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清-王夫之-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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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踵以行其残忍,皆不能再世。小人不知恩义,而抑不知祸福,将谓鬼神之可欺也,夫鬼神而可欺也哉!
〖二〗
自宋以来,贞人志士之言绝于天下。夏侯详者,名不显于当时,而能昌言以救刘勔之失,殆跫然空谷之足音矣。殷琰在寿杨,畏明帝之诛己,欲降于拓拔氏。详曰:“今日之事,本效忠节,何可北面左衽乎?”至哉言乎!司马楚之、王琳而知此,不为千载之罪人矣。
以宋事言之,子业之弑,宵小挟怨毒而弑之,起明帝于囚系之中而扳之以立,为贼所立,乘闲以窃位,不能正其始矣。子勋虽反,乃以独夫之将覆宗社而起,未纯乎不正也。孝武以讨贼而为神人主,一子不肖,以次而仍立其子,位固子勋之位也。应子勋而起者,名亦近正,志亦近义。详曰“本效忠节”,皎皎初心,岂自诬哉?夫既以名义为初心,则于义也当审。为先君争嗣子之废兴,义也;为中国争人禽之存去,亦义也;两者以义相衡而并行不悖。如其不可两全矣,则先君之义犹私也;中国之义,人禽之界,天下古今之公义也。不以私害公,不以小害大,则耻臣明帝而归拓拔,奚可哉?
呜呼!人莫急于自全其初心,而不可任者一往之意气。欲为君子,势屈而不遂其志,抑还问吾所自居者何等也。情之所流,气之所激,势之所迫,倒行逆施,则陷于大恶而不知,而初心违矣。故迫难两全之际,捐小以全大,乃与其初心小异而不伤于大同。故管仲事雠而夫子许之为仁,以其知小大公私之辨也。使怀子纠之怨,忿戾以去其故国,北走戎,南走楚,必与桓公为难,而雪其悁悁之忿,则抑匹夫匹妇之不若,禽兽而已矣。君子之称管仲曰“徙义”,徙而不伤君子之素,则合异于同,而无媿于天下。详曰“本效忠节”,大正而固不昧其初也。
〖三〗
宋以金赎刘昶于拓拔氏,其情慝,其志憯矣。怀不肖之心于隐微,而千里之外见之,人不可罔也如斯夫!
何言乎其情慝也?昶之北奔,畏孝武之疑忌而见杀也。明帝既杀孝武之子以泄其忿媢,恐人怀孝武之恩而致怨于己,故召回昶,以暴孝武之过,曰“彼欲灭兄弟而我复之”,托于昶以扬孝武之恶,怀慝而故为之名也。
何言乎其志憯也?休仁者,亦其兄弟,所与争国而有功者也。疑忌既深,体仁自解扬州牧以免祸,而终不免于鸩;祎与休祐、休若无毫发之嫌,而先后被杀;所仅全者,庸劣之休范耳。昶才非休范之匹,而又有拓拔氏之外援,畏其在外,且挟强敌之势以入,争其养子,姑召之归。使其反邪,鸩杀之祸,必不在休仁兄弟之后。欲加之罪,而何患无辞乎?故曰其志憯也。
于是而魏人知之矣,昶亦知之矣。亢兄弟之词,而无来归之志,魏以全昶而昶以自全。灼见其恶而远之唯恐不夙,人其可以罔乎哉?论者乃曰:“赎昶,义也。”亦尝见明帝灭绝天性之恶已著而不可揜者乎?
〖四〗
佞佛者,皆非所据而据,心危而附之以安者也。自古帝王至于士庶,其果服膺于释氏之说而笃信者,鲜矣。其为教也,离人割欲,内灭心而外绝物,而佞佛者反是,何为其笃信之?篡弑而居天子之尊,夷狄而为中国之主,德薄才菲,自顾而不知富贵所从来,怀慝负惭,叨窃而觉梦魂之不帖,始或感冥报之我祐,继或冀覆之无忧,于是而佛氏宿命之因缘,忏除之功德,足以慰藉而安之。故夷狄之君,篡逆之主,屈身降志,糜国殃民,以事土木之偶;而士大夫之徼幸显荣,乃至庶民之奸富者,亦惑溢分之荣膴所自致,而幸灾眚之不及。其有因而述其空寂之说者,则以自文其陋而已,非果以般若涅磐为身心之利,而思证入之也。于是而浮屠之为民害也,不可止矣。
拓拔氏置僧只佛图户,夺国之民,而委赋役于贫弱之农民,其主侣之,州镇因而效之,偏天下以为民害。读杨衒之伽蓝记,穷奢竞靡,而拓拔氏以亡。非所据而据焉,身必危,浮屠氏其蒺藜矣。然则拓拔焘之诛沙门,又何也?彼乞灵于僊鬼,事异而情同,皆怀歉于人,而徼福于鬼,夏书所谓巫风也。
〖五〗
无可信之边将者国必危。揜败以为功,匿寇而不闻,一危也;贪权固位,怀忧疑以避害,无寇而自张之,以自重于外,二危也;二者均足以危国,而张虚寇以怙权者尤为烈焉。边将之言曰:无寇,则朝廷轻我。夷狄盗贼之言曰:无我,则汝之为将也,削夺诛杀随之矣。于是而挑寇也,养寇也,纵寇也,无所不至,玩弄人君于股掌之上,一恐喝而唯我所欲。呜呼!此固猜疑防制自以为智之主也,而玩弄之如婴儿,不亦伤乎!
宋明帝欲除萧道成,荀伯玉为之谋,使轻骑挑魏之游兵,而遽以警闻、繇是而道成终据兗州以立篡弑之基。故揜败以为功,匿警而不闻者,视此而祸犹小也。择人而任之,既任而信之,坦衷大度以临之,彼敢欺我哉?故莫愚于猜疑防制之主,而闇者犹次也。
〖六〗
赵武灵王授位于子,而自称主父,废长立少,恐其不安于位也。拓拔弘授位于子,而自称太上皇帝,子幼而恐为人所篡夺也。宗爱弑两君,而濬几不立;乙浑专杀无君,弘几死其手;故弘年甫二十,急欲树宏于大位,以素统臣民,而己镇抚之。犹恐人心之贰也,故先逊位于子推,使群臣争之,而又阳怒以试之,故子推之弟子云力争以为子推辞,而陆馥、源贺、高允皆犯颜以谏而不避其怒,其怒也,乃其所深喜者也。其退居而事佛、老,犹武灵之自将以征伐,皆托也;不欲明示其授子之意旨,而以此为辞也。此二主者,皆强智有余,事功自喜,岂惮劳而舍国政者乎?弘好黄、老,而得老氏之术,其欲逊位子推也,老氏欲取固与之术也;其托于清谧而匿其建立嗣子之旨也,老氏守兑之术也。所欲立者非不正,而诡道行之,巧笼宗室大臣之心,亦狡矣哉!而抑岂君人之道哉?
虽然,其以传位笼子推而制之,犹贤于宋明帝之贼杀兄弟以安其养子远矣。黄、老之术,所繇贤于中、韩也。然而疑虑以钳制天下,则一也。故曰黄、老之流为申、韩,机许兴而末流极于残忍,故君子重恶之也。夫古之明王,岂不欲安其冢嗣以奠社稷乎?唯豫教而游之于大学,一时之俊士,皆有恩纪以相结,而择师保傅以辅之,学以成,德以修,而授益以固,奚事此哉?
或曰:宋高宗之内禅,论者何以无讥也?曰:高宗以孝宗为太祖之裔,疏远已甚,不得不早正位以防争,而高宗年已及耄也。唯其时、唯其人而已矣。
〖七〗
有不待劝者,士之学也,农之耕也。劝士以学,士乃习为为人之学;为人而学,学乃为道术之蠹,世道之患。升俊有常典,养士有常法,人主尊师问道以倡之,士自劝矣。若旦命而夕饬之,赏法行而教令繁,徒有劝学之名,而士日以偷。果有志于学者,岂待劝哉?宋立伪学之禁,而士趋朱子之门也如归,禁之不止,何容劝邪?
虽然,士无志于学,劝之而不学,弗能为益,而犹无伤于士。若农,则无不志于得粟者矣。其窳者,既劝之而固不加勤;而劝之也,还以伤农。方其恪共于耕之日,士女营营,匪朝伊夕,从事于陇首,而吏拥车骑喧豗于中野以贰其心,则民伤;于是刻覈之吏,搜剔垦莱以增益其赋,苛求余丁以增益其役,而民愈伤。夫古之省耕者,君与民亲,而天子之圻,诸侯之国,提封既狭,不容委之有司,且君有公田,自省其获而以余惠民也。后世尽地以与民,而但收其赋税,薄赋则可弗补助,息讼轻徭则可弗省督,胡为委贪廉不可信之有司以扰妇子于耕馌哉?
拓拔氏,夷也,闻中国有圣人之道焉,取其易行者而行之,于是奔走郡县而名为劝农;又勒取民牛力之有余者,以借惰窳之罢民。其挠乱纷纭,以使民无宁志也,不知何若,守令乃饰美增赋以邀赏,天下之病,尚忍言哉!蒙古课民种桑,而桑丝之税加于不宜桑之土,害极于四百余年而不息。读古人书而不知通,旦识而夕行之,以贼道而害及天下,陋儒之妄,非夷狄之主,其孰听之?
◎后废帝
〖一〗
纣之亡也,正名之曰独夫。独夫者,有天下而国必亡,身必戮,大分之尊不足以居之,先王之泽不足以庇之。况在下位而为独夫,未有能得人之天下者也。
刘休范以庸劣而免于忮主之杀,乃乘君死国乱之际,而求干天位,张敬儿以一健卒入二万人之中斩其首,无卫之者,此其为独夫也奚疑,而可为天子乎?然且几陷建业,为天子。甚哉!晋、宋之末天力之易为。而人思为之,其贱曾不如有道之世一命试为邑宰者,何足谓为大宝哉!草芥而已矣。
天子如草芥,而人思为之,为之不克,而为独夫以死者,休范也;为之克而终为天子者,萧道成也。以小慧小才言之,则道成之愈于休范也远矣,以君天下言之,则休范、道成一也,皆独夫也。道成弑君,张敬儿取白帽加其首,曰:“事须及热。”为道成之腹心者,敬儿之流,一休范之许公与、丁文豪也。褚渊虽贵,而无称于宋。止此三数人,而掇宋之宗社如一羽,授之道成,而道成居之以安。呜呼!至于此,而天下犹有贵贱之等差哉?贤不肖尤非所论矣。
曹氏之篡也,威服群雄而有讨董卓之义,有迎驾于蒙尘之功焉。刘宋之篡也,灭鲜卑,俘羌夷,荡妖贼,夷桓玄,恭帝所被夺而不怨者也。司马氏奸矣,而平辽东,灭蜀汉,四世而后得之。道成者,胠箧之盗,媚褚渊而已,裒然正南面而立,论者以罪褚渊,未尽也。渊一亡赖之鄙夫耳,安能以天下与人哉!微渊而造成固足以篡,无他,唯天子之如草芥而人可为之者也。前有道成,后有霸先,五代有石敬匪、刘知远、郭威,而篡夺亦将息矣。未有天之所子,人之所君,而人思为之者也。君子于此,远之唯恐不速。陶弘景其知此矣,“唯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目笑而心怜之已尔。
〖二〗
夷狄之轻于杀人,其天性然也。有时乎思所以生人,而非果有不忍人之心,乃以生之之道杀之,遂自信为矜恤。呜呼!民之遇此也,可悲也夫!
拓拔弘重用大刑,多令覆鞫,以自诧其矜恕,而囚系积年,不为决遣,其言曰:“幽苦则思善,故智者以囹圄为福堂。”哀哉!民之瘠瘐死于监狱者不知凡几,而犹谓之福堂邪?易曰:“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明慎矣,速断之,而刑者刑,免者免,各得其所,而无所连逮;即或明慎未至,而枉者固千百而什一也。何也?择折狱之吏,申画一之法,除条例之繁,严失入之罚,枉者固千百而什一矣。夫人之情伪,不可揜于初犯之日,证佐未累,其辞尚直,情穷色见,犹可察也;迨及已久,取案牍而重复理之,移審审于他署,而互相同异,犯者之辨,且屡屈屡伸而错舛益甚,目眩心疑,愈以乱矣。不留者,取人之初心而验其诚也;非今岁一官,明岁一吏,颠倒反覆之所能得其情也。徒以饥寒疾疫死之于丛棘之下,不亦惨乎!如是以为矜恤,亦嗜杀之转念而已矣。
若其罢门房之诛,则得之矣。乃门房之诛所自来,亦有繇也。夷狄而主中国,王侯将相皆其种类,群起于驰逐之中,儦儦俟俟以为群友,则一人富贵而合族骄盈,耕者不耕,猎者不猎,依倚势门,互相煽虐,非被诛者之陷及门房,而门房之陷人于诛者多矣。安与同其噬搏,危与共其诛夷,亦自取之矣。前之立法者,深恶夫合族之蜂集,待食于将吏,众为虐而一人独婴其祸,弗与惩之,而门房之败类横逞益烈也。罢其诛,不禁其朋从之恶,拓拔氏之所以敛怨而终亡也。
◎顺帝
国无人焉则必亡,非生才之数于将亡之国独俭也。上多猜,则忠直果断之士不达;上多猜而忠直果断者诎,则士相习于茸靡,虽有贞志,发焉而不成。宋自孝武迄于明帝,怀猜忌以待下,四十余载矣,又有二暴君之狠毒以闲之,人皆惴惴焉旦夕之不保,而茸靡图全之习已成。其不肖者,靡而之于恶,以戴叛逆、戕君父而不愧,则褚渊之流是已。其贤者,虽怀贞而固靡,其败也,则不足立皎皎之节,即使其成,而抑无以收底定之功,则袁粲、刘秉是已。粲与秉孤立,而思抗悍鸷多徒之萧道成,不爱死以报刘氏,则固无容深求者。粲闻道成废立之谋,而不能抗辞以拒之,秉以军旅一委道成,授之以篡逆之柄,且置勿论。徒其决计以诛道成,幸而克矣,不知二子者,何以处沈攸之,而终延宋祚也?
苍梧之昏虐,安成之巽愞,皆道成所不以置诸目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