缩在门边的肖菊林吼道:“虾公,发个梦呓看!” 
  肖菊林其实不是种田人,他是织布的,啸天湖人称“机匠”。他身坯单薄,腰杆比女人还细。背曲曲的,走路时头伸在前面,腰杆斜着,屁股左一旋右一扭。你迎面见他来了,感觉似乎有两三个人和他并排走。走了半天,若是别人早到了跟前,他却像一只陀螺,总在那里磨拐。说话女声女气,长脖子总难撑住脑袋。手臂又细又长,手板也又细又长,十个指头也又细又长。与天天搬泥巴的人大不相同的是,他十个手指全留着从两侧向里蜷曲的长指甲。一下织机,他就用一根长篾针剔。常常脑袋一歪,女人气地哼一声,结果半个指盖就变成血红。解放那年分到田,他去借先喜家的犁,先喜父亲姚三爹站在他又宽敞又干净的禾坪中间,僵着脸问:“是哪个替你犁?”“我自己呢。”他慌慌张张地闪闪腿。“来呀,你跟我扬扬鞭子。”姚三爹长年有条长鞭在手,倒不是天天要用牛,对付在禾坪拉屎的鸡鸭、撅起屁股用嘴巴掀洞的猪,以及乱糟糟猴子一样跑烂禾坪又吵得你不安神的孩子,都是这条长鞭。当时菊机匠就把细细长长青筋鼓凸的手伸出去,谁知眼前就像晴天打了个黑闪,只见长鞭光影一晃,“叭———”一声响,吓得他浑身打颤。好久还觉得手板生痛。 
  这时他脑袋像从硬壳里探出来看风色的乌龟头,眼睛没完全睁开,就女声女气地说:“啊,什么?先喜兄弟呀?赞成赞成。” 
  不管肖菊林神志是不是清醒,姚先喜露了一丝冷笑,嘿,还是缩头乌龟经得踩。现在就看亲老弟了。 
  姚后喜也是个细眯眼,平时开玩笑打哈哈眼睛瞪得挺大,会上发言却眯得厉害,根本不看人。现在,他知道别人都瞄着他,一定还包括那位女干部的灼灼眼光。 
  他声音异常沉稳平静,而且慢慢吞吞。 
  “今天开会,是个好日子啊,中秋节。”他说这话时脸上没一丝笑意,“中秋节呢是团圆节,虽然遭了大灾,百年不遇的水啊,搭帮政府,还有我们郑干部啊。”他把头向郑干部抬一抬,却并未看她。 
  “听了郑干部讲国家新政策,我们是受教育的。” 
  郑爱英忽然想,嗨,这个人,有意思。 
  “又听了秦村长的具体安排。人人都要吃饭,啸天湖一湖水没饿死人,难道水干了还要饿死人?这说不过去。” 
  满屋人虽然各怀心思,却对他这话不能不深表赞同。 
  “不想饿死人怎么办?大田水没干,种不得东西。正是秦村长讲的,早一天耕种就多一份收成。” 
  他将前倾的身子坐正了,细眯眼忽然闪亮,无缘无故咧嘴一笑,却仍然慢条斯理。 
  “我有个不成熟意见啊,不说以后成立合作社生产,只说现在吧。秦村长呢主张高田各户分配种,我老兄也没说不分配种。我的看法啊,他们两人意见实际差不多。” 
  他声音提高,节奏也快了。 
  “都赞成分配种,就是如何分,有一点小矛盾。我看这容易解决。原来田主每人分一份半,或者两份,原来没有的,分半份或一份。我看问题就解决了。” 
  他话一完,忽然一脸滑稽相,朝老兄扭过头,笑笑,又朝秦村长和其他人看看,笑笑,然后在没听到任何反应时,仰头看屋顶去了。 
  听完姚后喜一番话,屋里人都像突然紧捂着耳朵又突然松开一样,出奇地安静了片刻。接着就有一声:“好,后喜这个意见要得!” 
  紧接着就是一片“要得呢要得呢”。 
  郑爱英将颇为吃惊的眼光从姚后喜转过来,向秦天浮出会心一笑。 
  仅一瞬间,秦天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我今天蠢了!”   
  一八、手摇橹;脚扯篷;叽呀叽呀到江东(1)   
  大人们开会的时候,铁牛带百喜来到爷爷家。还没进屋,看到爷爷在水边整理船桨,船上装了满满一筐鱼,鳙鱼、鲢鱼、鲤鱼都有,只是活的不多,要拿到樟树街去卖。 
  铁牛跳起来:“爷爷,我去!” 
  爷爷笑着说:“你会荡桨吗?” 
  铁牛指向百喜:“他会荡。” 
  百喜帮青山爷取了锚,推开船时,他吊在张开的尾梢上,一耸身子就上了船。 
  天气好,河水虽然宽阔,却没有大风,只一些细碎的浪,轻轻拍打船帮,又有桨的轻悠悠的吱呀声,眼望着远处山边那连房屋还见不到的樟树街,想着街上好吃的东西,铁牛心情非常舒畅。 
  “爷爷,今天是中秋节呢。” 
  因为百喜荡前桨没有多大力气,爷爷的后桨就只要轻轻划动。他爷爷划这样空船是不费劲的。 
  “好,今天给你买个月饼。” 
  “我要两个!” 
  “好啰,就买两个。” 
  铁牛看见河里已经有很多帆船了。涨大水那阵,河里一只船也没有。往南的走顺风船,往北的,因为水还大,河边小路没露出来,背不得纤,只能摇橹。他看见那些摇橹的人,双手一前一后地摇,橹叶子在水里像鬼画符一样拐来拐去地画看不见的图画,觉得比荡桨好玩。 
  “爷爷,你怎么不摇橹?” 
  “大船才摇橹呢,我们渔划子,要什么橹。” 
  “呃,他怎么脚还踩根绳子呢?” 
  爷爷说:“那是帆索子。你没听见唱山歌呀,‘手摇橹,脚扯篷,叽呀叽呀到江东’。” 
  “江东是哪里?” 
  “远地方,远地方。” 
  “爷爷,你到过什么地方?” 
  “洞庭湖啰,岳阳啰,汉口啰。” 
  “洞庭湖那边是哪里?” 
  “就到了长江。” 
  “长江那边呢?” 
  “长江那边就是海啦。” 
  “海那边呢?” 
  “海那边还是海。” 
  “海那边还是海?” 
  “是的咧,你怎么这样喜欢刨根问底啰。” 
  铁牛瞪着眼朝远远的河里看,摇摇头,“我不信。” 
  “不信你就去看看。” 
  铁牛回头嗔了爷爷一眼,“你以为我不敢去呀?等我长大啰!” 
  又静静听了一阵浪花和桨声,铁牛突然喊:“爷爷,那乌杆子(乌篷船)朝我们来了呢!” 
  爷爷说:“不是呢,它在掼戗。” 
  “什么掼戗啰?” 
  “你不懂啦?船走对风,斜着走,帆才借得风力,晓得吧?” 
  铁牛不想问这些搞不懂的事了。“爷爷,今天鱼能卖好多钱一斤?” 
  “那要看街上鱼多不多。今天中秋节,鱼价可能会好点。” 
  铁牛高兴得蹦跳,船就摇晃起来。爷爷大声说:“你怎么这样嘴巴手脚不停啰。你出生的时候实在包了尿布的啦。看百喜伢子,就不像你,不会做事还乱讲乱动。” 
  铁牛不吱声了。 
  过一会,铁牛说:“爷爷,我恨你。” 
  爷爷吃一惊,随即笑道:“我讲你不会做事你就恨我是吧?” 
  “不是的。” 
  爷爷也诧异了,“那怎么恨我?” 
  铁牛回头横爷爷一眼,“我恨你给我留个鬼辫子。” 
  划着桨的爷爷嗬嗬一笑,“啊,原来是这样。孙儿,给你留辫子是想你长得健啦,没病没痛没凶灾,还不是为你好哇。” 
  铁牛大声说:“啸天围这么多孩子,都没有辫子,没见他们都死了!百喜什么辫子啰,他比我厉害得多!”一直认真划桨的百喜也嘻嘻笑起来。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啰!”爷爷生气地说。 
  铁牛想了一阵,对自己发狠道:“我硬要剪掉它!” 
  他爷爷想笑出声,又怕长了孙子坏念头,故意凶狠狠地说:“你敢!你剪了辫子,我把你屁股打烂!” 
  铁牛是背对爷爷的,听爷爷真的发火了,就不吭声。仅过了一会,又说:“全家就你一个人要我留辫子,爸爸也不愿意我留辫子。” 
  “他怎么不愿意?我是他父亲,他不听我的呀!” 
  铁牛没办法了,谁叫爸爸也怕爷爷呢?他忽然声音变得哀哀的了,“爷爷你不知道,留了辫子,别人打我,我就打别人不赢,别人扯辫子我就痛得直叫。” 
  爷爷听了,也软下声来,“铁牛啰,你已经十一岁啦,只要满十二岁,就给你剪掉。” 
  铁牛扭头又瞪起眼睛:“怎么一定要等十二岁?到十二岁就不会死啦?” 
  爷爷又好气又好笑,“莫乱讲啰。快到街上了。” 
  轻风细浪,顺水行舟,有讲有笑,船在不知不觉中靠到了樟树街码头。 
  这码头在河里水干时,长长一溜沙滩,有坏船搁在这里修理的,有从长沙、湘阴运来货物堆码在这里的,有附近山村湖区卖土货一筐筐一担担放在这里休息的,有上街买布匹买油盐酱醋乘渡船过来的。沙滩上到处是脚板印迹,人走得越多的地方沙越松泡,远些的地方没人走,沙滩上就有厚纸那样一层晒硬的淤泥,脚板踩上去咔嚓咔嚓响,像踩碎了饼干。可惜今天没有这些好玩的,水还有几尺深,大船泊得远,要架起长长的木跳板才能挑货上来。铁牛他们船又轻又小,就直接靠到河街麻石边,把锚链绕住一棵柳树,用牛尾锁锁了。   
  一八、手摇橹;脚扯篷;叽呀叽呀到江东(2)   
  爷爷自己挑着鱼,百喜铁牛跟在后面,上了铺麻石的河街。 
  河街地势较低,因常遭水淹,两边店面不多,就几家卖南食杂货香烛纸钱的小店。正走着,忽然听见有人喊他们。 
  “飞亮,你在这里干什么?” 
  骆飞亮将扁担和挑红砖的竹夹往砖堆上一扔,跑到他们跟前,“你们来做什么?” 
  铁牛指指挑筐走在前面的爷爷,“来卖鱼。你在砖厂做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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