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沙-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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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使人意马心猿,心猿意马到搂不住火的程度。它奶奶的,情愿风流花下死的人不在少数,拔几根胡子算啥?疼也疼得过瘾,……参谋长越想越有点儿那个了。
小菊花并不急着动手拔胡子,她使一只手掌托住对方的下巴,另一只手指在对方嘴唇边拨弄着,咯咯的笑着说:“你当心点儿,我就要摘了。”
参谋长微微抬起眼皮,从眼缝里偷瞧着小菊花那张吹弹得破的粉脸,眼是眼,眉是眉,无一处不生得正是地方。她那样娇慵的笑着,软软的笑里飞荡出半分淫冶的风情,她颊边漾起的酒涡和含情的媚眼都是醉人的深井,她说笑时,那张脸几乎挨上自己的脸,呼吸时能闻得着她脸上的脂粉香……塌鼻子有了这种女人,无怪乎他要闹肾亏了?!正当他浑身松软之际,就见小菊花一咬牙,使尖尖的葱指揿着自己嘴唇一摘,疼得他哎哟一声,身子朝上一耸,连忙使手掌揉着说:“好姑娘,你拔我记账,——该是一根了罢?”
“你说的好轻松?!”小菊花说:“我连半根也没摘到,刚刚我摘滑了手了。”
“唉哟,疼得我连心扯肺。”参谋长苦笑说:“想不到拔我区区一毛也这般疼法儿?”
“就是了,”小菊花说:“你一毛不拔弄惯了,说话自然轻松,师长他白白叫人骗去大洋几千,该是什么滋味?——他明明是气闷出来的毛病,你却满嘴胡言乱语,硬把他病因栽派在我身上,我不摘你胡子,只怕你还不知错呢?!”
“嘿嘿嘿,想不到你这张嫩嘴皮儿这么厉害?你若是早替师长拿主意,也许他就不会受骗了。”
“你可真会灌米汤,参谋长。”小菊花眼珠儿一转,轻轻拍拍对方面颊说:“看在这碗米汤份上,我把那三根胡子暂时留在你嘴上长着,等那天你那嘴唇儿发痒,要放骚放臭了,我会再来摘的。”说看,转脸扭动腰肢走过去,屁股一歪,半倚半靠的坐到塌鼻子怀里撒起娇来说:“我的个好师长,参座的话您可听着了,他怪我凡事不替你参谋,才会叫姓冒的骗了钱去,他这是米汤里加醋——存心酸我,我们女人家即算再有多大的聪明才智,这些事儿也容得我插口?!鸭蛋头当初要肯听我一句半句,他那儿会掉脑袋?!他酸得我不打一处伤心,我……我自觉好冤枉?!您,您还是说句公道话罢。”
“你甭哭,我的心肝嫩肉儿,参谋长他实在该打屁股。”塌鼻子搂着她低声下气的哄着说:“不过他也是无心,呃,错还是错在我头上,呃呃,当初这事我没认真跟你打商量,呃,你甭伤心,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太上参谋长,你说怎么就怎么的,好吧,……对,笑一笑,对了,你它娘一滴眼泪能把我心给泡软,真比那几千大洋还要珍贵呢!”
小菊花眼泪还噙着,说笑就笑了,揉着塌鼻子说:“说真个儿的,师长,我以为你既闹着病,就该把旁的事儿先放开。俗说:留得青山在,那怕没柴烧?等天气转暖了,您的病也调理好了,那时再攻盐市也不晚,我这就替您找汉医去,我要亲自侍奉汤药……”说着,挣脱了塌鼻子师长的手,一面招呼马弁备车,一面进房换衣裳去了。
【0075】
直到人力包车的铃声一路响出去,塌鼻子师长才带着知足的神情跟他的参谋长说:“怎样?你甭看她跟我不久,可真是贴心贴意到了家,你见过结发夫妻有这等恩爱的没有?……我它妈这辈子算是服了她了!”
而参谋长只是习惯的点着头,胡乱的使鼻孔嗯着,实在并没听塌鼻子在说些什么,春雨的声音是一些恼人的虫子,成千成万的咬着他的小腹,他的思绪也像雨丝一样飘飘漾漾的一片烟迷,没有个固定的落处。我把她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盘丝洞里娇娇滴滴的小妖精,恨不得咬上一口的脸蛋儿,裹在粉红水绫裤里圆屁股,白粽般的小脚,即算等因奉此它一家伙也是好的,……塌鼻子万一翘了辫子,我倾家荡产也得接收她来,奶奶的奶奶的奶奶我把她,滴沥滴沥的檐沥压不住人一心的火!
人力包车没拉下迎面雨篷,以矜持的贵妇人姿态端坐在车里的小菊花心里也燃着一团烈火,自幼习平剧唱京腔她没离过淮上,这块春雨迷蒙的土地原是她的家乡,当初爹送她学戏时,自己想得很单纯,只想着怎样从科班苦熬的岁月中唱出头来,积些钱使一家人能拔脱愁城苦海,为这点儿卑微但却遥远的心愿,她咬牙苦忍着当学徒时加给她一切的痛苦和折磨,不但练腰练腿练身段练唱工,还得练就吞眼泪,摆笑脸,受饥寒和挨皮鞭。原以为满师的日子就是出头年,后来才知想错了;真正出头还得从粉墨登场的前台从根熬起,从荒村的野台子戏唱至乡镇的关王庙庙会戏,从各乡各镇窜进城里的海京戏院子,眼里才看得见自己前途上的一点儿亮光,多辽远的一串铁锁般的岁月?多少泪痕绘成的斑斑剥剥的痛伤……毕竟熬着那点儿亮光了!谁知道那亮光却伤害了自己。……永不会忘却受辱那夜,被架出后台去灌酒,失身时上半身还穿着戏装。“老子今夜梦见了貂蝉!”而那痛伤仿佛不但是自己身受,却一直牵动了烟云般的历史!跟鸭蛋头过日子是含悲忍辱的,没有前台的地方同样有着撕心的悲惨,观众看客再不限于方场一角,而是所有活着的人们。
演着一场戏,是的。一个新挂头牌的旦角对本身从事的艺术仍有着无比的热狂,这戏不但是戏,而是活活生生的历史,总要费心演好它,无负同在一个天底下活着的人们,她想过刺虎的费贞娥,也想过骂殿的贺后,但那仍是不成的,像塌鼻子这种货色,北洋军里能挑出一蒲包,即使杀死他,一纸电报走马换将,那可就再没人能解盐市的危局了,如今是必得想法子让他半死不活的拖着。人力包车唧唧的响着铃,她的眉尖始终是微锁着的。
“西门大街转城中街,老董。”
“是的,姑娘。”
车夫老董是她新换来的车夫,也正是窝心腿方胜安插过来作她帮手的一着棋子儿;老董的块头儿并不高大,见谁都摆着老实温厚的笑脸,每冲人说话必定像磕头虫一样的弯腰,就算塌鼻子是天下一等精明人,也不会怀疑这个苦哈哈的老董能举得头号石锁,能敌得过他手下四个贴身马弁的。
“你是要去会方爷?”老董手抄着车把儿,扭过身来说:“那我得放下迎面的雨廉,趁落雨,没人……我说,总得留神耳目呀。”
“不用了,你迳拉到空心街和德堂药铺去罢。”小菊花挥着手,一支绿玉手环在她白腕间晃荡着。老董拉着车,一面捺着车铃折入一条深长的巷子,一块块横铺的青石板从他脚下闪移过去,几支微旋的油亮的雨伞跟着闪移过去;小菊花仍然石塑般的坐着,出神凝思,一点儿也不觉得风雨里料峭的春寒。……让他半死不活的拖着,该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盐市日后会落到那一步田地?谁也无法预料,至少在眼前多把江防军攻打盐市的日子朝后拖一天,总有一番好处,北洋军打火,一向是蛇无头不行,能拖住塌鼻子,也就算握住了蛇头。
塌鼻子并不是精灵人,但也不傻,若想在他身上做手脚,万不能露出马脚来,所以请医生仍得请名医,无论他向谁去打听,和德堂的老汉医齐和德都是淮上顶有名望的医生,药方子上决剔不出毛病来,免得塌鼻子起疑,……但则自己不谙医理,难就难在如何能使他“半死不活”这四个字上了。
齐和德老医生替塌鼻子师长搭过脉,又隔着玳瑁边的老花眼镜,观颜察色把塌鼻子师长看了一番,摸着胡子说:“师长您这个病,主要是病在一个‘肾’字上,肾乃生气之源,人体之……大木,您朝朝戎马劳形,耗伤元气,暮暮喧哗宴饮,亟损精神,再加上……呃,是罢,肾亏一成,虚象环生,竭其源而伐其本,久之,则皮漏就大了!不过,若单为肾病,洽起来并不难,可惜您的病虽不重而枝节颇繁,照脉象看来,您是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齐动,尤独其怒,其忧,形成一股闷火,涌塞心头无法化解,既夺魄且复伤魂,真个是……真个是……”
老头儿是个儒医,说话时摇头晃脑活像吟诗作对一般,假若病家是旁人,老医生的话也许会说得少些,面对着北洋军的这帮将军,可小心加上小心,总觉若不把病因说个明白,难以交待。谁知塌鼻子师长这号粗货不是景德窑里烧出来的细瓷胚子,跟他摆酸文简直是对牛弹琴,鼓着两眼听半天,还是莫名其土地庙,只觉得对方在摸胡子晃脑袋罢了。 “嗳,我说我的心肝命汁儿,”等到副官引着齐老医生到外间处方时,塌鼻子师长才抹着小菊花的脊背说:“这老家伙叽哩咕噜,摇头晃脑,连哼带唱的说了半天,到底说的是啥呀?!”
小菊花嘤咛一声转过脸来,手指转点着塌鼻子两只朝天的鼻孔说:“他说你吃喝嫖赌,贪酒好色,再加上天天盘算升官发财,攻打盐市,七情齐动,六欲生烟,又为被人骗去银洋呕气,又怕大帅日后动火拎掉你的脑袋,所以就病下来了。”
“对!对!对极了!”塌鼻子师长躺在睡榻上穷拍膝盖说:“想不到这老家伙是吃玻璃片儿长大的,两眼一直望进我骨缝去了,真它娘比我肚里蛔虫知道还多,我得多赏他几文诊费才行。”
齐老医生倒是满认真,一笔一划都皱着眉毛再三捉摸,开下一帖怯心火、除烦渴、补元阳、安精魄的药方儿,用参须作为药引儿送了来,临走又加意关照小菊花,要病人安静休养、摒除杂务,清除思虑,暂戒行房等等,齐老医生一走,塌鼻子师长就拉着小菊花说:“前三样,我勉强可以办到,那后一样,嘿嘿,就算是我自添的药引儿罢!自古以来总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呀!”
自添的药引儿,自添的药引儿……这句话猛可的把小菊花的灵机触动了,再坐着人力包车去配药时,她决定了一宗事情——这使塌鼻子所服的第一帖药里,除了参须,外加上七粒研成细碎粉末的巴豆。吃了这种汤药,塌鼻子师长觉得脑瓜子清爽些,病全落到下半身去了,一忽见拉,一忽儿泻,忙得提不起裤子,好不容易止了泻,一身辛辛苦苦积起来的肥肉,都跟水淌掉了。饶是这样,塌鼻子师长还是四大皆不空,想起大帅限期攻破盐市的电令,急得抓耳捞腮,忧心如焚,想起被骗走的银洋,仍然咬牙切齿,七窍生烟,最后全消化在那张春色无边的床上。
齐老医生来换个药,改用荷茎作药引儿,小菊花又在药里加上一点儿玩意——一块小指甲大的砒霜,塌鼻子师长吃了也没怎么样,只不过吐了半痰盂血块而已。
有人来报告,说是小胡子旅长那个旅,业已把民军挡在大湖泽里不能出头,只有一处河口的守军疏忽,叫他们闯过去一拨人。那拨人人数不多,却很蛮悍,不但伤了守军十多个,还打伤了一位连长。
“听说这拨人,是是是……”
那个家伙还待报告下去,叫小菊花挥手打断了。
“你还有眼色没有?!你没见师长他病成这样?还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麻烦他?!”小菊花作色说:“你先退到外厢去,有话等歇跟我说。”
“是,是,”那人躬着身子退出去了。
小菊花跟到外厢问那人说:“你说,你说轻些儿。……那拨人怎样?”
【0076】
“旅长他要我来报告,”那人说:“那拨人是由关八领着的,说是师长要发兵攻盐市,就得趁早,若等关八回到盐市去,就好比铁桶外加一道箍,想破它,可就……更难了。”
“关八?!”小菊花转了转眼球,一股关不住的喜悦在心底激荡着,但她仍极力压住了,不让它形之于色,淡淡的说:“你回去立即跟旅长回报,就说师长全都知道了。”
遣走那人后,小菊花又去和德堂抓第三付药,这回又该渗进巴豆粉了。塌鼻子师长停了吐血又拉起肚来,他却怨艾着,把他的毛病归罪于春天。
闯过小胡子旅长所布的防线,关八爷手边还剩下四个人了。这在他生命经历里划下一道深深的惨痛的沟壕,逼着他双手抱着头,坐在黑夜的旷野上苦苦追思;在乱世,任何一个想做一个“人”的人,都必得怀抱这种苦痛,还得要穿透这样的苦痛,继续向前面去。尽管在一片混沌的前程上或有着更大的苦痛在等待生者,——生者必得要从横倒的尸身上去检拾更多可思可感的苦痛背于一肩。
离开民军地面时,关八爷一颗心业已够沉重的了;邬家瓦房那一战,虽说胜了四判官但也胜得艰难,胜得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