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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节

读通鉴论-清-王夫之-第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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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大臣之以身任国事也,必熟识天下之情形,接纳边臣之心腹,与四方有肺腑之交,密计潜输,尽获其肝胆,乃可以招携服远,或抚或勦而罔不如意。夫以一人之忧为忧,以天下之安危为安危者,岂孤立廷端,读已往之书,听筑室之谋,恃其忠智而无偾事之虞哉?
    大臣之谋国也,既如此矣;则天子命相,倚之以决大疑、定大事,亦必有道矣。殿阁之文臣,既清孤远物,而与天下素不相接;部寺之能臣,钱谷刑名杂專В诨掠兴村兀晃R晌薅ㄖ裕咧且阅保甓蟆9嗜酥髦啵厥谷氩巫椋鼋铀姆剑缏疥蕖⒗铉窝恳玻缬幸匝永糠秸蚨闷湟欤惶煜乱嘀骶熘椋锿捎胛蛞溃湟弥福晃藁己跏禄啾洌苷乱允Ь菀印2荒苤硕穹乐显字凑腥ㄖ#叱冀讨唬阅幌嘀槭浚ν蚶镏樾危障魅绽耄《岩印
    〖一二〗
    唐置神策军于京西京北,虽以备御吐蕃,然曾倚此军削平叛寇,则资以建国威、捍非常,实天子之爪牙也。德、宪以来,权归中涓与西北节镇,虏至莫能奔命,李绛所为欲据所在之地,割隶本镇,使听号召以击虏之猝至,不致待请中尉,迟延莫救也。宪宗闻绛之言,欣然欲从,而终于不果,识者固知其必不果也。
    唐于是时,吐蕃之祸缓矣,所甚患者,内地诸节度分拥疆兵,画地自怙,而天子无一爪牙之士;于此而欲夺之中涓之手,授之节镇,中涓激天子以孤危,辞直而天子信之,又将何以折之邪?是军也;昔尝以授之白志贞矣,朱泚之乱,瓦解而散,外臣之无功而不足倚,有明验也,故付之于宦官,亦无可委任,而姑使其听命宫廷耳。如复分割隶于节镇,则徒为藩镇益兵,而天子仍无一卒之可使。有若朱泚者,猝起于肘腋,勿论其能相抗制也,即欲出奔,而踉跄道路,将一车匹马而行乎?绛不虑此,欲削中涓之兵柄,而强人主以孤立,操必不可行之策,徒令增疑,何其疏也
    绛诚虑之深,策之审,则当抗言中涓揽兵之非宜,取神策一军隶之兵部,简选而练习之,猝有边警,驰遣文武大臣将之以策应,外有寇则疾应外,内有乱则疾应内,与节镇相为呼应,而功罪均之。如此,则天子有军,应援有责,而中涓之权亦夺矣。柰之何舍内廷之忧而顾外镇之患乎?如曰待边将之奏报而后遣救,无以防虜寇之驰突。则侦探不密,奏报不夙,边镇之罪也,非神策之需迟而不及事也。唐室之患,不在吐蕃而在藩镇,已昭然矣,如之何其弗思?
    〖一三〗
    人臣以社稷为己任,而引贤才以共事,不避亲戚,不避知旧,不避门生故吏,唯其才而荐,身任疑谤而不恤,忠臣之之效也。周公遭二叔之流言,既出居东,而所汲引在位者,皆摧残不安于位,公身之不恤,而为之哀吟曰:“既取我子,勿毁我室。”小人动摇君子,取其为国所树之人,指之以朋党,毁之以私亲;诚可为尽然伤心者矣。虽然,公以叔父受托孤之任,抚新造之国,收初定之人心,以卫社稷,故必近取休戚相倚者以自辅,固未可概为人臣法也。
    立贤而先亲知,非无说以处此矣。狎习已夙,则其性情易见而贤否易知,非遥采声闻者之比也。且吾权藉既尊,风尚既正,属在肺腑者,苟非甚不肖,若李虞、李仲言之于李绅,亦将习见正人,习闻正论,顺风而偃,乐出于清忠之涂;则就亲知而拔用之,非无得也。然而有大患者,苟其端亮忠直、忧国如家也,则其议论风旨恒毅然外见,而人得测其喜怒从违之所向。于是所与亲知者,熟尝其肯綮以相迎合,亦习为亢爽之容、高深之说、以自旌而求雠。如牛僧孺、元稹、李宗闵、刘栖楚之流,危言碎首,亦何遽出贾谊、朱云之下;杜钦、谷永,徒观其表见,且可以欺后世而有余;苏舜钦、石延年、黄庭坚、秦观游大人之门,固宜受特达之知遇,杜祁公、司马温公所不能却也。而后竟如之何也?未遇则饰貌以相依,已雠则操戈以入室,凶终之祸,成乎比匪,不亦伤乎!
    宪宗志宰相“当为朕惜官,勿用之私亲”。此必有先入之言,诬绛以受私者。绛曰:“非亲非故,不谙其才。”言之诚是,宪宗弗能夺也。而李吉甫因之指斥善类为朋党,以利攻击者,即在于此。非尽吉甫之诬也,使牛僧孺,李宗闵、元稹、刘栖楚之徒,早为绛之亲故,而备闻其忼慨之论,绛能勿引与同升乎?而倾危爚乱之祸始,将谁归邪?自非周公以至圣有知人之哲,以叔父居摄政之尊,则未可亟引亲知,开小人姻亚膴仕之端;况乎人主方疑,同官方忌,为嫌疑之引避者乎?进以树特立之操,退以养和平之福,大臣之常度也。绛虽忠,未讲于此,上不能靖国,而下以危身,抑有以致之矣。
    〖一四〗
    吴元济一狂騃竖子耳,中立于淮、泗之闲,仅拥三州不协之众,延晨露之命,所恃者王承宗,既不能出一步以蹑官军之后,李师道独以狗盗之奸,刺宰相,焚陵邑,胁朝廷以招抚,而莫救元济之危,非能如向者河北连衡之不易扑也。而唐举十六道之兵,四面攻之,四年而后克,何其惫邪?论者责分兵如连则势益孤,而覆败尤鸡,参差不齐,以致师老而无功,似矣;然使专任一将,四邻诸道,旁观坐听其成败,则势益孤,而覆败无速,则专任固不如分任审矣。
    乃详取其始末而究之,元济岂有滔天之逆志如安、史哉?待赦而得有其旌节耳。王承宗、李师道亦犹是也。兵力不足以抗衡,唯恃要结闲贰以求得其欲,师道遗三数匹夫入京邸,杀宰相,毁陵寝,焚屯聚,挟火怀刃,而大索不获者,为之渊薮者谁也?非大臣受三寇之金钱以相阿庇,而讵能尔邪?则其行赂诸镇,观望不前,示难攻以胁天子之受降,概可知已。外则韩弘之阻李光颜,内则韦贯之、钱徽、萧俛、李逢吉等之阻裴度,皆醉饱于三寇之苞苴,而为之唇舌者也。故蔡州一空城,元济独夫,李愬一夕而缚之如鸡鹜,其易也如此,而环攻四年,其难也如彼,唐安得有将相哉?皆元济豢饲之鹰犬而已。仅裴、武两相立于百僚之上,为疑谤之招,弗能胜也。其迟久而后克,不亦宜乎?
    故国家当寇难相临之日,才臣有不足任之才,勇将有不可鼓之勇,夷狄盗贼所以蛊天下者,皆豆区之惠,而人为之风靡。非有清贞之大臣,前不屑千金,后不恤猛虎,则天子终无可寄之心膂。诸葛公曰:“唯澹泊可以明志。”人君尚知所托国哉!
    〖一五〗
    德宗令廷臣相过从者,金吾伺察以闻,愚矣哉!夫苟纳贿营私,则公庭可以密语,暮夜可以叩户,姻族游客可以居闲,乃至黄冠缁流、优俳仆隶、一言片纸而可通,奚必过从哉?裴晋公同平章事,以平寇须参众议,请罢其禁,于私第见客,宪宗许之。则岂徒收集思之益,以周知阃外之情形;而洞开重门,阴慝无所容其诡秘,杜私门、绝倖窦之善术,莫尚于此也。
    然而处此也亦难矣。惩猜防之失,则以延访为公;戒筑室之谋,则又以慎交为正:两者因其时而已。李太初群言杂陈,而漠然不应,宁蒙天下之讥怨,自以不用游谈之士为报国。盖截截谝言,非执中有权者,未易使之日进于前也。尝览元、白诸人之诗,莫不依附晋公以自矜善类;乃至归休绿野,犹假风韵以相激扬。然则当日私第之所接纳,其能益于公以益于国者,盖亦尟矣。
    以要言之,人君不可禁大臣之交游,而大臣固当自重其频笑。论辨也,文章也,韵度也,下至于琴尊书画山川玩好鉴赏之长也,皆劳视听、玩时日、以妨远略,而佥人可托以求雠者也。若夫一邑一乡之利害,此长彼短之策略,危言之而欲亟行之,祗以病国殃民,而开无穷之害。延访者,可务好士乐善之虚名,为宵人雠利达乎?周公下士至矣,而七月、东山惟与农夫戍卒咏室家田庐之忧乐,何有于指天画地之韬钤,月露风云之情态哉?故延访之公,必以慎听之、正持之,勿徒矜虚名而损实事也。
    〖一六〗
    宪宗之用裴公也深,而信之也浅,所倚以谋社稷之大计,协心合德而不贰者,独淮蔡一役而已。然当其时,已与李逢吉、王涯旅进而无别。及乎淮蔡既平,公居首辅,而宦官承宠为馆驿使,赐六军辟仗使印,公不能以一言规正;皇甫镈、程异以聚敛与公分论道之席,公力争,而以朋党见疑;浚龙首池,起承晖殿,张奉国、李文悦白公谏止,而二人坐贬。凡此数者,有一焉即宜拂衣以去;乃层累相违,公终栖迟于朝右,夫岂贪荣宠以苟容哉?盖亦有其故矣。
    公开阁以延士,而一时抱负之士,皆依公以利见,公去则不足以留,必群起而为公谋曰:公不可去也,委任重而受知深,志虽不伸,自可因事纳忠,以大造于家国,公姑隐忍以镇朝廷,使吾党得竭股肱之力,以持危而争胜。此言日进,公且不能违,而偃仰以息其浩然之志,所必然矣。故公俛仰中外,历事暗主,狎迩宵人,乍屈乍伸,终留不去,皆附公之末光者相从臾以羁迟也。公之浮沈前却,不谓无补于昏乱,则从臾者之言亦未为无当矣。及通数代之治乱而计之,则所补者小,所伤者大,起水火之争,酿国家之祸,公未及谋也。为公谋者,其志、其量、其识、皆不足以及此,而公大臣之道以诎矣。
    国家之患,莫大乎君子以若进若退之身与小人迭为衰王,而祗以坚小人之恶。何也?君子之道,不可则去耳。小人乃不以君子为忧,而聚族以谋攻击,则忌媢之恶,所逞者即自起于其朋俦,而同归于消灭。邺侯一归衡山,而张良娣、李辅国之首交陨于白刃。唯君子终留于位,附君子者,犹森森岳岳持清议于廷闲,且动暗主之心,而有所匡正,小人乃自危,而益固其党以争死命,抑且结宫禁、挟外援以制人主,而其势乃成乎不可拔。泰之拔茅以汇也,否亦拔茅以汇也,而君子之汇,终诎于群策群力之险毒。故刘向不去,而王氏益张;李膺再起,而宦官益肆司马温公入相,而熙丰之党益猖。
    大臣之道,不可则止,非徒以保身为哲也,实以静制天下之动,而使小人之自敝也。彼附末光者,跃冶争鸣,恃为宗主,以立一切之功名,而足听哉?是晋公之不去,公之亵也,唐之病也,朋党之祸,所以迄于唐亡而后止也。惟澹泊可以明志,惟爱身乃以体国,惟独立不受人之推戴,乃可为众正之依归。惜乎公之未曙于此也。而后知邺侯之不可及矣。
    〖一七〗
    韩愈之谏佛骨,古今以为辟异端之昌言,岂其然哉?卫道者,卫道而止。卫道而止者,道之所在,言之所及,道之所否,一言之所慎也。道之所在,义而已矣;道之所否,利而已矣。是非者,义之衡也;祸福者,利之归也。君子之卫道,莫大乎卫其不谋祸福以明义之贞也。今夫佛氏之说,浩漫无涯,纤微曲尽,而惑焉者非能尽其说也;精于其说者,归于适意自逸,所谓“大自在”者是也。则固偷窳而乐放其心者之自以为福者也。其愚者,或徼寿禄子孙于弋获,或觊富贵利乐于他生,唯挟贪求幸免之心,淫泆坌起以望不然之得。夫若是者,岂可复以祸福之说与之争衡,而思以易天下哉?
    愈之言曰:“汉明以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梁武舍身,逼贼饿死。”若以推究人心贞邪之致,世教隆替之源,固未尝非无父无君之教,流祸所及。然前有暴秦之速灭,哀、平之早折,则尽举而归罪于浮屠,又何以服晓晓之口哉?愚者方沈酣于祸福,而又以祸福之说鼓动以启争,一彼一此,莫非贪生畏死、违害就利之精,竞相求胜。是恶人之焚林而使之纵火于室也,适以自焚而已矣。
    夫君子之道,所以合天德、顺人心、而非异端之所可与者,森森鼎鼎,卓立于祸福之外。比干之死,不信文王之寿考;陈、蔡之厄,不慕甥馆之牛羊;故曰“无求生以害仁”。于是帝王奉之以敷教于天下,合智愚贤不肖纳之于轨物,唯曰义所当然,不得不然也。饥寒可矣,劳役可矣,褫放可矣,囚系可矣,刀锯可矣。而食仁义之泽,以奠国裕民于乐利者,一俟其自然而无所期必。若愚者之不悟,亦君子之无可如何。而道立于已,感通自神,俟之从容,不忧暗主庸臣、曲士罢民之不潜消其妄。
    愈奚足以知此哉?所奉者义也,所志者利也,所言者不出其贪生求福之心量,口辨笔锋,顺此以迁流,使琅琅足动庸人之欣赏,愈之技止此耳,恶足以卫道哉?若曰深言之而宪宗不察,且姑以此怖之,是谲也、欺也,谓吾君之不能也,为贼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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