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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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流?我推开了门。
屋中只有江远澜一人。
这是我和江远澜自大泉山分手之后第一次见面。
霎间,他把我箍在他的怀里了。他紧紧地箍着我,憋得我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开始,我没敢挣,实在是被他箍得太紧了,我才挣的,没想,我越挣,他箍得越紧毫无任何思想准备的我嗷地叫了起来,就在他闪电般后退的同时,我一屁墩坐在了地上!
我不仅觉得面颊烫得烤人,而且还炸猪皮似的发起来,我双手狠狠地捏了捏脸蛋,呆怔片刻,双手捂住了脸。我的泪水从来没有流得这么酸楚和帅气,从来没有流得这么畏惧和漂亮,那些泪水从前生就憋攒下了,萧条至今,这次就是来毁灭一切的。
……我的面前送来微丝般秋的寒气,送来这小屋一景一物对我的熟悉,送来盖遍窗台的尘土气和煤烟气,送来赅博详备,全面切时的他的一音一语,送来热了剩菜剩饭后的一屋香气,送来煤火妖艳轻狂焚烧时的毕剥毕剥声,包括送来他对我明确的爱抚。我看到江老师双手抱着一个木棉枕头,面对面地蹲在我面前,他一边把枕头一个劲儿地往我怀里顶,一边泪流满面地说:“垫一垫,垫一垫,当心凉了屁股!”
江远澜说话的时候,白炽灯跳了两下,灯丝还微微晃动起来,江远澜紧张地抓住了我的手,并把我的手按在枕头上——江远澜的手冰凉!他有些语无伦次了,他说:“给,给你个枕头垫……垫屁股。”那笨蛋说的话,让我噗嗤笑后索性从他手上拽过枕头,垫在了屁股底下,说道还不赶快把我拉起来。我噘着嘴等着,但江远澜丝毫没有拽起我的意思,他喜悦得一头大汗,他的目光揭开了一层——蒙在过于崇高、人类难以理解的恐怖事物的帷幔,他说:“哭吧。”
我伸出手,不知是要抹去还是要抚摸他的泪水,我的手在他瘦削的脸上和他的泪水一道逗留,我甚至想把我的手隐匿在他的脸中,不再和他的泪水重逢,我用自己满是泪水的目光告诉他时,他像邮筒一样被动。我双手捧住了他的脑袋,他的眼皮犹如被微风吹着的山茱萸,急切、可怜又轻快地摇摆,他像闹觉的孩子一样啼哭,他说:“噢,噢。你……你……你怎么……”江远澜的胸腔被一股不由自主的情绪折磨得发出了嘶鸣,他一直克制的唏嘘,强烈的抽噎几乎都成了无法按捺的愿望,惟一的愿望。事实上,我的双手捂住的只是湿漉漉的脸,却无法挡住扑簌簌又流出来的泪水,我甚至急了,他的鼻沟嘴角让泪走成了线,好像连他自己也弄蒙了:这泪水流向何处,这泪水又是从何处流来。
……江远澜几乎像一筹莫展的欠债鬼一样和我对坐在地上,我的神情倒像是在和他促膝谈心或切磋弈技。我发现他屁股下面坐着一块煤,我弓起脚尖想去铲走那块煤,谁料,煤块太大,没铲走,却给了江远澜屁股一脚。“哎呦,”江远澜惊讶地看着我,他那又粗又密的睫毛上泪水还都在呢。“你……你,”我嗫嚅地说道:“你不觉得硌屁股吗?”说罢,我又用脚尖勾了勾那块煤。
江远澜闭上了眼睛,惟恐一旦睁开眼睛,他的屁股下面能生出鹅卵石或砖瓦。我站起来,把他的手勾到一起,拉起他来,我奇怪地问他:“你什么时候也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江远澜惊醒般睁开眼睛,茫然而又困惑地注视着我,我吓得赶紧松开了手。那一霎,一切都恢复到了常态。
——怎么了?
——怎么也没怎么。
——怎么能没怎么呢?
——没怎么就是没怎么!
——你总算来了。
……
——郭局长叫你,他在校长办公室等你呢,我突然想到了。
——你是……你是为郭局长来的?江远澜的神情一下子冷了。
——我诚实地点了点头。
“你走吧,你告诉郭局长,就说我死了,拜托!”江远澜的话冷若冰霜。他负气地抱着枕头,一边拍打着枕头上的尘土一边指着枕头上一圈又一圈的口水印子说:“你怎么偷偷在别人家睡觉,还流出口水?难道我晚上开多长时间的会,你就可以睡多长时间吗?你睡得够甜的啊!”江远澜情绪喜怒无常,说冷就冷,那一刻,我的心被刺了一下。可是,当我又看到江远澜沉郁憔悴的脸时,和蔼甚至乞求地对江远澜说:“你去嘛,求求你了,要不我怎么交差呀!”边说,边双手推着他的背向门口走去,江远澜的态度很坚决,但我也很坚决,突然,他的脸晴了,“你知道吗,基督诞生时,有牧童在吹笛子!”
我试图理解江远澜的言行,于是,我把江远澜的破窗户纸全撕了,跑到西街“聚吉祥”杂货店买来了最白的麻纸和一块枣木搓板,先将新窗纸糊上,然后跑到湖边,将江远澜的全套被褥、床单、枕巾都洗了,将他的家彻底收拾完后,还熬了山药蛋粉浆把他的床上用品都浆洗了一遍。忙乱之间,我忘记拆洗枕头套了,事实上我最想洗的就是那个枕头套,那个“罪行累累”的枕头套。
搁在窗台上的“舞美人”一个不少,经常会在幻觉中看到它们悠然、宁静地移动姿态在为江老师解闷,在蓬开的舞裙里真藏着神话中传说的能说出人秘密的一束麦穗,现在,“舞美人”争先恐后地告诉我:那个寒假,江远澜始终没能回到广东,他为没能给我买到合适的发箍懊恼不已,他甚至没从北京带回来一粒大米,以惩罚自己的笨拙。这个暑假,往返广东不到一周的时候,他几乎是专程驮运大米的驴子,精神恍惚地要么坐在米袋上发呆,要么独自一人孤坐湖边。心绪总像船一样摇晃不停的江远澜有好几次咚咚咚敲开韦老师家的门后,又急遽地逃走,由此惹来韦师母的一通漫长的咒骂……
不知道是忙活累了,还是这小屋原本就有奇特的魔法,只要走进来,一股顽强的困意就会顽强地到来,它会滴溜溜地在我眼皮上纠缠,非逼得我进入梦乡——我又趴在床上睡着了。
和江老师一齐回到小屋的还有郭局长,他是来取江老师所做的《关于大泉山水土保持情况数据库》资料的。“嘿,嘿,”郭局长摇了我好几下,我要么不睡,一睡便睡成死狗。他不解地看着站在他身后的江远澜:“这丫头怎么走哪儿睡哪儿?”“她……她是来补习的。”江远澜小声说道。
我被郭局长摇醒时,口水又流到了枕头上,我忙用袖口把它抹了,反转过身,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喝,江远澜你这屋子收拾得不错嘛。”郭局长的夸奖让江老师很尴尬,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小屋的变化,或者说他像第一次来到这个小屋,挤进小门的宜人的和风吹拂着小桌上纷碎的小花,我用闲置在书桌上的一个竹笔筒做了花瓶,挂露的无名小花是从湖边采来的。江远澜仿佛是在寻找秋天最先投下的是哪一滴秋雨,他如猫科动物在自己的边界边巡视一样在小屋转了好几圈,他那充满质疑的目光和傻呆呆、摊开两手站在那里的样子逗得郭局长忍俊不住了:“老江,你怎么了?”“错了吧?”江远澜似乎是在征询郭局长的答复:“我们走错了吧。”
此前,对于江远澜的种种传闻郭局长都充耳不闻,他一直觉得喜城中学有江远澜,乃至一批江远澜的存在所具有的教育意义和模范作用就在于他们个个都忘我钻研:他们与精神的人及将要成为精神的人,构成一种类比,他们哺育给学生们的思想及思维方式,都是注入在下一代心田里的弥足珍贵的精神种子。设想,一旦获得合适的土壤,便会疯狂地生长……他们在自己的专业之外心悦诚服地以笨蛋或傻瓜自居,原来他们并不是为玄而玄,他们在生活中的抗智性的确玄得可以,玄得洒脱,眼见着出去再进来的功夫,家就认不得了,甚至还像狗拉屎,满屋转圈。
看到这阵势,我忙给郭局长倒了一杯开水,让开书桌,请他坐。郭局长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本1965年的《数学学报》,翻开问:“这篇《马尔可夫过程的零壹律》你看了没有?”“看是看了,”江远澜说,“只是用功尚勤、所获无多。”郭局长说:“或许今日数学的不毛状态是全球性的?恐怕不仅仅是你我赶上了数学的贫瘠年代……”
郭局长把风衣脱了,拿出来要和江远澜长谈的架势,因为江老师并不同意郭局长的说法,他认为一个数学工作者的天职就是用毕生的精力投入到研究中去,他说数学不是苹果树,没有大年小年之分。我悄悄退到门口,正欲离开,门突然打开了,魏丰燕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她大声嚷着:“快,石老师叫你!咳,唉,还愣着干啥呀,快去呀!石老师病得快不行了。”魏丰燕一手拽住我,一手拽上江远澜,于是,我们甩下郭局长,谁都来不及多想,直奔石磊磊家去了。
在大泉山,庄稼重把地委王局长诱到山旮旯里,打得王局长满地找牙的事情没有一个目击者。王局长从山坳里钻出来时,对贾校长说他和金钱豹搏斗了半个时辰,他浑身挂彩,伤势是很严重的。贾校长亲自护送王局长回大同,此后,有关王局长伤情便无人知晓了。 这学期开学,庄稼重老师不见了,再一打听,说是调到孙仁堡村当小学老师去了。庄稼重老师临别喜城中学时,在校门口收发室小得像一张羔皮的黑板上写道:“宁可埋之浮尘,不可投诸匪类。”有消息说庄稼重老师还没到孙仁堡村就被逮走了,更有消息说庄稼重老师变成了喜城县内最高山——六棱山的羊精。
喜城中学的老师们一直把自己喻为无主的羊群,谁来撵羊,谁来捉羊,谁来放羊,谁来宰羊,似乎没有人集中精力去考虑这个问题,更没有人用耐心和热忱去解决这个问题。喜城县委武装部长带着两个手下的人跑到桑干河用手榴弹炸鱼时,在打捞起白花花死鱼的同时,还打捞上来两具白花花的尸体,一男一女,两个人的脖子各用一根铅笔芯细的羊皮绳死死缠绕,浑身上下连一根布丝儿都没有。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死者必定是阿琪和小程老师!我甚至想象得出小程老师掩人耳目特别让我为他送行之后是如何在聚乐山小站下车,如何沿着当初我带他去打石鸡的小路直奔桑干河,和阿琪汇合……
事实上,我的想象非常局限。人武部长找来法医做尸体认定时发现:女尸死亡的时间要比男尸死亡的时间早一个多星期,也就是说男尸是在女尸死后一个多星期之后把自己和女尸绑在一起,再次沉入桑干河的。水性极好的男尸临死之前喝了大量的白酒。
赵天尧又来到喜城中学,他说喜城中学是全县非正常死亡的大户,询问贾校长又有谁没出事。赵天尧从校长室出来,匪夷所思地找到了我,实际上也就是秋季开学的第二天一早,我的目光一直盯着赵天尧脚上的那双奶油色羊皮凉鞋,他用牧师般平静的口吻询问我小程老师的情况时,我说:“这事你应该去问杨美人同学。”赵天尧又拿出了公安嘴脸:“正是杨美人说你和小程老师的关系非同一般!你有没有借自行车给小程老师?”“有,有,今日中国满大街的赵高,浦志高!”我压低舌头的咒骂赵天尧听到后很兴奋:“这么说,你承认小程老师和你有关系了?”
我和照天烧的纠缠如同羊和羊膻味的纠缠,等我请他去城西门的东风饭馆吃完炸油糕炖羊肉后,他抹抹油嘴走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娃要想不惹事,就当只绵羊。”我说记住了。照天烧告诫道:“甭口是心非,娃就是只绵羊。”
屁股大得像草垛的魏丰燕还挺能跑,先我和江远澜之前推开了石磊磊老师的门,她气喘咻咻,两个大奶子忽颠忽颠的,表示她真是着急了。
石老师穿一身玫瑰红丝绒睡袍倚在床头,她的面色苍白,看来她病得得不轻,她的眼眶都是青的,可是她的神情却有一派上坟祭祀的羊,豁出去了的宁静。
石老师的头发梳得溜光水滑,头上别着的发箍像是一件旧物,核桃色的料器上镶嵌着七颗水钻,就让人以为她头上打着微型探照灯。石老师见我进来,脸上的关切,厚实深长,她拍拍床边让我坐。
“石老师你怎么了?”石老师用羊毛一样柔软的手势招呼我,我一下子喉咙堵得厉害,脸憋紫,眼发红。我上去躬身握住了石老师的手,感到她的手的确像剪下的羊毛软而冰凉,我正欲宽慰老师,一只杜鹃从床墙对面的挂钟里跳出来,在这窄仄狭小的屋子里,以机械又凄婉的声调,朝我们咕咕叫着,它的声音比秋蝉随风长吟悲鸣更加真切,江远澜先是吓了一跳,接着,情不自禁地走近它,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