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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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
〃看电影。〃
〃然后呢?〃
〃爸爸买了一本《大醉侠》给我。〃
真快乐!
这般温馨的天伦之乐。到湾仔某餐厅吃一顿自助餐,大人四十八元,小童三十八元,另加一小账。至名贵的菜肴许是烧猪。大伙一见有生果捧出来,只是西瓜吧,便兵荒马乱地去抢,抢了回来又吃不完……那种。
餐后一家去看电影,通常是新艺城出品之闹剧,胡乱笑一场。
他们回家了,十分满足。
孩子鲜蹦活跳,大人心安理得。他们都把精神心血花去打扮孩子,因而忽略自己之仪容气质,不必再致力于吸引、猜疑。完全脚踏实地。渐渐各自拥有一个肚腩。
——爱情有好多种。这不是最好的一种,但,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种。
我肯定他们白头偕老,但不保证永结同心。——人人都是如此啦。由绚烂归于平淡,或由平淡走向更平淡,都是如此,不见得有什么不好,中间更不牵涉谋杀。
他是她永久的夫。
她是他永久的妻。
妻?啊——我想起来了:旧报微型菲林,1938年7月7日,第一眼见到的一幅广告,当年的卖座电影是《陈世美不认妻》。我想起来了,桩桩件件,都泄露了一点天机。
所不同的,是陈世美被包公斩了,秦香莲只好活着。而如花殉情,十二少临阵退缩,也只好活着。
呀,忽然我很不甘心。这一件任务还没完成呢。我真想见他一面。我真想见他一面。见不着,就像踢球,临门欠一脚;下棋,走不了最后一着,多遗憾。真是个烂摊子。
但算了,都知道真相,心底虽不甘,不过当事人既然放弃……这样反反复复。今天下班后,专心致志候如花作最后一聚。我想,男人之中,我算是挺不错的。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即使离了婚也有朋友做的那种人。反目亦不成仇,重言诺,办事妥当。还给如花安排好节目,一俟阿楚采访完毕,我们三人去看午夜场。遂打开报章挑拣一下。
阿楚一早把行程相告:选美在利舞台举行,然后她会随同大队至利园的酒会拍些当选后 花絮。如果看午夜场,必得在铜锣湾区,所以我集中在此区挑拣,最近的,是翡翠戏院了。就是这电影吧。
怂恿如花散散心,体验一下现代香港人夜生活。浮生若梦,一入夜,人都罪恶美丽起来。铜锣湾不比石塘咀逊色,因为有选美,〃六宫粉黛〃的感觉更形立体。
如果不是门限森严,也许该带她去看选美,让她们惺惺相惜。
〃我们坐电车去。〃
〃好吧。〃如花说,〃我最熟悉的也只是电车。〃
上了车,一切恍如隔世。六天之前,我俩在电车上〃邂逅〃。
自1905年7月5日起,电车就通车了,谁知在这物体上,有多少宗〃邂逅〃?
〃如花,电车快被淘汰了。〃我悲哀地说,〃它也有七八十岁了。〃
〃——〃如花怔怔地,〃像人一样。〃
我知她心底还缠绕着那男人的影子。不,非驱去她心魔不可。话题回到电车:
〃以前电车的票价是多少?〃
〃唔?〃她略定神,〃头等一毛,三等五仙。〃
〃那么便宜?〃
〃但那时普通工人一个月的薪水是七八元。五仙可以饮一餐茶,或吃碗烧鹅濑粉。〃
〃如此说,今天的票价才最便宜。你看,六毛钱,连面包都买不到。〃
〃不知道我再来的时候,还有没有电车?〃她也无限依依。
〃也许还有。到你稍懂人性的时候,便没有了。〃
〃那有什么分别?结果即是没有。〃
在这澄明的夏夜里,电车自石塘咀悠闲地驶往铜锣湾,清风满怀,心事满怀。虽没说出来,二人也心有不甘:是缘悭一面。
真是凡俗人劣根性:勘不破世情,放不下心事,把自己折磨至生命最后一秒。
有两个女孩登车,坐到车尾,那座位,正面对楼梯。其中一个嚷嚷:〃我不要坐这儿,看!多不安全,好像车一动就会滚下去。〃二人越过我们,坐到前面。
〃又有什么位置是安全呢?〃如花对自己说。
翡翠戏院今晚的午夜场放映《唐朝豪放女》。我去买票的时候,如花浏览四下的剧照,看不了几张,有十分诧异的反应。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香港的戏院会放映类似生春宫的影画。但吾等习以为常,不觉有何不妥。这是因为道德观念、暴露标准,把30年代的妓女也远远抛离。如今连一个淑女也要比她开放。她甚至是稀有野生小动物,濒临绝种,必得好好保护。等到差不多放映了,阿楚气咻咻赶来,看来已把一切工夫交代妥当。我也禁不住好奇:
〃谁当了香港小姐?〃
〃还有谁?那混血儿啦。〃
〃哦,〃我说,〃大热门,一点也不刺激。〃
于是此缤纷盛事又告一段落。——如果在这几天没有虚报年龄、隐瞒身世、争风呷醋、公开情书,或大曝内幕大打出手之类花边的话,才算圆满结束。可怜阿楚与一干人等奔走了个半月,至今还未松一口气。大家都在等待一些新鲜的秘密,可供发掘盘查。
〃你那么迟?〃
〃是呀,有行家自某模特儿口中,得知新港姐男友之隐私……〃
〃先看电影吧,都要开场了。〃
我把票掏出来,招呼如花入座。
阿楚一看,便埋怨:
〃哎呀!怎么你买三张票?〃
〃有什么不对?〃
〃真傻,如花是鬼,不必买票。你拣多空位的角落,买两张票就够。〃
是,我真太老实了。连这一点普通常识也想不起,不及女友机灵。
——乍喜还悲的是,阿楚,她开始在〃经济〃上管束我了!
还有令我沮丧的地方,谁料到这电影也是讲妓女的故事?难保不勾起如花连绵串累的感慨。唉。 当电影把长安平康里妓院风貌呈现时,我瞥瞥坐我右边的如花,她盯着银幕,聚精会神,她从来未见过那么宽的银幕,那么浓烈的色彩,还播着小调:
〃长安平康里,
风流薮泽地。
小楼绮窗三千户,
大道青楼十二重……〃
她浅浅地笑了。联念到塘西四大天王风月无边,一种原始的骄傲:到底也是花魁。
她肯笑起来,也就好了。我放心。
这戏由一位没什么身材的女明星演出,她叫夏文汐。我从来没看过她的电影,也从来没看过这么幽艳性感的表演。像男人的身体却加上极女人的风流。豪放得叫人咋舌。还有同性恋镜头。
如花低下头,我敢打赌她脸红。
但现场的观众犹不满足,他们都是午夜场常客,不懂欣赏盎然古意,只怨主角未曾彻底把器官展览,有些在鼓噪:
〃脱啦!脱啦!〃
〃上吧!上吧!〃
来自四方八面的叫床配音,与银幕呼应,就像一群兽在杂交。
如花吓得半死。连鬼都受不起的惊吓,人却若无其事?还有断续的传呼机声做伴。
〃别怕!这是午夜场的特色。〃
一场床上戏完事,有人呼啸抗议不过瘾,还在痛骂电检处。
到了最后,戏中的鱼玄机被杀头了,在心爱的男人耳畔哼着自己的诗: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这样的诗句,令天下女性不忍卒听。
天下男性也不耐烦听,早已有粗暴的男人起座,啪啪的声音如蝙蝠在拍翼远扬。
戏其实没有完,还有段尾声,是铸剑师赶来,亲自行刑,使得玄机死在自己人手中。
大概是这样吧,因受骚扰,也不了了之。又听得传呼机在BB的响。BB,BB……
〃这讨厌的声音是什么?〃如花悄问,〃是有人在吹银鸡吗?戏院中谁会吹银鸡?〃
〃这叫传呼机,如果想找哪个人,不知他在哪里,就可以通过传呼机台——〃
阿楚蓦地住嘴。
〃传呼机?〃我叫出来。
她抓住我肩膀。
〃永定!传呼机!〃
〃是呀是呀,CALL三八七七——〃
〃永定!你真聪明!〃阿楚尖叫,无边的喜悦,对我奉若神明。她几乎跳起舞来。
她把整个身体攀过来如花那边,我夹在中间,被逼聆听她向如花絮絮解释这物体:
〃如花,这传呼机,即是CALL机,每具约一千元,是近十年来才流行的先进科技。如果你身在外边,电话联络不方便,众人便可以通过一个通讯台,讲出你的号码。他们操作,你身上佩着的机就会响,然后你打电话回台,讲出自己的密码,查问谁找过你,便可以联络上了。〃
如花听得用心,但我知道她一点都不明白。这多烦琐,是她狭小天地之外的离奇诡异恍惚迷茫。戏院四周观众不知就里,见阿楚向空气喃喃自语,重复累赘,只觉她幼稚得可耻。
〃阿楚,你可以用最简单的话说明吗?〃我脸皮薄。
〃好,我不说,〃她呶起了嘴,〃你试用最简单的话说明。〃
我才不跟她斗,我只想飞车回家,CALL三八七七去。
我的灵魂已在那儿拨电话了,不过……
是哪一个台?
面对电话,一样束手无策。
哪一个台?
何处着手?
还是阿楚心水清,她找到一个跑突发的同事,这类记者身上必备传呼机,三两下子,阿楚弄来港九传呼机台的电话了。
〃如何弄到手?〃
〃他们联名加价嘛,自那份联名的通告可一一查出。〃
大概有十几间传呼公司,每间公司,又有若干传呼台,二十四小时服务。
但市面上使用传呼机的人那么多,经纪、记者、明星艺员、外勤人员、甚至职业女性……人手一机,水银泻地。惟有逐台逐台地试。今晚,我们特别紧张,内心有滚烫如熔岩之兴 奋:最后一夜,孤注一掷。
如花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做一些间谍才做的行为。
拨个电话去,像面对机器:
〃喂,CALL三八七七,我姓袁,电话是……〃
完全冰来雪往。
已经是凌晨一二时了,隔一阵,也有电话回过来。每一次铃声响了,我与阿楚都神经兮兮地交换一个眼色。我俩分工合作,互相扶持,共效于飞。聆听带睡意的声音骂道:〃什么时候了?线!〃
有些回复得很快,但他姓林、姓余,或不讲姓氏。我们道歉CALL错了。
有捞女的回话:〃一千元。什么地方?十分钟后到。〃其中一个声音,还像煞无线电视台那新扎的小师妹。
到了二时十五分,我接到一个电话:
〃袁先生?哪位袁先生?〃
〃你是陈先生吗?〃
〃是。〃
我忙问:
〃陈振邦先生?〃
〃不。〃那中年汉回话。
一阵失望。
〃对不起。〃
〃喂——〃对方有点迟疑,〃你找陈振邦干吗?〃
〃陈振邦是你——〃
〃不,他是——我父亲。〃
啊!我,
终于,
找到了!
〃陈先生,陈先生,真好了,太好了!请听我说。〃我的脑筋纠结,坚实如铁壁,怎么细说从头?只好把以前的谎言,复述一遍,〃——这样的,我祖父专营花旗参,以前在南北行有店铺,后来举家移民到英国去。今次我回来,代他探访故旧,这陈振邦老先生,现在哪儿呢?请通知你父亲……〃
〃我不知道他现在哪儿。〃
〃不,千万别不知道!〃我不许他收线,〃请求你,我非见他不可,有重要的话要同他说。〃
〃他还有什么好重要的?〃声音中透着不屑,〃都闻得棺材香了。〃
〃陈先生,我——后天要上机了。千辛万苦才找到你电话,我要尽一切能力找到他。明天星期日,整天都有空,我不用上班——〃我锲而不舍。
〃上班?你不是刚自英国回来吗?又说后天上班?〃
〃是是是,我是说,我的朋友不用上班,他代我寻找陈先生,虽非他切身之事,也不遗余力。我们明天来见你?〃
〃不用了。〃他说。
冷淡得很。
〃请你告诉我他住哪儿,我好自己去吧?〃上帝,拜托你老人家好好感应他,叫他吐露消息。否则功亏一篑,我抱憾终生。
〃袁先生,老实说,我那父亲,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他在我很小时已离弃我们母子。战事发生,生意凋零,家道中落,我还是靠母亲辛苦培育长大,才有今天,所以……〃
〃你母亲可是程淑贤?〃
〃是呀。你都晓得了?〃
〃陈先生,我对你们一家很熟悉呢。〃比他还熟悉!起码他并不知道在他母亲之前,还有如花。〃所以祖父托我一定要与他面谈一切。〃
〃我不管你们面谈什么,我也没兴趣知道。不过一年数次,我聊派人送点钱给他,他总在清水湾一间制片厂外的油站收取。他在那片厂当茄喱啡(群众演员),已十几二十年。喏,银幕上那些老道友就是。根本不必化妆。〃
〃我是否应往片厂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