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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

读通鉴论-清-王夫之-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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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萧道成、萧衍、杨坚、朱温、石敬瑭、郭威之篡也,皆石勒所谓狐媚以取天下者也,刘裕其愈矣。裕之为功于天下也不一,而自力战以讨孙恩始,破之于海澨,破之于丹徒,破之于郁洲,蹙之穷而赴海以死。当其时,桓玄操逆志于上流,道子、元显乱国政于中朝,王凝之、谢琰以庸劣当巨寇,若鸿毛之试于烈燄。微刘裕,晋不亡于桓玄而亡于妖寇;即不亡,而三吴全盛之势,士民所集,死亡且无遗也。裕全力以破贼,而不恤其他,可不谓大功乎?
    天子者,天所命也,非一有功而可只承者也。虽然,人相沈溺而无与为功,则天地生物之心,亦困于气数而不遂,则立大功于天下者,为天之所不弃,必矣。故道成、衍、坚、温、敬瑭、威皆不永其世,而刘宋之祚长,至于今,彭城之族尤盛。若夫谢安却苻坚而怀沧海之心,郭子仪平安、史而终汾阳之节,岂可概望之斯人乎?裕,不学者也;裕之时,僭窃相乘之时也;裕之所事者,无信之刘牢之,事裕者,怀逆徼功之刘穆之、傅亮、谢晦也;是以终于篡而几与道成等伍。当其奋不顾身以与逆贼争生死之日,岂尝早畜觊觎之情,谓晋祚之终归己哉?于争乱之世而有取焉,舍裕其谁也?
    〖七〗
    成败之数,亦晓然易见矣,而苟非闲世之英杰,无能见者,气燄之相取相轧有以荡人之心神,使之回惑也。天下不可易者,理也;因乎时而为一动一静之势者,几也。桓玄竖子而干天步,讨之必克,理无可疑矣。然君非君,相非相,则理抑不能为之伸;以力相敌,而力尤不可恃;恶容不察其几哉?
    玄犯历阳,司马休之走矣,尚之溃矣,玄所畏者,刘牢之拥北府之兵尔。牢之固曰:“吾取玄如反手。”牢之即有不轨之心,何必不诛玄而挟功以轧元显,忽怀异志以附玄,甚矣牢之之诈而愚也。唯刘裕见之也审,故与何无忌、刘敬宣极谏牢之,以决于讨玄。斯时也,刚决而无容待也,几也。玄已入建业,总百揆,督中外,布置腹心于荆、江、徐、兗、丹阳以为巩固,而玄抑矫饰以改道子昏乱之政,人情冀得少安。牢之乃于斯时欲起而夺之,不克而为玄所削,众心瓦解,尚思渡江以就高雅之于广陵,其败必也。敬宣且昏焉,又唯刘裕见之也审,直告牢之以不能,而自还京口,结何无忌以思徐图。斯时也,持重而无患其晚也,几也。
    夫几亦易审矣,事后而反观之,粲然无可疑者。而迂疏之士,执一理以忘众理,则失之;狂狡之徒,见其几而别挟一机,则尤失之;无他,气燄之相取相轧,信乱而不信有已乱之几也。裕告无忌曰:“玄若守臣节,则与卿事之。”非伪说也,乱有可已之几,不可逆也。又曰:“不然,当与卿图之。”则玄已在裕目中矣。所谓闲世之英杰能见几者,如此而已矣,岂有不可测之神智乎?
    〖八〗
    三吴之苦饥,自昔已然。晋元兴中,承桓玄闭糴、孙恩阻乱之余,遂至填沟委壑,几空城邑,富室衣罗纨、怀金玉而坐毙。或曰“俗奢亡度以使然”,固也,而不尽然也。三吴之命,县于荆、江,上流有变,遏抑而无与哺之,则立槁耳。自晋之南迁也,建业拥大江而制其外,三吴其腹里也。人怀其安,而土著者不移,侨寓者争托,于是而士民之殷庶,甲乎天下。地有限而人余于地,地不足于养人,历千余年而一轨。乃三吴者,岂徒东晋之腹里,建业所恃以立国哉?财赋之盈,历六代、唐、宋而于今未替,则休养之以固天下之根本,保全千余年之生齿,而使无凋耗,为元后父母者,恶容不汲汲焉。
    夫人聚则营作之务繁兴,财恒有余而粟恒不足;犹荆、湘土广人稀,力尽于耕,而它务不遑,粟恒余而财恒不足。以此筹之,则王者因土作贡,求粟于荆、湘,而薄责以财;需财于吴、会,而俭取其粟;是之
    夫既厚责粟于三吴矣,无已,则严遏糴之禁以互相灌注,有粟者得货贿焉,有货贿者得粟焉,一王之土,合以成一家之盈缩,亦两利之术也。是故恶莫大于遏糴,桓玄之恶烈于孙恩矣。夫玄据上流,馁三吴以弱朝廷,自以为得计矣,又恶知己既窃晋而有之,则三吴者又己他日之根本也。使玄能抚之以乘京口之后,何至一败而无余哉?故殃人者,未有不自殃者也。
    〖九〗
    桓玄将篡,杀北府旧将之异己者,司马休之、刘敬宣、高雅之相率奔燕,弃故国而远即于异类,为刘昶、萧宝寅之先驱。夫诸子亦各有其志行,岂其豫谋此汙下之计为藏身之固哉?迫于死而不暇择尔。虽然,其为弃人于两闲,固自取之也。桓玄之逆,非徒祸在所必避也,祸即不及,而岂忍为之屈。诸子据山阳以讨玄,虽不必其忠于晋,而固丈夫之节也,何至周章失措而逃死于鲜卑邪?
    夫刘裕亦北府之杰,刘牢之之部曲也,坦然自立于京口而无所惧,玄岂与裕无猜乎?裕自有以为裕,而玄不足以为裕忧也。裕之还京口也,以徐图玄也;乃置玄不较,急击卢循于东阳而破走之,旋击徐道覆而大挫之,追卢循至晋安而又败之,未尝一日弛其军旅之事也。为晋用而若为玄用,为玄用而实为晋用;威伸于贼,兵习于战,若不知玄之将篡者,而玄亦无以测其从违;非徒莫测也,虽测之而亦无如之何也。故玄妻刘氏劝玄除裕,而玄曰:“吾方平荡中原,非裕莫可用者。一既思用裕,亦固知裕威已建,非己所得而除也。玄知裕之不可除,故隐忍而厚待之以俟其隙;裕亦知玄之不能除己,故公然入朝而不疑。唯浃岁之闲,三破妖贼,所行者正,所守者坚,人不得而疑,虽疑亦无名以制之也。裕居不可胜之地,而制玄有余矣。
    呜呼!士当逆乱垂亡忧危沓至之日,诡随则陷于恶,躁竞则迷于所向,亦唯为其所可为,为其所得为;而定大谋、成大事者在此,全身保节以不颠沛而逆行者亦在此。休之、敬宣、雅之舍己所必为,则虽怀讨逆之心,而终入于幽谷矣。英雄之略,君子有取焉,安其身而后动,定其交而后求,正用之,可以独立于天纲裂、地维坼之日而无疚媿矣。
    〖一○〗
    廉耻之丧也,与人比肩事主,而歆于佐命之荣赏,手取人之社稷以奉奸贼而北面之,始于西汉刘歆、公孙禄之徒,其后华歆、郗虑相踵焉。然天下犹知指数之也;幸而不遇光复之主,及身为戮,而犹无奖之者。上有奖之者,天下乃不知有廉耻,而后廉耻永亡。
    王谧世为晋臣,居公辅之位,手解安帝玺绶以授桓玄,为玄佐命元臣,位司徒,此亦华歆、郗虑之流耳。义兵起,桓玄走,晋社以复,谧以玄司徒复率百官而奉迎安帝,此诚豺虎不食、有北不受之匪类矣。刘毅诘之,逃奔曲阿,正王法以诛之,当无俟安帝之复辟。而刘裕念畴昔之私好,追还复位,公然鹄立于百僚之上,则其崇奖奸顽以堕天下之廉耻也,唯恐不夙。苟非志士,其孰不相率以即于禽兽哉?俄而事此以为主,而吾之富贵也无损;俄而事彼以为主,而吾之富贵也无损;夺人之大位以与人,见夺者即复得焉,而其富贵也抑无损。奖之以败闲丧检,而席荣宠为故物,则何怪谢晦、褚渊、沈约之无惮无惭,唯其所欲易之君而易之邪?
    呜呼!忠与孝,非可劝而可惩者也。其为忠臣孝子矣,则诱之以不忠不孝,如石之不受水而不待惩也。其为逆臣悖子矣,则奖之以忠孝,如虎之不可驯而不可惩也。然则劝惩之道,唯在廉耻而已。不能忠,而不敢为逆臣;不能孝,而不敢为悖子;刑齐之也,而礼之精存焉。刑非死之足惧也,夺其生之荣,而小人之惧之也甚于死。天子正法以诛之,公卿守法以诘之,天下之士,衣裾不襒其门,比闾之氓,望尘而笑其失据,则惧以生耻。始耻于名利之得丧,而渐以触其羞恶之真,天子大臣所以濯磨一世之人心而保固天下者在此也。手解其玺绶,而复延之坐论之列,两相觌而不惭,则耻先丧于上,而何望其下乎?裕之不戮谧也,人心风俗之祸延及百年。唐黜苏威,而后老奸贩国之恶习以破。惜老成,徇物望,以为悖逆师,祸将自及矣。
    〖一一〗
    李暠之后兴于唐,于是而知天道之在人心,非君子徒为之说以诱人于善也。易曰:“履信思乎顺,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夫人亦岂好为疑诈而与人相逆哉?爱憎乱之也。亦既见为可为而为之,见为可言而言之,则孰遽背其初心而自相刺戾?见可爱而移,见可憎而止,而后心不能以自保,宁弃信也,且以快一时之情也。爱憎者,非以顺物,而求物之顺己也,求物顺己而不顺于物,勿恤也。顺己者,爱之而赏醲;逆己者,憎之而罚滥;罚滥既已大伤乎人心,赏醲则得者自诧其邀取之工而不以为恩,不得者抱怏邑以不平者积矣。是故履信思顺者,不求之物理,而但求之吾情;知吾情之非物理,而物理在矣。
    暠之戒诸子曰:“从政者审慎赏罚,勿任爱憎,折狱必和颜任理,用人无闲于新旧,计近不足,经远有余。”是说也,岂徒其规模之弘远哉?内求之好恶之萌以治其心,与天相顺,循物以信;三代以下不多得之于君子者,而暠以偏方割据之雄,能自求以求福,推此心也,可以创业垂统、贻百世之休矣。求治理而本诸心,昧者以为迂也,诗、书所言,岂欺我哉?
    言综核者任憎也,世之言法者尽此耳;言宽大者任爱也,世之言恩者尽此耳。法近义,而非义以妨仁;恩近仁,而非仁以害义。秦玫以刚而亡,汉元以柔召乱,非仁义也,且非法也,抑非恩也,任爱而淫,任憎而戾也。三代之王者,不立治天下之术,而急于学,克此心之爱憎而已矣。一不学而以爱憎为师,苻坚之厚慕容垂,恩不足以为恩,况诸暴虐者之淫刑以逞乎?暠未尝学者也,而冥合于道,学岂以文哉?梁、陈之主,旦坟夕典,而身为僇、国为灭亡,求之物而不求之己也。暠虽未学,吾必谓之学矣。一心得御,而太和之气归之,贻尔后昆于无穷,勿谓三代以下无其人也。
    〖一二〗
    殷仲文推戴桓玄,谄以求容,哀章之徒也。义兵起,随玄西走,复与俱东下以抗顺,及静嵘洲之败,玄且诛殛,乃叛玄而降,挟二妇人以求免,此宜膺党贼之诛而勿赦者也。幸逃于死,复守东阳,曾不赧而更以出守不执权为怨望。仲文之敢尔者何也?王谧为三公,而人丧其耻心,故干荣之情不息也。刘裕、何无忌按法而诛之,而时论不协,史氏尤憾裕之擅权以枉法,何也?谧登庸而仲文受戮,裕任爱憎之情,仲文死而无以服其心也。
    虽然,谧之辱人贱行,疲懦无能为者也,借令重用仲文,而假之以权,祸岂有极哉?始与玄共逆者仲堪也,继为玄佐命者仲文也,挟其门族与其虚誉,摇动人心以恣狂逞,不能有刘裕之功,而篡谋更亟,天下之爚乱如沸羹,愈不知其所止矣。仲文之诛也,并诛桓胤,前此桓氏灭而胤以冲之子独免,谓冲忠耳。桓温死,谢安、王彪之正纲纪以匡晋室,北府兵彊,荆、江气折,冲自保其躯命,不敢尝试,而遂许之以忠,蛇蝎冬蛰而无毒于人,其许之为祥麟威凤乎?谢玄破苻坚,而冲郁抑以死,推此心也,灭其族焉非滥也。
    〖一三〗
    慕容超,鲜卑也,而无道以取死亡,不足道矣。苟有当于人心天理之宜者,君子必表出之,以为彝伦之准则。超母段氏在秦,姚兴挟之以求太乐诸伎,段晖言不宜以私亲之故,降尊自屈,先代遗音,不可与人。封逞言大燕七叶重光,柰何为竖子屈。呜呼!此岂有人之心者所忍言乎?超不听,而尽奉伎乐,北面受诏,而兴礼其母而遣之,超于是乎合人心之安以顺天理之得矣。超之窃据一隅而自帝,非天命也;慕容氏乘乱而世济其凶,非大统也;即其受天之命,承圣王之统,亦岂以天下故而弃置其亲于异域哉?舜之视天下也,犹帅芥也,非超之所企及也;而不忍其亲之心,则充之而舜也。舜与蹠之分,岂相县绝乎?离乎蹠,上达则舜矣。
    然则宋高宗之迎母后而割地称臣于女直,亦许之孝乎?宋高不可以超自解也。慕容暐之亡,亡于苻氏,苻氏其雠也,姚氏非其雠也。国非其所灭,君父不为其所俘系,超乘乱而有青土,姚兴乘乱而有关中,两俱割据,以彊弱相役,而固无首足之分,以母故而下之,非忘亲而自屈也。而宋高岂其然乎?况乎其未尝割世守之土,输岁币以自敝,仅以工伎之贱者易己罔极之昊天邪?
    或曰:“超之迎母并迎其妻,非纯孝也。”呜呼!君子之求于人也,可以苛察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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