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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胭脂扣-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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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联想太多,十分腼腆。
    阿楚下定决心。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表情:
    〃永定,我决心尽力帮她找到十二少,早日找到,她心息了,便早日离去。真的。〃
    〃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哼,你算大丈夫?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你不是大丈夫,你连小丈夫也不是——〃
    〃是,〃我很悲哀地说,〃我只可成为人间的一名丈夫,不论大小。但凡男子都可成为丈夫吧。〃
    〃你以为?〃
    〃不是有成语说:‘人尽可夫’吗?〃
    阿楚笑了。浓浊的感冒鼻音,令我也忍俊不禁。我递给她一颗奸人糖,乘势抓住她的手。她也不挣扎,只是狠狠地说:
    〃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你得意啦。〃
    一发狠,阿楚咳了几下。我拥抱她,病猫永远比老虎可爱。这病猫的毛发又那么短,刺手的:〃你努力地病吧。〃
    〃因你对我不好,我已把全部精力消耗于一场病中,再也不能了。〃
    然后,她静静地哭起来,扁着那张曾得理不饶人的嘴,里头有唇枪舌剑,针言刺语,如今半招也使不出来。
    〃你以后不准激怒我!〃她命令。
    〃遵命!若有再犯,请大人从重发落!〃我十分认真地答,表示听话。
    男人一生中,总是遇到不少要他听话的女人,稍微地听话,令男人更加男人。女人一生中,总是希望男人都听她的话,好像没这方面的成就,便枉为女人了。什么是〃话〃?什么叫〃听〃?归根究底,没有爱,一切都是空言。没有爱,只成了鸣的锣响的钹。
    我与阿楚的感情,忽地向前跨进一大步,实是始料不及。
    三天之内,波谲云涌,跌宕有致。
    阿楚的妈妈买菜回来,一点也不发觉我俩龃龉。只留吃饭。为了一顿团圆饭,我巴巴地自沙田把稿带回报馆,然后又巴巴地回去。饭后,见伯母在洗碗——是的,要有大量的爱,女人才肯乖乖地入厨洗刷那堆脏碗。
    我在阿楚家呆至很晚,也没有什么事做,一起看电视。只为娱乐(不是娱乐版)而看电视,相信这对阿楚是稀罕的。病一病多好,什么享受应有尽有。连堂堂男子汉也奔波向她赔罪。
    回到家时已是十二时半。
    于跋涉长途中,我已奋力锁起一头心猿,关禁一匹意马,以后对女友一心一德。如花只是幻影,我对她,口号是〃日行一善〃;原则乃〃助人为快乐之本〃。——
    我发誓不会。
    我发誓不会。
    训练自己的坚毅精神,相信再次面面相觑,不会不好意思。
    打开门,欲亮灯,但灯掣没有着。两三下之后,始发觉是停电了。
    我把姐姐家门敲了一阵,借来四枝红烛,把它们一一燃亮,顷刻之间,小小的房子就荡漾着一片红光,幽幽摇摇,是是非非,迟迟疑疑。
    窗外,是出奇地冷静窥照的寒月疏星,益显得人间晃荡。同样的星月,窥照不同的人,时间,又过去了。
    〃永定,为什么这样晚?〃
    烛影之中,只见如花在。睫毛闪动的投影,覆在脸上,像一双手,拂来拂去。
    〃你来了?〃
    〃来了很久。你到何处去?找不找得到?〃她轻轻地问。
    但,我的时间用作破镜重圆之上。忘记了如花未圆之愿。
    〃还没找到。〃声音中有几分歉意。 
    
    〃永定,我很害怕——〃
    〃不要这样。〃
    〃我再也找不到他吗?〃 〃找得到的。〃如今反过来,变成我的信念,〃他在人间。你放心。〃
    〃不,我不相信我俩可以重逢。变迁如此大,一望无际都是人,差不多的模样,差不多的表情。也许是我的奢望,这是一件艰难的事,几乎是没可能的,根本是没可能的。只怪我自己,拿得起,放不下,弄到如今无可救药。〃如花后悔了吗?
    悔不该,惹下冤孽债,怎料到赊得易时还得快。红烛的眼泪,盈盈堆积,好似永远都滴不完,但她的眼泪,一早消逝在衣襟,埋在地毡,渗入九泉。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伤心的鬼。
    在空白的一刻,电话铃声响了。
    如花愕然抬头。
    〃是停电,但不关电话的事。〃我解释得不好,〃电话,是另外的一些电。〃
    同样的电,却是两个世界。
    同样的故事,却是两种结局。
    是阿楚。
    〃阿楚,我们这里停电。你那边呢?〃
    〃隔那么老远,怎会有相干?〃
    〃是。〃
    〃——电是不会,但人是会的。〃
    一下子,关系拉得极近,谢谢爱迪生。
    〃如花在不在?代我向她说句话:‘是你的就是你的,若不是,始终都不是。’你会说吗?好好地劝她。我不应该给她脸色看。〃阿楚收线后,我第一次发觉,她是一只好心肠的狐狸。但我担心她乖下去,她这种女孩,不可以乖,一乖,便令人失却乐趣。
    我不要她觉悟。她做了好人,我做什么角色才对?
    如花见我犹握住听筒怔怔地出神,也不追问,只静静望着我。
    〃我女友。总是令我担心,她有时对我好,有时对我不好。〃
    〃她爱你,才故意对你不好。〃如花安慰。
    〃但既爱我,为什么故意对我不好?〃我不明白这么迂回的羊肠小径的道理。
    〃十二少也故意对你不好?〃
    〃——〃如花不理睬我,〃爱是很复杂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阿楚与我交往,当成写稿一样。〃
    〃写稿?〃她不明所以。
    〃无中生有,小事化大。〃
    如花会心一笑:〃那不是鳝稿吗?〃
    〃你怎么知道这名词?你学习得真快!〃
    〃永定,〃如花娓娓地说,〃这不是一个新名词,这是我们那年代的术语。〃
    如花如何得知?原来她有个客人,是循环日报的编辑,常与舞台红伶、开戏师爷等到塘西酒楼讲戏,不时发笺召来姿容姣丽的阿姑做陪,就是这样,如花认识了不少文化界人士。
    且说二三十年代,中区威灵顿街的南园酒家,地方宽敞,颇负盛名,一日鱼塘送来一条五六十斤的大鳝,主人见鳝硕大,恐难一日沽清,那时没有雪柜,鱼会发臭,于是求问循环日报编辑,他代拟了一段新闻稿,说南园酒家明日大鳝,请顾客及早订座。这夸张的稿发表之后甚收效……日后但凡南园鳝,例必发〃鳝稿〃。
    我听了,很佩服。
    〃如花,你知得真多!〃
    〃这只是生计。〃如花谦道,〃我晓得以白牡丹或银毫香片款客。我百饮不醉。我对什么男人讲什么样的话。但不过是伎俩。〃
    〃但是美貌——〃
    〃美貌也是伎俩。〃
    我好奇地注视她。她上了妆,酡红的脸,好像一只夜色中的画舫。不过,她只在夜里方才流泻艳色吧?
    〃你在白天是怎么样的?〃我从来未曾在白天见过她。我想。她的客人,许也未曾在白天见过她。多么奇怪,在做人的当儿,在做鬼的当儿,她只与黑夜结缘。
    〃苍白的,眼脸浮肿,疲倦如一般女人。〃
    〃你会生气吗?〃
    〃何以这样问?〃
    〃不,我只猜想不到你生气的样子。〃 
    
    〃我生气没有‘样子’,只有‘心情’。我不晓得发泄。〃
    〃为什么?〃
    〃——这是因为我自小没有生气的权利,没有父母供我撒娇,或弟妹给我差唤。稍懂人性,已在倚红楼三家手底下成长,接受一切礼仪训练,也没有生气之经验。我的专长是卖弄 风情,我的收获是身价日高。最大的快乐,只是遇上十二少——〃
    〃我明白。〃
    〃你不明白呀。我多么希望,可以在他身上发脾气,只有在心爱的男人身上发脾气,才是理直气壮的。〃
    〃一次也没有吗?〃
    当然我记得,当十二少为她放弃了一切,却又终逃不过走投无路的困扰时,爱情越浓,龃龉越烈,都是因为:爱,并非一种容易的事。在那么艰涩的日子里,如花没有发过脾气吗?
    〃有的,就是那一天——〃
    那是刻骨铭心的一天:
    十二少,向她,提出,分手。
    如花平素卖的是笑,自懂事后,她的〃事〃便是令男人快乐,令男人喜欢她,并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遇到一个令她快乐,令她喜欢的男人吧。那已足够。——谁知一天男人说……
    新春正月里,正是大戏锣鼓最热闹的时分,大中小戏班,都忙于演出。如果连这兴旺的佳节也乏人问津,仿效观音大士坐莲(年),那也真是华光师傅不赏饭吃了,不如及早回头是岸。十二少在华叔的班子里,只是一个新扎小角色。有时甚至只在日班踏踏台毯而已。在太平大戏院,又似比外头铁皮架搭的棚子要好得多。这冬日里的一天,十二少台上参演《梁祝恨史》。不是梁,不是祝,甚至不是士九人心。后台除了大佬倌拥有自己的厢座外,一干人等使用公共的镜屏脂粉,公共的戏服。公共的反映,你反映我,我反映你,不过是苍生一角。梁祝的书友之一,没有名字,不是甲乙丙,便是丁戊己。
    当梁山伯与祝英台在私塾中为女子地位而辩,当梁山伯发现祝英台耳上穿了孔时,他们的同窗书友,便在旁起个哄。——这样,又是一出戏了。并没有〃化蝶〃的福分。
    十二少的母亲来看了,堂堂阔少,自食其力?真是丢人现眼。母亲气病了。父亲眼看不成气候,又闻得他深染烟霞癖……
    托人辗转相劝:〃你才二十四岁……〃多有力的罪证!
    是的,一个大好青年,二十四岁。
    戒了鸦片,与烟花女子分手了,回去还有一家子热诚的欢迎,既往不咎,脱胎重生。
    二十四岁。才这么年青。往前瞧,一片锦绣。十二少对着这公共的镜屏,背后人声鼎沸,喧嚣纷纭,一切都淡出了。他一壁落妆,抹去脂粉,细看一张憔悴得不成人样的脸,自己都认不出来,那曾经一度的风华。
    一个人要回头,总是晓得这样想:也不是错,美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永远在心头上的。——不过,也差不多过完了。
    无从开口。
    在十二少小小的居停,中环摆花街一幢唐楼的三楼,如花水葱似的手,正在搓着面粉团,她正学习怎样弄一锅汤圆。捏出一小粒一小粒的粉团,然后一粒粉团包一粒片糖馅。圆是不怎么圆,怎么搓都不圆。有时,片糖的方角,竟会掺了出来,于是可以预料得到,不消一刻,糖在沸水中融了,便缓缓地漏掉,混在水中。糖的芳踪,杳不可寻,那汤圆,成了一个空心的物体,在水中漂漾。
    十二少刚刚开了口。
    如花听了,好像并不真切。她只管搓她的汤圆,一个汤圆,来回往返的,恨不得碎尸万段,谁知它又那么黏腻,糖也半融了,在手心,一切都混淆,渐渐地变成黯灰色的白粉团。良久良久。依旧是一个汤圆。横看竖看,都可算是汤圆。但,却不可以吃了。煮都不用煮,已知吃都不必吃。
    〃振邦,你不要我啦?〃
    十二少霍地起来,自身后把如花紧紧搂住,那么紧,没命地吻她。好好的一整盘干面粉被撞翻,洒了两个人半身。 
    
    如花蓦地转过来,狠狠地掴了他一记。狠的只是心,但因挣扎得不如意,打上去力道不足。十二少不加阻止。如花把他的衣衫撕了又扯,揉成残团。泪落如雨,脸上胭脂、水粉汇成红流。两个人,不知如何,化成一堆粉,化成不像样的汤圆。——但,终于不能团圆。大家都十分明白。
    如花后来说: 〃来,我陪你抽最后一盅!〃又补充,〃你回去,那是应该的。〃
    这盏烟灯今儿特别得暗,如花添了点油,眼看它变得闪烁饱满,才为十二少烧几个烟泡,烟签上的鸦片软软溶溶,险险流曳。好好通一通烟枪。如花吩咐:
    〃三天之后,你来倚红楼找我一趟。一切像我们初会的第一天。穿最好的衣服,带最好的笑容,我们重新温习一遍。即使分手了,都留一个好印象。〃
    当下两个人都极力避免离情别绪,只储蓄到三天之后。
    三月八日黄昏,如花收拾好她寨中房间的一张铜床,那是十二少的重礼,备了酒菜,专心致志等待男人。不过是分手,通常一男一女,无缘结合,便是分手,十分平常。也不是惊天动的冤情,没有排山倒海恨意。如花仔细思量一遍,不晓得败在什么手上——其实,也是晓得的。
    她并非高手,料不到如此低能。
    从此擦身而过,一切擦身而过。
    她也穿上最好的衣服,浅粉红色宽身旗袍,小鸡翼袖,领口袖口襟上绲了紫跟桃红双绲条。整个人,像五瓣的桃花。
    然后细细地用刨花胶把头发拢好,挑了几根刘海,漫不经心地洒下来,直刺到眼睛里。
    让一切还原。
    她布置酒、菜。挪动杯、筷。整理床、枕。
    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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