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杜拉斯-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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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经常向我列举她所喜欢的电影:《奥尔代特》、《猎人之夜》、《小偷和巴尔塔扎尔国王》。她说:“都是布莱松2的。”但她没有全部看过。她习惯以点代面。事实上,她很少去电影院,直到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当她出现在电视中时,她才看一些电影。
她公开对电影说一些报复性的语言。除了雅克·塔蒂和让…吕克·戈达尔,她看不起所有活着的电影人。对她的同辈作家,她可一点也不宽容。“萨特,那不是一个作家。”“萨特过于聪明。”至于西蒙娜·德·波伏瓦,“太过分了,你知道,她曾问一个刚开始写作的小伙子:‘你有什么要说的?’”她直截了当,大大地嘲笑波伏瓦,漂亮的牙齿闪闪发亮:“写作,与有话可说相反。如果知道的话,就没有必要写出来了。”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他成功地出版了几本书,她表示怀疑,大声地说出了心里话:“他在写,是的,所以人们说他是个作家。以为是在写作,这就够了。”她像命令似的建议我:“我希望你别相信评论家。只有出版商读那些东西。”
几年后,她对扬说:“因为你是个作家,所以你不写作。”对她来说,这是一种恭维(就扬来说,这也许是一种解脱)。
我也有些朋友,他们不写作,但他们是作家。他们明辨事非,有点羞怯。但他们的深刻、他们对词汇的爱,他们总能准确地触及事物焦点的目光激发起人们的灵感。这些沉默的作家有的不经意地漏出几行字:比如说米歇尔·古尔诺。另一些满足于他们摩尼教式的骄傲:要么完美无瑕,要么一无所有。他们贫瘠的精美好像与玛格丽特多产的平淡刚好相反。她承认:“我有这种庸俗。”她以此创造了一种具有指导意义的理论:“要写作就必须平庸。”注重实际,天真?“不应该提出结果这个问题。”
她喜欢克制也喜欢放纵。尽管她个人生性放荡,但她有此奇才。总知道有所保留,保留隐私。人们以为她暴露无遗,喜欢训人,夸大,其实她只揭开冰山一角。
她不读新作家的作品,除非他们是她的朋友,或者是朋友向她推荐的。所以,她对罗贝尔·兰阿尔的《工作台》大为恼火。我把罗贝尔请到诺弗勒。她又喜欢起他来。显然,她想让他知道这一点。在言谈方面,她每天晚上都这样说:“兰阿尔让人感到了工作的压力。在这一点上,谁也比不上他。”在文字方面,她在《解放报》写了一篇文章。她想让别人分享她喜爱的东西,这种强烈的愿望使她遭到指责。她的宽宏大量变成子虚乌有。她的行为举止只让人感到她的权威。一种称霸的欲望。
她感到很为难。她在一个爱群居的世界中自由行动。她不遵从任何规矩,任何模式(“他们甚至试图在‘新小说’中跟踪我,因为我老跟罗伯·格里耶开玩笑。”)。她甚至对她选择的一个出版商不忠。总是多变。
她以孤独作为自由的代价,并最终以此作为她那个王国的标志。她独往独来。永远独往独来。她只知道自己。为自己做决定,给自己颁奖章,所以,当大家都认为《工作台》是一部了不起的书时,她对此一言不发。兰阿尔“退场”。她喜欢上了当时默默无闻的莱斯里·卡普兰的《过分——工厂》。她用完全一样的话评价道:卡普兰让人感到了工作的压力。在这一点上,谁也比不上他。
玛格丽特不人云亦云。她本能地提防这一点。就像犹太教法典上的那个法官,赦免陪审团一致认为有罪的那个犯人。只有1984年例外,当时《情人》出版,她的孤独得到了补偿,但她很快又开始写不那么清晰的东西了。她的下一部小说《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再也得不到大家的交口称赞。《艾米丽·L》情况更糟,其实那是她最好的书之一。评论家们认为她写得太多了,她在重复自己。在她这种年龄,取得了这样的成功之后,应该搁笔了。这就像对她说她应该死了一样。
我把在一份杂志上读到的东西告诉她:96岁的萨默塞特·摩根1每天上午还在写作。对玛格丽特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她说:“这很正常,习惯一朝形成便不易改变。”
我问她,为什么我写信写文章不费吹灰之力,而要写一部可用来出书的东西却那么难。
女友杜拉斯(13)
“因为在一本书中,面面俱到,选择十分重要。”
她有时悄悄地提醒我:“假如你要写发生在威尼斯的事,就别去威尼斯。”她在提出这种劝告时,总要加上自己的经验:“假如我回到越南,我就不可能写我的童年。对一个作家来说,那是与童年一刀两断的机会。”有时,她似乎又自相矛盾:“一个作家,决不会与童年一刀两断。他从中汲取一切。”
她的建议,以“你”相称,没有通常的那些格言、警句:“当你开始写作的时候,作品已经在那儿了。你得快,它很快就要消失。有时,手太慢,赶不上。”她也说,有时,她坐在桌前,几小时毫无灵感。“那没什么,一个作家,甚至睡觉时也在工作。”
我不觉得她在说教。她知道经验是不能分享的,她还说,对作家来说,唯一的命令是没有任何命令。然而,她有时还是会不经意地下命令:“一本书中总有一段是绕不过去的。必须允许犯错误。”她谈论写作,往往是突如其来,好像在琢磨一个刚刚产生的想法:“要写作就必须很强大,比作品更强大。大家都怕。我可不怕。”但她说,写作就是冲向死亡,呆在死亡之中:“你得与孤独斗争。没有孤独就没有作品。”她说在生活与伟大的作品之间有一种历史悠久的敌意。
她仔细地看着我:“你,你热爱生活。”
这是一种指责,还是一种恭维?是不令人愉快的证明?热爱生活……她也如此,像大家一样,因为她没有自杀。但怎样才能不自杀呢?写作,写作,伟大的作品。或者像我一样,奔跑,奔跑,什么都碰,没别的需求,除了自我麻痹。
她假装羡慕我:“你有许多男人,伟大的生活。”我不明白她说的这个“伟大的生活”指的是什么。也许与伟大的作品恰恰相反,奢华,成功,我从事记者这一职业所达到的、她矛盾地加以蔑视的东西。她对“伟大的生活”怀有一种单纯而轻佻的城市少女所有的那种幻象。她爱接近它,然后加以抛弃。她在童年时代远远地瞥见了美好的殖民世界,她的兄弟被这个世界接受了,因为他玩网球。她总是用她童年的目光望着这个世界。她说:“你是个漂亮的女人,身材高大。我,我很矮小。这种困难影响了我一生。”她还说她很平凡:“在大街上,谁也不会回头看我。”
70年代,她还没有消除这种遗憾,除了酒精,她用别的方式克服过这种秘密的羞涩吗?
她突然对我说:“你像伊丽莎白女王。”她也许想恭维我。有时,她觉得我更像蓬皮杜夫人(这两个女人之间有什么共同点吗?)。我似乎对这种比较感到痛苦,但我习惯了:我在家里常常被认为是个丑小鸭。我的鼻子、耳朵和下巴都必须动手术。人们说我像厨娘玛约里,那是个丑八怪。
玛格丽特很喜欢听我的家史。我们一起去凡尔赛的特里亚农宫。她喜欢看我小时候度假的地方。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假期里,我孤独地呆在像林肯一样长着白花花的颊髯的犹太籍爷爷身边。我爷爷生在纽约的一个德国人家里,20岁时逃离了美国,因为他在曼哈顿一家餐馆的门上看到这么几个字:“犹太人与狗不能进。”欧洲的犹太人开始在美国寻找庇护所时,他来到了欧洲。玛格丽特很喜欢我爷爷。
在特里亚农,她每次都要让我讲我爷爷42岁时,如何一点法文不懂,住在宫殿里,用电话与阿姆斯特丹和约翰内斯堡做生意。
玛格丽特喜欢听我讲述童年时代所住的宫殿。如同向别人描述贫困一样,我跟她讲述有关富裕的词汇和情景:“宫廷侍从官”、“电梯”、喝茶时演奏音乐的“精彩”乐队,用皮带牵着狗的“轻佻的女人”,她们解开拴狗的绳子,让我在公园里遛狗。我对她说:“我小时候住的宫殿简直不是人住的。”她赞同地说:“是的,穷人的生活更丰富多彩一些。”
另外有一次,我得去居·德·特希尔德家,他住在多维尔附近。玛格丽特一定要陪我去。我进去采访时,她在旁边的一家咖啡馆里等。当我从男爵家里出来的时候,她不厌其烦地问我里面的陈设、接待和点心。她提了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问题:“里面有仆人吗?”“花瓶里有什么花?”“男爵他穿得怎么样?”
问完之后,她下了这么一个结论:“富人无非如此而已。富人家里一切都很肮脏,穷人家里却相反。不,我讨厌社会等级。”
我们闯入罗特希尔德家里之后,她在特鲁维尔的餐馆要了一些油炸鲐贝,并跟侍应和邻居聊天。与卡特琳娜·曼斯菲尔德相反,她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她说:“作家们的生活十分贫困。准确地说,是那些真正写作的作家。”她经常强调这种区别,但她承认自己没有与外界隔绝,也不缺少对世界的了解。“我做不到无动于衷。这是介入社会政治所给我留下的影响。”
有些晚上,她会把餐馆变成政治集会的场所。她把一切都混杂在一起,甚至是买干酪。“你必须去买些莫1干酪。那里只有莫干酪。”玛格丽特感到失望,痛苦,但并不忧郁。她更多地与乔治·桑相像,富于行动,能够一本接着一本写书,不放弃对男人、植物、艺术、食物、迟归的晚会的热情,然而又抱怨说被这部吞食了她的作品吸引了:“我还没有见过夏天。”但扬嘲笑她:“那咱们就走吧,你会看到一切。”
真的,她甚至去看那些尤其是黑暗、肮脏的东西,看所有那些人们一般不愿意看见的东西。她有时又无耻地说一些相反的语言:“要写作就必须低贱”或“写作就是耻辱”。
女友杜拉斯(14)
她反对学习:“大学教员绝对当不了艺术家,也当不了作家。”同时,她又抬高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和综合工科学校毕业生的身价。她提到他们的头衔,就像自豪地宣称自己学过数学一样。她认为学问不能代替知识,但她又打听孩子们的入学情况,喜欢那些干活的人:“我曾是个好学生,这当然要归功于我那当小学教师的母亲。”不过,她写了艾尔内斯托的故事,那个孩子不愿上学,因为在那儿学的是学不懂的东西。她说学校里教的是条条框框,必须拒绝条条框框。她提醒道:“你的女儿们是第一流的,这显而易见。”我不知道她是恭维还是表示遗憾。她说:“我过去很守规矩,总感到很满足,不越雷池一步。”她发起火来:“我生来是要关闭那些学院的。”当她发觉自己太过分时,她又缓和下来:“我不在乎夸张,乌托邦中有些东西还是好的。”
她坚持说:“现实主义毫无价值。你看,就像客观的新闻报道。毫无意义。新闻报道应该有激情,不要管客观事实。”
她经常试图让我失去冷静,但我觉得她说的总是既不错也不矛盾。人可以强大而自杀,低贱而傲慢。人可以主观地写一篇文章,表现更多的真相而不是保持中立。她促使我思考。最好的道路由我独自选择。玛格丽特让她的交谈者担心起智慧来了。
有一天,更为可怕,她不露声色地把我逼到墙角:“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能忍受我。一个作家是不能忍受另一个作家的。”
我过了一会才明白和理解她话中的潜台词。为什么她要让自己处于一个让人不能忍受的境地呢?我最后终于明白了:假如她能忍受我,那是因为我不是一个作家。
假如我像她一样,认为写作对一个作家来说是不够的话,这种打击会是非常厉害的。我也是把杠杆放得很高。当我翻阅某些书的时候,我觉得写还不如不写。相反,我承认“伟大的作品”,她罕见而神奇的才能。我在二者之间顽强而大胆地前进。玛格丽特详细解释道:“写作,是致力于了解别人将要写的东西,假如别人写作的话。人们事后才知道这一点。事先知道那就太危险了。”
也许我还没有开始写作?第一个字不是,最后一个字也不是?我继续努力,希望有一天能写。亲爱的玛格丽特,她不太相信这一点了。
也许我得指责她的无情,认为她坏?但我觉得她特别真诚。而真诚永远不会伤害我。也许我们是朋友,因为我们对真实的要求同样狂热,有时甚至伤人?因为我们都还有点孩子气,就像青少年朋友一样,互相发誓决不隐瞒。
从真诚到无