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沧海变成桑田-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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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而今这本书上,线条浑圆的裸体人像结跏趺坐,手中结着降魔印。降魔?降的什么魔?所谓魔者,便是这摆也摆脱不掉的岁月吧?人生吧?
冷凝偶尔抬起头,瞥见蓬勃装打扮的杞成舟,便觉有一股悲怆从天际袭来,箭一样犀利,一下子就血肉横飞地洞穿了她单薄的胸膛。眼前的那个杞成舟,站在离她不过一丈的地方,却分明相隔如天涯。就好象是放风筝的季节里,她手上那只断了线的纸鸢,被风拉扯着,呼拉一下,便从她眼前飞走。飞得老远老远,远得她今生今世,都再也无法触摸得及。也许最终它仍会掉落下来,可那掉落下来的地方,毕竟,又是别人家的院子了。
如此看来,昨晚的高兴,原来也不过是一场空高兴。不过是水中月。不过是镜中花。不过是年轻岁月里的一场梦境。等到梦醒了,她也就该长大了。长大了,就要嫁人。就算不嫁给阿明,也总得嫁给其他门当户对,来跟她家提亲的人。而这些人里,绝不会有杞成舟。
这便是生活么?这便是她不得不接受的生活么?冷凝呆呆地看着那书,书上那裸体人像眼观鼻,鼻扣心,冷冷地翻着降魔印。
阿明的话果然不虚,才一放学回家,冷凝便看见冷鸿儒将阿明父亲给送出院子来。阿明父亲看见她,慈祥地咧嘴一笑,走了。冷凝让他笑得汗毛直竖,好容易等客人走远,跟冷鸿儒走回堂屋去,这才慌张问道:“他来干什么?”
“串串门子呗,”冷鸿儒道:“还能做什么?”
冷凝狐疑地看着他。冷鸿儒让她这一看,好象也明白了什么,顿时直叫起来:“咦,不是你跟人家串通好了吧?哼,别打量着我不知道!你屋子里那一筒子红豆,是谁给你的?莫不就是阿明?我可告诉你呵,可别跟我起什么歪心思!你将来,是跟他们不一样的!我已经告诉过你吴叔叔了,几时有空,便让你上北京去!我想,以你的资质,在圣教总坛里呆上几年,只要肯努力,要做个一代侠女,又有什么难处?到那个时候,你还会看得上阿明这样的人么?”
“看不上阿明这样的人,”冷凝笑道:“那应该看上什么样的人呢?”
冷鸿儒倒有些摸不准他这个女儿了,哼道:“你看看,哪有姑娘象你这样没皮没脸的,看上这个,看上那个,这是你该说的话么?话说回来,你今后既是个江湖人,那当然也该找个正正经经的江湖人!”
冷凝吃地一笑,也不再跟他多说什么,翩然进屋。这时的心情,现成的便有一句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要说江湖人,杞成舟不就是个现成的江湖人?只是,要杞成舟象阿明那样,上她家提亲,看起来还是颇有难度。唉,这位杞先生呀,似乎喜欢倒也算喜欢她的,可是,就这种喜欢,距提亲明显还有一定的距离。更准确点,或者是风马牛不相及。不知道这个问题,又该怎么解决呢?
冷凝沉吟着,往梳妆台上看一眼。那台上的菱花铜镜照出她甜美的圆圆脸,配起头上的那个丫丫髻,整个人看起来,倒象是一个正在吃奶的娃娃。似这种形象,大约,也就只能吸引阿明那种半大的毛孩子吧?蓦地里醒悟,为什么杞成舟对她的喜欢,会距提亲如此这般风马牛不相及。算起来,他今年也有三十来岁了,三十岁的男人,总会喜欢更成熟一点的女人?
只是,成熟一点的女人,究竟又该是个什么样子呢?苦苦地思索。脑海里一时波涛翻滚,历朝历代成熟的名女人们走马灯一样从眼前转过。赵飞燕是瘦的,杨玉环是胖的,貂蝉是年轻的,徐娘是半老的。但不管这些人在外型上有多少差别,据脑海里留下的零星印象,她们都精通一种很讨男人们喜欢的功夫,似乎就叫作,媚术?
这媚术,顾名思义,当然就象她们的剑术一样,乃是一种修炼妩媚的功夫。只是练剑,还有个剑谱,这媚术么,从史料上得来的印象,却好象是这些人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那倒也是,几千年下来,这历史上一共才出过几个名女人?就好象她们武林,时不时,不也总能冒出几个天赋异禀的练武奇材么。只是这样一来,就未免苦了冷凝这样不是天赋异禀的人物,不晓得这个媚术,究竟又该是怎么个练法?
好在冷凝虽非天赋异禀,到底也还算个聪明人。不多久,便福至心灵,从那浩如烟海的史迹里,搜求出一招尚未彻底失传的媚术来。也许,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不多久,她也便可以象那些剑术上的大宗师一样,著书立说,写一本《冷凝媚谱》了。而这《冷凝媚谱》上的第一招,便是刚刚浮现在心头的一句诗:
回眸一笑百媚生。
众所周知,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直接后果是,六宫粉黛无颜色。这一招,当然是石破天惊、非同小可了。至少,从冷凝目前的状况来看,杞成舟还根本没有什么六宫粉黛,所以,只要这一招修至小成,收服一个剑馆先生,还是根本不在话下的。一想到此,不由不信心大增,当下便自菱花镜前,足尖一转,优美地背过身去。
回眸一笑百媚生!
菱花镜里照出的,是一双怒视的双目。冷凝并不灰心。练剑不也是这样么?要锲而不舍地逐日练习,方能对剑招中的精微要义,渐渐有所领悟。更何况这种需要天赋异禀才能出神入化的更加精微的媚术呢?冷凝再一次从镜子前转过身去,回眸一笑。
这一次,从那对杏仁眼里射出的光芒,好歹柔和了些。冷凝点点头,再来一次。那眼神,开始有些动人了。再来。再来。再来。十多次这么练下来,眼睛里多了一眶泪水。泪眼模糊中朦胧看去,镜子里面的那张面孔,熠熠生光,这一回,真个是美艳不可方物。
冷凝伸袖擦掉眼泪,对于自己的表现,一时很感满意。只是功夫虽成,还必须找到机会用上。然而在剑花社里,无论何时,好象杞成舟总是处在自己的前方。这一个回眸么,因此就回不大起来,总不成自己先背了身,然后再回眸一笑?那可也太着相了些。再说,还当着那么多弟子们的面……
毕竟是剔透人,念头一转,便想到剑花社里面用不成,还不兴在外面用?就说杞成舟每次到剑馆吧,都来得那么迟,她要是掐准时机,只比他早上一步,那么,当他的脚步声在她身后熟悉地响起之时,她不就立即可以施展这《冷凝媚谱》第一招,回眸一笑,而六宫粉黛无颜色了么?
想得清楚,这个下午,便打定迟到的主意。到了时候,磨磨蹭蹭地出门,走两步,退一步,再逗弄逗弄街边黄犬,踢一踢李家被捕兽夹夹去一条腿的三脚猫,终于在远远望见剑花社之时,听得那钟声当当敲响。这就是说,她果然迟到了。只是迟到虽是如愿以偿的迟到了,可是好象身后并没有传来什么熟悉的步声。回头一看,田埂上空荡荡地并没有一个行人。难道……
慌慌地往前赶,果然!还没踏进剑花社大门,便听见杞成舟清亮的声音在教着剑招:“举火燎天!”满院子应着声,便是一片雪亮亮的剑刃迎着日光举起。冷凝一步踏进门去,跟杞成舟的眼光撞个正着,一个慌神,《冷凝媚谱》的第一招便给忘得不知去向,只听杞成舟平板地道:“一炷香马步!”
站一炷香时间的马步,是对犯错弟子的通常处罚。换在平时,冷凝自己理亏,这种处罚,自然也就心安理得地受将下来。只是今天,那心情真是说有多委屈,就有多委屈,顿时眼眶一热,便有什么东西往上冲来。她性子却硬,赶忙努力睁大眼睛,不让那里面的东西有机会凝聚成团,自顾默不作声地,走到墙角,两腿一分,扎下桩子。
这一个桩扎下去,心里面,对于万恶的剑馆先生,真是恨也恨到死了。恨不得就化成那满院子的兵刃,扎扎扎扎扎,把个乱草丛扎得四面透风,也不要钱,就可以白送给人家做窗扇使。心里恨着,又委屈着,那眼泪到底还是没能管住,从瞪得溜圆的眼睛里落将下来。
冷凝使劲地低头,感觉到那一滴眼泪慢慢地顺着脸颊爬下,慌忙又找个动作,借着擦鼻子的姿势食指一伸,将那滴泪珠抹掉。眼泪抹掉,便只剩下对乱草丛的一腔仇恨。恨。恨得牙齿痒。恨得再也不想看他一眼。也再也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话。但愿他出门撞见鬼,喝凉水塞牙,走路踢石头,翻两个大跟头……
“起来吧,”耳旁忽然有个和悦的声音说。
冷凝险些儿没反应过来,抬起头,却见正是那万恶的家伙在跟她说话。话声是柔和的,眼神似乎也比刚才多些温度——这说明,这个家伙虽然万恶,终于也开始良心不安了——尽管如此,她冷凝、冷姑娘、未来的冷女侠,在此对天发誓,无论如何,无论怎样,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她也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再理他的了!哼,哼哼!
因为是发下这样的誓,放学以后,虽然捞到一个绝好的机会可以施展《冷凝媚谱》第一招,冷凝也毅然绝然地放弃掉。杞成舟是一贯懒懒散散地拽着步子,不多久便形落后。她也只是昂然不顾,跟阿闲一路赶超向前,肆无忌惮地在他身前有说有笑。阿闲忽而凑过来跟她咬耳朵道:“你可知道,张七个那厮竟是好笑得很,竟对我有那个意思呢!”
冷凝支着一只耳朵,一壁去听身后疲沓的靴声,一壁夸张地笑道:“是么?”
“今晚他就约我去锥子山,”阿闲道:“我想着,如果不去,没得让他小看了。如果去呢,他那个身手,我又对付不了。万一,嗯,他那种人,一个不规矩起来,我可怎么办?”
“那你到底去是不去?”
“当然去!”阿闲道:“不过这回你可得帮我一把了。最好能先去塔里躲起来。到时候,万一有什么情况出现,就可以冲出救驾。要是没什么情况,你就别出来,成不成?”
这听起来倒挺有意思。冷凝笑道:“成,怎么不成?”两个女孩子对于晚上的历险,就此得到共识,相互看一眼,都觉得好笑,叽叽咕咕笑成一团。身后不远处,只听杞成舟轻轻咳了一声。
冷凝还在笑着,心里忽有什么地方,蓦地一下子刺疼。
这天晚上,也不知为什么,两个女孩子竟是白密谋一场。眼见夜月当空,都升得老高老高了,那破落户张七个的鬼影子还没见着一个。阿闲在山上等了一晌又一晌,气得简直快要发疯,终于再也不等,转回塔内,破口大骂道:“好个贼眉鼠眼的破落户!耍花枪竟耍到姑娘面前来了!哼,老天爷作证,我阿闲对天发誓,此仇不报非女子!姑娘必要他从此认得,阿闲姑奶奶这几个字,到底该怎么写!”
冷凝自然也是义愤填膺,正要说话,不经意从塔眼里一瞥,那山脚处却又上来两个人。阿闲见她脸色有异,道:“不会是又来了吧?哼,便是来了,姑娘我的誓也已经发过了!”
冷凝轻声道:“你看外面,那是乱草丛吧?”
阿闲也朝外面一张:“没错,又是他跟月影如花。没想到一只老虎还真成全他们了。呀!我们还是趁他们没到,赶紧溜走吧,要不再向上次那样,在这里呆上一两个时辰,动也不敢动,可活活是难受死人了。”
这自然是知机的举措。两人便悄悄溜下塔来,轻手轻脚自后山走了。估量着那两人再也听不到,阿闲才又开始大骂张七个。冷凝听便听着,到了紧要关头,也不忘随声附和几句,只是那颗心,却仿佛已经根本不是她自己的了。她自己的这颗心,十五年来,又何尝这般地疼痛过?
那疼痛仿如海浪,一波波地拍来,无穷无尽,无休无止,竟把这颗肉做的心,活生生当成坚硬无情的岸礁了。一波一波地冲呵,一波一波地冲呵,想便真是岸礁,逢着这样的力道,逢着这样的冲刷,也该得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千疮百孔了吧?
冷凝在夜色里,有些凄惨的微笑。她其实早该想到的。其实,也分明早就知道了的。乱草丛已经有了月影如花——也正因为有了月影如花,那一堆乱草的形象才会摇身一变——可她怎么偏就是,压根儿都没曾想到呢?真是一点点,都没有想到呵。
海浪怆然地拍过来。冷凝跟阿闲分了手,一个人顶着月亮,被浪头冲得飘飘摇摇地,往家里走。原来昨天,她到底,还是只做了一场梦。原来杞成舟到底,也还只是她手上那只断了线的纸鸢,终于被风扯走,落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去了。当然根本从来,那只纸鸢也就不是她的。所以在她手上,也不过是从别人哪儿借来一用。而今,别人终于又毫不留情地收回去了。
冷凝有些想笑,可又挣不出一丝儿的笑容。想哭,眼珠干涩得转不动。只觉得胸腔里的那一颗心,早已经在大恸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