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清-王夫之-第9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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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兵操于宦寺,而天子危于内;禁兵授之帅臣,而天子危于外。外之危,篡夺因之,宋太祖骤起于一旦,而郭、柴之祀忽诸,此李、陆二公所不能保也。晟移镇而更求一如晟者,不易得也;即有一如晟者,而抑难乎其为继。盖当日所可任者,唯邺侯耳。邺侯任之,则且求能为天子羽翼、终无逆志者以继之,法制立而忠勤徧喻于吏士,虽有不顺者,弗能越也,如是,乃可保之数十年,而居重驭轻之势以成。然而邺侯不可以自言也,敬舆亦不能以此为邺侯请也。德宗之欲任窦文场、王希迁也,固曰犹之乎吾自操之也。汉灵帝之任蹇硕,亦岂不曰犹吾自将之也乎?君畜疑自用,则忠臣心知其祸而无为之谋。李、陆二公救其眉睫之失,足矣;恶能取百年之远猷,为之辰告哉!
〖二四〗
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可谓天下之至愚矣。夫其所以不知者何也?瞻前而欲察见其谗,顾后而欲急知其贼也。可易者既见而知之矣,未可见者恶从而知之?必将乐闻密告之语,以摘发于所未形。此勿论密告者之即为谗贼也,即非谗而不为贼,而人之情伪亦灼然易见矣。当反侧未安之际,人怀危疑未定之情,苟非昏溺,岂遽安心坦志以尽忘物变之不可测哉?惟其然也,明者持之以静,乃使迹逆而心顺者,忧危而失措者,有过而思改者,为恶而未定者,皆得以久处徐思而定其妄虑。然而终不悛焉,则其恶必大著,不待摘发而无可隐。如是,则谗贼果谗贼也,在前在后而无不周知也,斯乃谓之大智。
达奚抱晖杀节度使张劝,据陕州,要求旌节,东与李希烈相应,邺侯单骑入其军中,于时宾佐有请屏人白事者,邺侯拒之曰:“易帅之际,军中烦言,乃其常理,不愿闻也。”夫抱晖之逆既著矣,必有与为死党者,亦无容疑矣;或有阴谋乘闲以作乱者,亦其恒矣:要可一言以蔽之曰,技止此耳。河东之军屯于安邑,马燧以元戎偕行,威足以相制,邺侯之虑此也周,持此也定,屏人以白者,即使果怀忠以思效,亦不过如此而已,恶用知哉?拒之勿听,则挟私而谤毁者,道听而张皇者,浅中而过虑者,言虽未出,其怀来已了然于心目之闲。若更汲汲然求取而知之,耳目荧而心志乱,谗贼交进,复奚从而辨之哉?
天下之变多端矣,而无不止于其数。狐,吾知其赤;乌,吾知其黑;虎,吾知其搏;蛇,吾知其螫;蛙,吾知其鸣;鳖,吾知其瘖;泾,吾知其清;渭,吾知其浊;冬,吾知其必霜;夏,吾知其必雷。故程子之答邵尧夫曰:“吾知雷之从起处起也。”天地之变,可坐而定,况区区谗贼之情态乎?献密言以效小忠者,即非谗贼,亦谗贼之所乘也,况乎不保其不为谗贼也。知此者,可以全恩,可以立义,可以得众,可以已乱,夫是之谓大智。
〖二五〗
禄山、思明父子旋自相杀,而朝义死于李怀仟,田悦死于田绪,李惟岳死于王武俊,朱泚死于韩旻,李怀光死于牛名俊,李希烈死于陈仟奇,而李怀仟旋死于朱希彩,陈仟奇旋死于吴少诚,恶相师,机相伺,逆相报,所固然也。杀机之动,天下相杀于无已。愍不畏死者,拥兵以自危,莫能自免。习气之熏蒸,天地之和气销烁无余。推原祸始,其咎将谁归邪?习气之所繇成,人君之刑赏为之也。
安、史之迭为枭獍,夷狄之天性则然,无足怪者,夫亦自行吾天诛焉可矣。史朝义孤豚受困,有必死之势,李怀仟与同逆而北面臣之,一旦反面而杀之以为功,此岂可假以旌节、跻之将相之列者。高帝斩丁公,光武诛彭宠之奴,岂不念于我有功哉?名义之所在,人之所自定,虽均为贼,而亦有大辨存也。尽天下之兵力以蹙垂亡之寇,岂待于彼之自相吞龁以杀其主而后乱可讫乎?降可受也,杀主以降,不可贳也。偏裨不可以杀主帅,则主帅不可以叛天子之义明矣。幸而成,则北面拥戴以为君,及其败,则剸其首以博禄位而禄位随之,韩旻、陈仟奇恶得而不效尤以徼幸乎?朱希彩、吴少诚又何惮而不疾为反戈邪?一人偷于上,四海淫于下,我不知当此之时,天下之彝伦崩裂,父子、妇姑、兄弟之闲若何也!史特未言之耳。幽、燕则朱滔、朱泚迭为戎首,淮西则少诚、少阳踵以怙乱,而唐受其败者数十年而不定。代宗毁坊表于前,而德宗弗能改也,恶积而不可复揜矣。
〖二六〗
陆敬舆之筹国,本理原情,度时定法,可谓无遗矣。其有失者,则李怀光既诛之后,虑有请乘胜讨淮西者,豫谏德宗罢诸道之兵也。诸道罢兵八阅月,而陈仟奇斩李希烈以降,一如敬舆之算,而何以言失邪?乃参终始以观之,则淮西十余年勤天下之兵血战以争、暴骨如莽者,皆于此失其枢机也。
安危祸福之几,莫不循理以为本。李怀光赴援奉天而朱泚遁,卢杞激之而始有叛心,虽叛而引兵归河东,犹曰“俟明春平贼”。据守一隅,未敢旁掠州县、僭称大号也。所恶于怀光者,杀孔巢父而已,抑巢父轻躁之自取也。德宗欲赦之,盖有自反恕物之心焉,李晟、马燧、李泌坚持以为不可,斯亦过矣。若希烈者,胜孤弱狂愚之梁崇义,既无大功于唐室;且当讨崇义之日,廷臣争其不可任,而德宗推诚以任之;贼平赏渥,唐无毫发之负,遽乘危以反,僭大号以与天子竞存亡,力弱于禄山,而恶相敌矣。此而可忍,万世之纲纪裂矣。何居乎敬舆之欲止其讨也?乘河中已下之势,河北三帅敛手归命,蹙已穷之寇,易于拉朽,乃吝一举之劳,而曰“不有人祸,必有鬼诛”。为天下君而坐待鬼诛,则亦恶用天子为也?俟人祸之加,则陈仟奇因以反戈,而吴少诚踵之,淮西数十年不戢之焚,皆自此启之矣。
原情定罪,而罪有等差;饬法明伦,而法有轻重。委之鬼诛,则神所弗佑;待之人祸,则众难方与。怀光可赦,希烈必不可容。法之所垂,情之所衷,道之所定,抑即势之所审;而四海之观瞻,将来之事变,皆于此焉決也。故敬舆之于此失矣。随命李晟、浑⒙盱菀唤僦础⒉痰雌剑煜虑尻蹋馍俪先乐霾蛔阋孕耍颓唷⑵铰⑽翰┲嬷疽嘞印Jе钩桑伎上г铡
〖二七〗
细行不矜,终累大德,三代以下,名臣正士、志不行而道穷者,皆在此也,君以之而不信,民以之而不服,小人以之反持以相抗,而上下交受其诎。欧阳永叔以困于闺帷之议,而陶谷之挫于南唐,尤无足怪也。
张延赏奸佞小人,爚乱天下,吐蕃劫盟之役,几危社稷,廷臣莫能斥其奸,而李晟抗表以论劾之,正也。晟之告李叔度曰:“晟任兼将相,知朝廷得失而不言,何以为臣?”推此心也,其力攻延赏之志,皎然可正告于君父,而在廷将继之以助正抑奸者,不患其孤鸣矣。乃德宗疑其抱夙忿以沮成功,终任延赏,听之以受欺于吐蕃,晟虽痛哭陈言,莫能救也。平凉既败,浑杆溃由椭镆巡豢蓳R,然且保禄位以终,而谴诃不及。无他,成都营妓之事,延赏早有以持晟之长短,而上下皆惑也。晟之论延赏也,且忘其有营妓之事,即不忘,而岂得以纤芥之嫌,置相臣之贤奸与边疆之安危于不较哉?而君与廷臣既挟此为成心,以至史官推原衅郄,亦谓自营妓而开,晟之心终不白于天下,唯其始不谨而微不慎也。饮食醉饱、琴书弈博之微,皆有终身臧否、天下应违之辨存焉。故昔人以在官抄书亦为罪过,而不可不慎。观于李晟,可以鉴矣。
〖二八〗
乱国之财赋,下掊克于民,而上不在官,民乃殄,国乃益贫,民罔不怨,天子闻之,赫然以怒,皆所必然,而无不快其发觉者。然因此而句勘之以尽纳于上,则害愈浸淫,而民之死也益剧矣,是所谓“牵牛以蹊人之田而夺之牛”也。
假公科敛者,正以不发觉而犹有所止耳。发觉矣,上顾因之而收其利,既无以大服其心,而唯思巧为揜饰以自免;上抑谓民之可多取而必应也,据所句勘于墨吏者岁以为常,则正赋之外,抑有句勘之赢余,列于正供,名为句勘,实加无艺之征耳。且上唯利其所获,而不抵科敛者于法,则句勘之外,又有横征,而谁能禁之?民之无知,始见墨吏之囊毕输之内帑,未尝不庆快焉,孰知昔之剥床以辨者,后且及肤乎?故用之一时而小利,行之数世,而殃民之酷、殆不忍言。李长源以此足防秋之国用,欲辞聚敛虐民之罪,不可得已。
诚恶墨吏之横征,恤民困而念国之匮也,句勘得实,以抵来岁之赋,可以纾一时之急,而民亦苏矣,民知税有定额,而吏亦戢矣,斯则句勘之善政与!
〖二九〗
小弁所以为君子之诗者,太子欲废未废之际,其傅陈匡救之术于幽王也。故其所以处父子君臣之际,曲尽调停之理,而夺其迷惑浸淫之几。邺侯用之,以全德宗之恩,而奠其宗社。故小弁为君子之诗,其利溥也。
其诗曰:“君子不惠,不舒究之。一但言究,则听谗而惑者,固自以为究矣;乃其弥究而弥惑者,惟其不舒也。浅人之情,动于狂而不可挽,无他,闻言而即喜,闻言而即怒耳。以其躁气与谗人之深机而相触,究之迫,则虽有至仁大孝之隐,皆弗能自达。邺侯曰:“愿陛下从容三日,究其端绪,一用此诗也。气平而谗人之机敛,抱忠欲言者,敢于进矣,故闲一日而德宗果悟也。
其诗又曰:“君子无易繇言,耳属于垣。”易言者,不必信之于心也。心非必惑,而偶触于谗言,以有喜怒过情之辞,亦将曰:吾为君父之尊,言即失而无大过也。乃一出而人信以为固然矣。匪直怀奸者,幸有闲之可乘;即观望而无定情者,亦谓君子之喜在此而怒在彼,即此以迎合之,而将得其心。在旁在侧者,见为不足惮,而言之也无择,恶知一入于其耳以生其心,伏莽之戎,怙此言以为依据,而旋相搆扇于无已哉!惟慎于口而人不得窥其际,则谗人之气愈敛,而抱忠欲言者敢于进矣。邺侯曰:“陛下还宫,当自审思,勿露此衷于左右,”用此诗也。故德宗流涕曰:“太子仁孝,实无他也。”小弁垂训于千载之上,而邺侯以收曲全慈孝、安定国家之至仁大孝于千载之下,故曰:小弁,君子之诗也。自非幽王之丧心失志,循其道而无不可动。诗之为教至矣哉!知用君子之道者,君子也。邺侯之为君子儒,于斯见矣。
〖三○〗
君相可以造命,邺侯之言大矣!进君相而与天争权,异乎古之言俟命者矣。乃唯能造命者,而后可以俟命,能受命者,而后可以造命,推致其极,又岂徒君相为然哉!
天之命,有理而无心者也。有人于此而寿矣,有人于此而夭矣,天何所须其人之久存而寿之?何所患其人之妨已而夭之?其或寿或夭不可知者,所谓命也。而非天必欲寿之,必欲夭之,屑屑然以至高大明之真宰与人争蟪蛄之春秋也。生有生之理,死有死之理,治有治之理,乱有乱之理,存有存之理,亡有亡之理。天者,理也;其命,理之流行者也。寒而病,暑而病,饥而病,饱而病,违生之理,浅者以病,深者以死,人不自知,而自取之,而自昧之,见为不可知,信为莫之致,而束手以待之,曰天之命也。是诚天命之也。理不可违,与天之杀相当,与天之生相背,自然其不可移矣,天何心哉?
夫国家之治乱存亡,亦如此而已矣。而君相之权藉大,故治乱存亡之数亦大,实则与士庶之穷通生死、其量适止于是者,一也。举而委之于天,若天之有私焉,若天之纤细而为蟪蛄争春秋焉。呜呼!何其不自揣度,而谓天之有意于已也!故邺侯之言非大也,非与天争权,自知其藐然不足以当天之喜怒,而天固无喜怒,惟循理以畏天,则命在己矣。
虽然,其言有病,唯君相可以造命,岂非君相而无与于命乎?修身以俟命,慎动以永命,一介之士,莫不有造焉。祸福之大小,则视乎权藉之重轻而已矣。
〖三一〗
陆敬舆之在翰林,言无不从,及其爰立,从违相半,其从也,皆有弗获之色焉,何也?大权者,人主之所慎予,小人之所争忮,君子之所慎处者也。敬舆之忠直明达,允为社稷之臣,而邺侯将卒,不急引以自代,盖邺侯知此位之不易居,为德宗谋,为敬舆谋,固未可遽相敬舆也。
宰相之重,仕宦之止境也,苟资望之可为,皆垂涎而思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