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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读通鉴论-清-王夫之-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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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在下之义而言之,则寇贼之扰为小,而篡弑之逆为大;以在上之仁而言之,则一姓之兴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故明王之涖臣民也,定尊卑之秩,敦忠礼之教,不失君臣之义,而未尝斤斤然畏专擅以削将相之权。子孙贤,何畏于彼哉?其不肖也,则宁丧天下于庙堂,而不忍使无知赤子窥窃弄兵以相吞齧也。鲁之末造,三桓之子孙既弱,阳虎、公山不狃狂兴,而鲁国多盗,孔子伤之矣!徒以抑疆臣为春秋之大法乎?故以知胡氏之说,宋人之陋习也。卷十八
    ◎陈高祖
    〖一〗
    自曹魏以迄于宋,皆名为禅而篡者也。盖尝论之,本以征诛取天下,狃于习而假迹于篡者,唐高祖也,其名逆,其情未诈,君子恶其名而已。以雄桀之才起而图功,其图功也,以觊得天下为心,功既立而遂攘之,曹魏、刘宋也,而刘宋之功伟于曹魏矣。受推诚托孤之命,遂启逆心,非不立功,而功不在天下,以威福动人而因窃者,司马氏也。无固获之心,天下乱而无纪,一旦起而攘之者,宋太祖也。无功于天下,天下已乱,见为可夺而夺之者,梁武帝也。既无功矣,蓄奸谋以从人于弑逆,因而夺之者,萧齐也。本贼也,而名为禅者,朱梁也。
    若夫陈氏之篡梁,功劣于曹、刘,而抑有功焉。天下之乱已极,可攘而攘之,亦无固获之心,如是,则不足以颉颃于刘宋,而优于赵宋,有讨平侯景之义;愈于曹、马者,无素蓄之奸;贤于梁武者,无犯顺之兵也。是故其为君也虽微,而其罪亦轻矣。却渊明而复辟于敬帝,非果念武帝之子孙而固立之,然当其时,江左之不能自立甚矣,萧詧称藩于宇文,以杀叔父而保一隅,以号为君,渊明称藩于高氏,以蔑君之遗孙,而拥虚号以为君,皆非君也。宇文,高氏守藩之臣也,使渊明得立,则举江东以属服于高洋,尤惨也。陈高非忠于萧氏,而保中国之遗民,延数十年以待隋之一统,则功亦伟矣哉!
    夫陈高始起岭表之日,逮乎入讨侯景之初,固知其未有妄干天位之志也,萧氏子孙自相戕贼,天下莫适为主,而后思攘之,其罪既轻,虽无赫赫之功,而功亦不可泯,视隋之居中狐媚以夺宇文氏者远矣。若夫君子之有恕于隋者,则以中国代夷狄,得之不以其道,而终不可名为篡也。此陈、隋之后,天下所以定也。惜乎唐之不正名为诛弑父虐民之独夫,而托之乎禅,以自居乎篡也。
    〖二〗
    君子之善善也,豪毛必取,唯其豪毛之果善也。若夫赫然著一善之名而实无,非恶役于其名而取之,则受罔于非其道,为愚而已矣。
    陈氏篡梁,王琳起兵至湓城以伐陈,赫然讨贼之义举也。自君子论之,子之篡燕,齐宣王兴师伐之,而孟子曰:“以燕伐燕。”若琳者,岂但以陈伐陈哉?琳起兵以救元帝于江陵,正也。萧詧导宇文氏以戕元帝,而毁其宗社,詧者,琳之仇雠也;而詧不能独成其恶,元帝死于宇文氏之刃,则宇文氏尤琳之不共戴天者也。侯平不受琳之指麾,琳遂奉表于高洋,去华即夷,恶已大矣,犹曰高氏非吾雠也;以妻子陷入于关中,复奉表称臣而西向,身为盟主,二三其德,荏苒妻子之私爱,北面稽颡于杀吾君、亡吾国之索虏鲜卑;斯人也,陈主所蠭虿视之,不以为人类者也,而何能奉词以讨陈邪?萧詧,琳之雠也,敬帝非琳之雠也,元帝死亡,敬帝以武帝之孙元帝之幼子立于建业,琳既两奉表于二虏,复称臣于敬帝,以縻系于梁,梁征之为司空而不至,何为者也?使琳果有匡复之心,则身既为上流之盟主,应司空之召,人奉敬帝,折陈氏之邪心,夫岂不能?既怀贰心,亲高齐而忘故国,及陈之篡,乃窃讨贼之名,以与陈氏争,倚高氏之援,求萧庄以借为主,一人之身,倏彼倏此,廉耻荡然,而尚可许为讨贼之师乎?幸与陈氏胜矣,陈而败也,高洋乘乱而取江东,琳不能禁,固琳之所不恤也。假令萧庄得入建业而君梁,琳因起而夺之,势所必然,抑琳志之固然者也。无恒之小人,旦夕莫测,而许之以讨贼之义乎?即后事而观之,陈遣谢哲往说,而琳又还湘州,陈高祖殂,复背约而奉萧庄屯湓城以称帝,大败于侯瑱,而奔齐之志决矣,此琳始终变诈之情形也。故曰非但以陈伐陈也。
    呜呼!人至于无恒而极矣,无恒者,于善无恒也,于恶亦无恒也;于恶无恒,而有时乎善,其果善与,犹不可据也,况乎其徒以名邪?为君也忠而死,为父也孝而死,非为君父而忠孝也,吾臣吾子不忍自废者也,岂忍以忠臣孝子为可猎取之浮名乎?失身于异类,则已无身矣,无身而君谁之君,父谁之父,遑及忠孝哉!且若琳者,则又失身于异类而亦无据也,倏而禽,倏而人,妖魅而”矣。今有妖魅于此,衣冠粉泽,而遂乐推之以为人,非至愚者不然。然则假琳以梁臣之名,而嘉予其伐陈之义,又何以异于是?人之别于禽兽,恒而已矣。君子之观人,絜其初终以定其贞邪,持论之恒也;乍然见其袭义之虚声而矜异之,待其恶已败露而又贬之,亦持论之无恒者也;无恒则其违琳也不远矣。善善而无一定之衡,可不鉴与!
    〖三〗
    被征不屈,名为征士,名均也,而实有辨。守君臣之义,远篡逆之党,非无当世之心,而洁己以自靖者,管宁陶潜是也。矫厉亢爽,耻为物下,道非可隐,而自旌其志,严光、周党是也。閒适自安,萧清自喜,知不足以经世,而怡然委顺,林逋、魏野之类是也。处有余之地,可以优游,全身保名而得其所便,则韦、种放是也。考其行,论其世,察其志,辨其方,则其高下可得而睹矣。
    琼者,孝宽之兄,放者,世衡、师道之族也,故二子者尤相肖。其家,赫然著显名、居厚实于天下,而己得以高卧,邀人主之尊奖,则亦何求于一命之荣哉?二子者尤相肖也,此为逍遥公、豹林处士而已矣。

    ◎文帝
    〖一〗
    文帝既以从子继高祖而立,宇文氏遣高祖之子昌归陈,文帝与侯安都毙之于江,帝之贪位安忍,其恶无所逃矣。所可重伤者,昌之愚而为狡夷投之死地以乱陈也。
    昌在关中,高祖屡请之,而宇文氏不遣,持重质以胁陈。高祖殂,乃亟遣之归,知其兄弟必争,则己乘之以收其利。萧纪争而得巴蜀,萧詧争而得江陵,其术两雠,复以试之建业,其情晓然易见,而何昌之不觉也!侯安都之戕贼行而昌死于道,丧一夫公子耳;宇文氏无一族之援,一使之逆,于己无损也。昌不死,而陈有奉之者,则必求援于己,卷土而奉藩,昌不能违,不复有陈矣。昌何利于此,而徒为宇文氏伥乎?昌不听而终老于关中,虽居异域,自以梁亡被虏,非投身幽谷如刘昶、萧宝寅之迷也。仲雍断发文身以全孝反而大周祚,则委贽于宇文氏,其又何伤?晋文公谢秦伯得国于斯之命,岂忘君晋哉?秦奉已以入,而己制于秦,惠公之所以见获于韩原,文公不屑为也。父死之谓何,而忍利其国,秦人之谋折矣,故晋以宁,而文公终以霸。天命在己,恶知其不为晋文,其不然也,以亡公子优游于南山、渭水之闲,可以全身而不贻祸于宗国,又何怨乎?
    或曰:“此仁者之事,非昌之所及也。”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出乎仁则入乎不仁;危其国,亡其身,不仁不可与言,而为人所颠倒,一闲而已。身死则为陈昌,国危则为萧詧,昌不仁而文帝、安都以不仁应之,昌先之矣。
    〖二〗
    国破君危,志士奋兴以图匡复,此决起一朝,无暇豫计其始终者也,豫计则不果矣。虽然,亦有不容不豫计者。乱一起而不知所届,事会之变,未可测矣,所可豫计者,己有其初心,道有其大常也。或死乎?或弗死乎?死有所为死,生有所为生,变虽生于始谋之外,而心自依乎其初,此之谓豫计。志不定,义不明,以义始,以乱终,利害乱其中,从违失其则,则为王琳而已矣。
    孙瑒之始,与琳俱起,本以萧詧引宇文攻元帝于江陵,急于入援,以拯元帝之危,而存梁之宗社;不及而江陵陷,元帝死,事虽不克,而为吾大雠者,宇文氏也。陈氏攀敬帝以之而又篡之,则其意计不及,忽然之变也,于是而琳志乱矣。外既偪而内复溃,琳乃首施两端,偏奉表于二夷,观望以拒陈,遂受高齐骠骑之命,终为异类矣。而瑒异是,宇文氏授瑒以刺史,瑒誓死以拒,守孤城而不降,使城陷而死焉,瑒得死所矣。乃陈兵至,周围解,兵力已疲,民情已释,旁徨四顾,故国已亡,而无可托足,乃集将佐而告之曰:吾与王公同奖梁室,勤亦至矣,时事如此,岂非天乎!”乃举州以降陈。非降也,不降而无所归也。救江陵拒宇文者,瑒之初心也;陈之篡,梁之亡,非瑒始计所及也。瑒非敬帝之臣,陈高有篡弑之逆,而敌怨不在后嗣,文帝非躬篡之主,不辱其身于加刃吾君之狡夷,瑒可以无死,而又为谁死邪?若此者,瑒不能豫计于先,而抗宇文以全郢城,则其素所立之志,终始初无异致,瑒何病哉?
    无他,王琳虽名为义,而图功徼幸之心胜,则遇变而不知所择;瑒义在心,而不仅以名,事虽不济,而义终不坠也。决死一旦,而挟功利以为心,物必败之,亦恶知变之所生而早计之哉?
    〖三〗
    诗云:“大风有隧,贪人败类。”类之已败,则虽非贪人,相习于乱,大风之隧,当其隧者,无不靡也。贪人之所吹指成乎风,而类无不败,且不自知其为大恶,捐名义以成乎乱贼,而后人道绝矣。
    华歆、贾充、刘穆之、谢晦、沈约、褚渊、崔季、舒胥,贪人也,扶人为乱贼,居篡弑之功,而身受佐命之赏,弗足责也。王晞曰:“非不好作要官,但思之烂熟耳。”高演报其翼戴之功,使为侍郎,苦辞不受,知贪人之不保令终,而静退以全身,非华歆辈之匹也。乃首倡逆谋,力为赞画,夜入帷幕,忘生蹈险,以夺高殷而弑之。唏不自为荣膴也,徒焦肺困心不恤族诛之祸,唯恐演之不成乎篡,何为者邪?功成而不受赏,安下位以终身,使移此心以尽诚于君父,而奖掖人于忠孝之途,则于诸葛公桑株八百、薄田十顷之节,又奚让焉?然而唏憯不畏疚,以为乱贼之腹心者,何也?篡夺之风,已成乎隧,当其隧者靡焉,习以为安,而不知其动摇之失据也。
    民彝泯矣!天理绝矣!百年之内,江东、河北视弑君父如猎麕鹿,篡国如掇蜩蝉,无有名此为贼而惊心动魄者。唏固曰:吾为其所应为,而不受佐命之赏,则道在是矣。悲哉!华歆辈之败人类,而人类无能更存也!上不引千秋之公义以自择所趋,习染时风以为固然,从后而观之,恶岂有瘳?而一曲之操,其能揜不赦之辜哉!
    〖四〗
    以乱人为可畏者,懦夫也;以乱人为不可畏者,妄人也。庄周氏自谓工于处乱人矣,一以为猛虎,一以为婴儿,一以为羿之彀中而不可避也,一以为大浸稽天而可不溺也。懦夫闻之,益丧其守;妄人闻之,益罹于凶;则唯失己,而谓轻重之在物也。
    虞寄侨处闽海,陈宝应连周迪、留异以作乱,寄著居士服,屏居东山寺,危言不屈,宝应纵火焚寺以胁之,威亦熯矣,而寄愈危,责责宝应也愈厉。如寄者,岂不戒心于乱人之锋刃,而任气以行邪?乃终岳立千仞而不以宝应之凶悖为疑,非妄以轻生、狎暴人而姑试也,求诸己者正而已矣。浸令不然,心非之,抑诡随之;私议之,而面讳之;亟于求去,而多方以避之;放言毁度,佯狂闵默以顺之;皆庄周所谓缘督之经也。而早为乱人之所测,祗以自辱而无补于祸难。妄之兴,懦之变也。夫君子正己而已矣,可为者奚惴而不为?可言者奚惮而不言?乱人虽逆,凋丧之天良未尽绝于梦寐,天可恃也;即不可恃,而死生有命,何所用吾术哉?是以知虞寄之可为君子矣。
    欧阳纥反于广州,流寓人士,惶骇失措,而萧引恬然曰:“管幼安、袁曜响亦安坐耳,直己以行义,何忧惧乎?”寄近宝应而危,引远纥而安,寄直己之道行,引直己之志定,其归一也。反是,则韦思祖以畏葸为赫莲勃勃所恶而死,赵崇以轻薄为朱温所怒而死,崇呼槖驼为山驢王以诮温。刚柔无据而可,惟其处己者未正也。
    〖五〗
    儒为君子者也,君子不可欺者也。儒而受欺于人,则不惟无补于世教,而其自立也,亦与欺为徒。因以欺人而自欺也。甚矣!养老之典,儒者重言之,不审于何以养也;则宇文邕胡孙而优俳,遂谓其可登箫韶之缀兆也!
    汉儒饰文而迷其本,于是桓荣,李躬受割牲躬馈之荣施。今且未知明帝之果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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